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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苦

 

它们穿过玻璃窗向天空飞去,如一窝簇拥的蜜蜂争先恐后地离开,阳光映照着翅膀波光粼粼。无数只蝴蝶穿过大厦,高楼这片钢铁森林,只有一只留了下来。它安静地依附在树叶,浅蓝色闪蝶如琉璃般易碎,它不动,也不走,甘愿为此囚。

纪燃想摘下这片树叶,赶走它,我制止了他。

我说:“把这只送我吧。”

于是我把它留在玻璃瓶中撞来撞去,像一只夜间的萤火虫。我对掌控昆虫的生命毫无兴趣,可和纪燃分手后,我爱见它挣扎。

放学后暴雨,教学楼无人。

这一回我想打开瓶盖,淹死它。

不知什么时候,宋声渡坐在了我的台阶旁边,他拘谨地握着一把黑伞,发湿漉漉的,像只落水狗。

他小声地问我:“宋杳,你怎么还不走呀?”

夜间的学校只有一楼灯亮,宋声渡没理由还留这里,这些天来他爱默默地跟着我,一声不吭的。这回和纪燃分手,我本就心情郁闷,只能对一只蝴蝶泄愤,宋声渡总爱来撞这枪口。

我冷冷地抬眼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情?”

宋声渡可能没想到我会搭理他,平常我对他说一个字都不耐烦,现如今就算言语不太好听,他都愣住了一刻。

紧接着,他结结巴巴的,“你是不是没带伞呀?我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见他这种支支吾吾,话都不说清的模样只觉心烦,忍无可忍地起身将他推下台阶。宋声渡对我毫无戒备之心,一下就滚到了水沟,洁白的衬衫满是泥垢,整个人在暴雨中狼狈至极,此时傻傻地看着我,像是被吓住了。

“砰”的一声,就连那玻璃瓶都被我一同摔下去。

我像是疯了一样,情绪完全失控,恶言恶语道:“宋声渡,你就这么贱?所有人骂你,烦你,打你,你还要黏着我不放?你能不能滚啊,别管我!?”

那玻璃瓶在青石地板猛地砸开,碎片四溅,只有蝴蝶安静地躺在上面,雨水那么大,它飞不起来,翅膀被打得湿漉漉,像是真的死去了。

我凝视那只蝴蝶,终是忍不住地沉默了。

我一下子就坐到台阶上,浑身散架一般,毫无力气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声渡慢吞吞地从水沟爬起来。他像是被打倒墨汁的白纸,溃不成军又混乱,他动作迟缓,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将地上那只蝴蝶捡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我张开右手。

那只蝴蝶在他手掌上安静地躺着,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翅膀,浅蓝色淋湿后逐渐暗沉,那些微的光亮已不存在,可它在求生。

宋声渡垂着眸,浓密漆黑的睫毛湿漉漉的,白皙的面孔脏兮兮的。

他声音很轻:“宋杳,你看它还没死。”

“傻子。”我说,“你真是个傻子。”

下一秒,我扯住他的衣领吻了上去。那甚至不能叫吻,只能说是撕咬,我撕咬着他的唇瓣却哭了起来,就像是在报复。牙齿磕碰到牙齿,浓烈的血腥味布满唇舌之间,我却在痛楚中尝到片刻欢愉。宋声渡整个人都呆了,比起我的进攻,他更笨拙,用舌头小小地舔舐着,却在猛兽般的厮杀中逐渐凶猛。

我在哭,宋声渡也在哭。

宋声渡用牙尖轻轻地咬住我的耳垂,他像是讨好一般地问我,言语间带点期待,“你恨我么,杳杳?”

我侧过头去,泪水无声。

恨他还是爱他。

我不想再答这类问题,因为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就像一条衔尾蛇,永无止境地循环,撕咬,没有结束。

睡醒之后,宋声渡已经离开了。

我用湿纸巾笨拙地擦拭体内的津液,雪白的大腿上全是淤青,疼痛的红痕,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钉住我,牢记男人留下的气息,如同风雪来过村庄,只留残虐、暴怒的痕迹。

我还留着那张纸条。

我要离开宋家。

我的养母,宋家真正的女主人——顾楚然,她是一个严苛的女人。从出生时我就顶替了宋家的小儿子,被保姆,也就是我的母亲告知之后,我战战兢兢地生存,不敢在她面前抬高一点头颅,生怕被发现不对。

但她和我关系冷淡。

宋家的所有人和我都只是在一张纸上的名字,血缘之处的疏离,同一屋檐下的冷漠。

她待我很好,却不爱我。

最多的话便是“钢琴这个音弹错”,“这个扣子不够搭配”等等,她琢磨我,就像是含着一颗话梅在欣赏一副橱窗的画,可她不知道,挂进橱窗的名画其实是假的。她甚至懒得辨别,便直接把我抬了上去。

真假少爷曝光之后,她看我的眼神仍然未变——失败品。

我弹不对巴赫的曲子,我记不住诗歌的第一首,我是她最劣质的残次品。

所以我没想过她会救我。

就算是骗局,我也会闯一闯。

“等”这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刺穿我的手掌,我捏着纸条,一动不动地盯着时钟。宋声渡把我关进地下室后,我经常看着这个钟表,我害怕哪一天我会傻了,疯了,或者说永远永远地被困住,只有时间的流逝才让我记得。

分针滴答,滴答地走着。

就像一年前我在病床上输液,静静地看针管中的液体流进我的血管,如同一滴墨落进池塘。

宋声渡趴在床边,睫毛安静地垂下来。

输了一晚上的液,我感到口渴,不想吵醒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想穿过他的头顶,去拿桌子上的水杯。

针尖连着液管,阴雨天的疼痛,从皮肉连进血管。

我抬不起来。

还是吵醒他了。宋声渡缓缓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般颤动,风扬起窗帘,浅色的瞳孔像一颗明亮的宝石,他就这样看着我,如同日本的电影画面。

“杳杳。”

我们都停滞在这一秒钟。

滴答,滴答。

分针走过最后一格。

门推开了。

还是那个送饭的女人。她又推着一车早餐,一杯茶壶,一碗粥,三个奶黄包,一把钥匙,一套折叠干净的衣服,一张卡。

她向我点了点头。

烧灼的太阳在病院中升起来,九点钟的白炽灯还没有光,路边的行人如潮水般吵闹,棕榈树掉下第一片叶子,年轻的少女们握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夏天的到来这么快。

几月?

几周?

我不知道,这白炽灯刺眼得我要流下泪来。

我终于得以离开这座困了我十八年的黄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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