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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r 11

 

这一天,迈克和乔一直在基金会呆到了晚饭时间才回家。

凌深向迈克表示,如果之后乔愿意的话,可以为他在基金会安排一个职位。随着基金会的扩大,他们也需要更多的人手。迈克非常感激,说回家后会和儿子商量。

难得凌深和塞涅尔两人一起回家吃饭,更难得的是,他们在饭桌上有了几句交流。

“今天谢谢你。”塞涅尔小口吃着煎鱼肉,对自己的丈夫道谢。

凌深没有抬起眼,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餐盘里:“是我应该做的。”

塞涅尔知道丈夫的性格,也知道凌深这么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真的出于良知。可他依旧想说一声谢谢,凌深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道义,才能不和他计较那么多强行搅入其中的利益关系算计。

“看到乔愿意和别人交流,迈克也没有前段时间那么难受了。”见丈夫心情还好,塞涅尔试图找一些话题。

凌深点点头,低声说:“乔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可以看得出来,他之前是一个英俊的alpha,那么严重的烧伤,即便用上最好的医疗技术都很难复原他的外貌了。要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听着凌深没什么语调起伏的话,塞涅尔陡然间感到一阵后怕。时隔几年,想到凌深当年在战场上的经历,他在心疼的同时又觉得无比幸运——凌深虽然受了伤,但还完完整整地在他的身边。比起失去未婚夫的那种的恐惧来说,哪怕凌深明确告诉他“我不爱你”,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是啊,我以前见过他,确实非常令人惋惜。”塞涅尔轻声感叹,“战争太轻易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

拿着刀叉的手顿了顿,凌深抬起眼来望向自己的妻子,目光有些复杂。而塞涅尔的眼睛恰好与这样的目光撞上,感受到了里头那种令他有些看不懂却又不自觉紧张的情绪。

“对不起……”塞涅尔下意识地向自己的丈夫道歉。

反倒是凌深因为这三字愣了愣。

“说对不起干什么?”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其实塞涅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嗫喏着无法回答。

他想了想,还是不敢确定凌深到底是什么情绪,干脆直接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凌深再一次看向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面前,他的妻子总是这样谨小慎微,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情绪,再斟酌话语。或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oga太过严苛冷酷了,以至于塞涅尔在与他结婚三年多的相处中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

刚才塞涅尔说出了那一句“战争太轻易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时,他确实心情复杂。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妻子不是没有这样的认知,可为了家族利益也好,为了哥哥的政治前途也罢,亦或是作为一个民主联盟党人坚持干预主义,塞涅尔一直在战争问题上推波助澜。另一方面,他又感到难以言喻的悲哀,为他和塞涅尔之间的关系。

如果没有战争,他或许能安心接受这样一桩婚事,不敢肯定真的会有多爱塞涅尔这个人,但至少能更加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的妻子,他们之间即使做不到如胶似漆,也能彼此关爱。不像现在,他们的关系僵硬得跟块结了冰的铁似的,即便表面融化了,内里也是无法打开的黑黢黢的一块,纠葛的不仅仅是情感,还有一团理不清楚的利益牵扯。

不知是不是塞涅尔的眼神又一次让他感到不忍,凌深只是叹了口气,低声回道:“没有,吃饭吧。”

塞涅尔垂下了眼,默默望着自己的餐盘,没了胃口。

就在凌深犹豫的那一小会儿中,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丈夫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由于他平日的所作所为,凌深大概以为他不会真的为那些人的遭遇感到惋惜,说出来的话也只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应和而已。

有时候他也想问一问自己的丈夫: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可他不敢,他知道凌深对他的印象并不会比外界好多少。除了这一层强加上去的婚姻关系和发情期时才会有的肉体关系,他们之间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却说不上几句话;结了婚,却连平时睡觉都是分开的。

如果不是凌深父亲的那一份遗嘱,凌深是不会和他结婚的。

是他利用了凌深的父亲对孩子的爱和愧疚,用一个凌深无法拒绝的理由,把alpha强行绑到了自己的身边。

五年前,凌深作为地面部队的现场指挥官,带领一支150人的特种作战中队和陆军轻型步兵精锐部队执行抓捕叛乱武装组织首领的任务。但由于指挥部的失误,联邦士兵被整个市区8000多名民兵围困在街巷,周围都是平民和小孩,他们无法随意开火。武装直升机被rpg击落造成了行动意外,最终抓捕行动又变为了营救和突围,当地的民兵只用了最简陋的武器就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联邦精英士兵围困了近二十个小时。

这一行动的命令是前总统基于《军事力量使用法案》的授权直接下达的,并且经由当时的北部战区总司令艾希曼将军的手批下了具体的行动计划。然而前线最高指挥官要求的坦克开路和加强空中火力支援都没有得到批准。

战区司令部低估了任务的难度,认为这一行动并不需要投入重型装甲和那么大的火力。之后任务出现了差池,战区司令部与行动总指挥在调动援军的问题上又迟迟无法达成统一。此外,行动的总指挥调度失误,在坠机事件发生后选择了分散队伍在不同地点建立防线。尽管是精锐部队,但由于人数少,分散之后实战中的战斗力大打折扣,伤亡惨重。

最终还是凌深在危急关头直接下令收拢防线、聚集火力,而自己则带着一支六人作战小队前往坠机地点建立环形防线,支援卡在坠毁的直升机中无法自己出来的机组成员。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作战小队救出了幸存的副驾和一名机枪手,也保护了阵亡机组成员的尸体。

凌深就是在这时被打穿了左手,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迅速用急救绷带固定烂掉的手掌,然后一面把枪架在左手手腕上、用右手继续射击,直到打光自己的弹药。在空中火力支援下,他把伤亡战士送上救援车队,又带着仅剩四人的作战小队返回去找大部队。

那场战役中,联邦士兵阵亡人数高达39个,还有近100人受伤。凌深最终完成了抓捕任务,还带着大部分士兵活着返回基地。然而他本人身受重伤,左手被打穿,交战中被流弹击中腹部,很快又被身边爆炸的rpg的碎弹片击中全身多处,造成脑震荡和眉骨断裂。他在之后的治疗过程中还出现了暂时性失明的症状,索性射穿手掌的子弹并不是正规型号的步枪弹,他的手才不至于整个废掉。

当时得知消息的塞涅尔不管不顾地就要飞往前线的医院去找自己的未婚夫,被他的父亲拦了下来,并让他先去安抚住凌深的父亲——已经退役且因为妻子阵亡而罹患重度抑郁症的凌呈上校。

塞涅尔在凌深的家乡见到了凌呈,这个alpha独自坐在房子后边的小花园里晒太阳。那会儿凌呈已经听说了关于大儿子的消息,见到塞涅尔时甚至还安慰了儿子的这个未婚妻。

然而塞涅尔却耍了一个心机,他告诉凌呈:“叔叔,我是想求您帮我,让我去前线医院看看凌深哥哥。父亲不让我过去,可我实在放心不下,求求您帮我!”

凌呈安慰他说,他的父亲只是担心他的安危。一个没有任何防身技能的oga在前线太危险了。凌深他们的基地就在交战区的附近,也遭到过突袭,他们不能让塞涅尔这样的oga贸然进入基地。

“可是我不知道凌深哥哥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塞涅尔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叔叔,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怕拖累我,要取消和我的婚约。我就是想告诉他,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和他结婚。”

在半年前,凌深曾向他提出取消婚约。凌深的理由是前线战况越来越激烈,他无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所以不想拖累塞涅尔。但塞涅尔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他拒绝了,并且固执地相信一切在结婚之后都会好的。他爱着凌深,不允许这个alpha离开自己去和别人结合。他知道凌深绝对没有对自己的父亲提过这件事,没有和他达成一致,凌深就无法去和自己的父亲提出取消婚约,否则会把两个家庭直接牵扯进来。

而眼下,这件事就成了他手中的筹码,用来打动凌呈。因为他知道凌深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重视家庭、尊重自己的父亲、爱护自己的弟弟,并愿意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一切。

“塞涅尔,作为凌深的父亲,我要向你道歉,同时也要感激你的心意。”凌呈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我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想法,他这次如果不幸落下伤残,我也打算亲自去和你父亲提取消婚约的事。我们不能耽误你。”

“凌叔叔!”塞涅尔单膝跪在凌呈的椅子前,握住了年长的alpha的手,落下了泪,“我愿意为凌深哥哥做任何事,任何事……我爱他,我向您起誓,会一直爱他,给他安稳幸福的生活。艾希曼家永远会庇护他和他的弟弟,我会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凌叔叔,我请求你,让我和他结婚。”

最终凌呈被打动了,他向塞涅尔承诺,会让凌深遵守婚约的。

对妻子的思念折磨了这个alpha太多年,终于在凌深被迫退役回到家乡后不久,凌呈自杀了。他留下了一封遗书,在里面嘱托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完成与塞涅尔的婚约。他告诉凌深,他和已经去世多年的妻子都很爱两个孩子,可他们是失败的父亲,无法再保护自己的孩子了。艾希曼将军与他有着过命的交情,是他在联邦唯一能够信赖的人,只有艾希曼家族能够庇护凌深和弟弟凌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儿子都能够有安稳、幸福的后半生,他相信塞涅尔和其家族能替他实现。

凌呈在丧妻之后一直未曾再娶,甚至不再接触别的oga,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带大。凌深无法违抗父亲的遗愿,最终同意了前往墨菲斯,在艾希曼将军的安排下进了总参谋部当顾问,并且在父亲的葬礼后的第二年内很快与塞涅尔完婚。

凌深知道艾希曼家为了逼迫他和塞涅尔订婚用了很多手段,但这件事,塞涅尔从未对自己的丈夫提起过。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只能随着他的尸骨一起在阴暗的地下渐渐腐烂,直到他的痕迹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凌深大概会恨死他。

凌呈天真地信赖着与战友之间的生死之约,而他的父亲则完全是在利用这桩婚姻来为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多。

比如那个关于凌家的战争英雄纪录片,就是在艾希曼将军的授意下拍摄播放的。内容包括了凌深父母当年经历的那场残酷的战役、凌深的oga父亲陈启臻被俘虏后遭受的惨无人道的凌辱虐待、凌呈因过度思念妻子而自杀、凌深的重伤退役以及凌衍作为一个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的英勇表现。

艾希曼将军深知造神的技巧——人们对满身闪光点的完美英雄大多无感,却会被悲情英雄唤起内心最深沉的情感,包括对这些英雄本身来说毫无用处的怜惜、敬仰和同情。无人在意成为这样的“英雄”意味着要经历一个痛苦的准备时期和接受一个没有快乐的结局,他们在被选择性呈现的故事中以为自己认识到了战争是什么。事实上,民众热爱的并非真的是英雄,而是能够符合他们在对强权的崇拜的同时又维系人性需求的英雄主义表现形式。

战争对凌家造成的伤害被用于展现敌人的残酷、赞美军人的牺牲精神和号召民众对战争的支持。笼罩着凌深的阴影在千万双眼睛中被无限放大,并不止息般循环播放,成为凌深一生无法摆脱的噩梦。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

想到这里,塞涅尔感到自己胸腔滞涩,酸胀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眼眶。而在他抬起头与凌深对视时,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

凌深怔了一下,又收回了停在妻子发红的眼睛上的视线,低声说:“我不是要责怪你。”

塞涅尔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一度喉咙像被扼住了似的说不下去,他顿了顿,又深呼吸了一下,才继续说:“感到很抱歉……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包括,我的父亲、哥哥和我自己做过的一切。深,对不起……”

凌深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又陷入了缄默之中。

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否因为这些事情迁怒过塞涅尔。答案是必然的。

其实他不是什么高尚到全无弱点和缺点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所有其他人都会有的负面的、不良的情绪。而塞涅尔今晚的话仿佛突然点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塞涅尔的态度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无理的迁怒。

他从未把塞涅尔当成塞涅尔来看,而是把他当做了那个艾希曼家的小儿子来看。从订婚到结婚以来,这么多年间,他似乎都没有好好正视过自己的妻子,真正把这个oga当成一个人来看。他被捧上神坛,成为了联邦在处理有关战争舆论方面的一个标志,他无比痛恨这一点。而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何尝不是把塞涅尔仅仅当作是艾希曼家族的一个标志呢?

所有一切对塞涅尔的反感,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艾希曼”的反感。

思及此处,凌深不得不认真反省,塞涅尔真的和艾希曼家族的那些alpha完全一样吗?塞涅尔本人呢?他是否真的有了解过自己的妻子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没有。

他从未试着去了解过自己的妻子,并且早已先入为主地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

餐厅里的氛围又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窒息的沉默,无人开口说话,只有轻微的咀嚼和吞咽声。

凌深偷偷撩起一点眼皮,看到坐在对面的妻子垂着眼。他看不清楚塞涅尔的表情,却能感觉得出来,塞涅尔在难过。

“塞涅尔。”他轻声喊了妻子的名字,见到oga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后才缓声说,“过去的事情本就是无法改变的。”

他看到一滴透明猝然从那双盛满了蓝色的眼中掉落,沉重得甚至没有顺着脸上的皮肤滑落,而是直接滴在了餐桌上。塞涅尔才反应过来,仓惶地用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

“抱歉,我……”塞涅尔的声音微微发颤。

凌深有些不知所措。除了发情期里不可控的生理性眼泪和前几天中了催情剂后产生了低落情绪,他没有怎么见过塞涅尔哭。

如果真要说起来,他还有一次见过塞涅尔哭,就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塞涅尔想要吻他,他却躲开了。塞涅尔哭了,可一边哭又一边请求他永久标记自己。那一晚,塞涅尔在真正意义上成了他的妻子。

凌乱的思绪总会教人做出反常的举动,向来冷漠对待妻子的凌深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塞涅尔身边。在塞涅尔模糊又惊异的目光中,他用自己的手帕替妻子擦去了眼泪。

“别哭。”凌深轻声说。

这大概是自结婚以来,塞涅尔听到丈夫对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两人都陷入了手忙脚乱的沉默中。凌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尴尬无措地移开了视线;而塞涅尔的心怦怦直跳,因为丈夫温柔的动作而面颊发热,此刻低垂着眼,掩饰自己的羞怯。

“我……”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凌深抢在塞涅尔之前,先把说话顺序定了下来。

塞涅尔倒也不跟他扭捏,收了眼泪后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我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心想跟你说一声抱歉……我知道你在与我的婚姻中,一直,一直……”

oga低下了头,好像又陷入低落愧疚的情绪里,无法把后面的那一句话说出口。仿佛这句话只要说出来,他最后一点维系这桩支离破碎的婚姻的坚持都成了笑话。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我欺骗,但他又不想让这样的认知一直提醒自己。他们之间的婚姻悲剧和凌深所经受的二次伤害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他执意要继续婚约,如果不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凌深不需要活得这么痛苦。可曾经对凌呈许下的承诺也绝非是假话,他愿意为凌深做任何事,只要他的丈夫想要,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见塞涅尔似乎真的说不下去了,凌深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柔软的金发。

“好了,我知道。”他的语气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是温和的。

因为这样的动作,塞涅尔抬起头来,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凌深不可避免地被那双蓝色的眼睛吸引了注意力。他感到里头有真实的、生机勃勃的情感冲动地朝他涌来,努力地试图跨越他们之间横亘的那条鸿沟。如果他曾经认真注视过妻子的眼睛,会发现这种努力是永远不感到厌倦的,好像是天然根植于这个oga的本性中一样,不会冷却也不会被消除,即便没有得到回应,甚至更多带来的是令人绝望的冷漠。

可惜,他对这种陌生的情绪感到有些不自在,在接收到情感的讯号的一瞬间,又迅速移开了眼。

“再吃点吧。”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埋头用餐。

不过塞涅尔倒没有在意这种防备躲避似的动作,因为刚才丈夫抚摸了他的头发,他陷入了一种甜蜜而幸福的心境。

他的alpha不曾对他做过什么温柔的举动,但今天接二连三的话语和动作让他心里暖融融的。那只手落在他头顶的感觉太美好了,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又教他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再去试一试。

晚餐后,凌深照例回到二楼的书房。没过多久,塞涅尔敲了敲门进去了。

他的手里端了个托盘,摆着两杯水还有一小盘水果。

“我……”对上凌深的视线,塞涅尔准备好的话又顿在了口中。

凌深的目光一动,伸手把他手里的托盘接了过去,放在书桌上。

这样接纳的动作安抚到了塞涅尔,他再次鼓起勇气轻声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看到塞涅尔进来,凌深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塞涅尔在找机会和他待在一起。或许是今晚妻子的眼泪触动到了他,他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试着迈出一步,修复一下和塞涅尔的关系。

不过他的工作内容并不适合与塞涅尔交流。马上就要进入新的财年,与阿齐兹独裁政府扶植的代理人势力的战争进入胶着阶段,这一年的《防务战略报告》非常重要。凌深作为联邦军事总参谋部战略、计划与政策部门的高级顾问,最近一直忙着参与联合战略能力计划的制定工作。

这是整个《防务战略报告》中最具有指导意义的一部分,根据这份计划,战区的司令官能够将整个联邦的防务战略和相关安全目标转化为具体的军事能力,并应用于作战计划中。联合战略能力计划是整个联邦军力规划的核心,内嵌军队的能力使用规划,外接到具体的军事力量执行系统,包含了军事战备和战役计划。按照联邦军队的“规划-计划-预算-执行”系统,凌深所在的战略、计划与政策部门对联邦每一个财年的防务资源分配有着重要的影响。

在他退役后,艾希曼将军原本想让他去当陆军总参谋长埃尔温的办公室主任。在墨菲斯有一条晋升捷径——成为某位高官的秘书或助理。而担任各个军种内一号和二号人物的办公室主任这一职务,可以帮助军队出身的军官最大限度地接触军种以外的高级官员,建立强大的人际关系网。

但总参谋部战略、计划与政策部门的部长——一位陆军中将——对凌深非常赏识,不仅因为他是联邦最负盛名的陆军军官学院优秀毕业生,手握两个硕士学位,还因为他在作战中展现出卓绝的全局意识和广阔视野。该部门的工作重点在于制定最高层面的国家军事战略和突发事件计划,以及整合各种作战指挥计划,为实现更广泛的战略目标提供指导,部长很想要凌深这样的人才。

该部门是整个总参谋部最有前途的两个部门之一,并且长期被陆军把控,所以艾希曼将军也没有反对。只不过老谋深算的上将渐渐发现这个人软硬不吃,真的只按照自己的原则做事,拒绝因为私人关系对部门的规划工作施加影响。久而久之,艾希曼家族也就只把他当个装点门面的摆设了。

实际上凌深和塞涅尔在工作方面一直以来都是互相提防的状态。

塞涅尔突然进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凌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对上妻子那种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目光,他也无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想了想,凌深缓缓开口说:“我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多,基金会新一年的预算还没来得及过目。之前通用技术工程投进来那么一大笔钱,总要好好规划将来每一笔的用途。你来帮我一起看看吧?”

基金会是他们之间的安全项。尤其是乔去过之后,他们在和基金会相关的事情上难得达成了无需争执的一致。不管塞涅尔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能真的帮到这些伤残退役军人,他也没必要将自己的妻子拒之门外。

塞涅尔看上去非常高兴,难得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蓝宝石般的眼睛里也闪着动人的亮光。凌深触碰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面颊竟微微起热,不由暗暗移开眼,专心找出需要的材料来。

凌深的基金会是一个非政府组织,虽然与联邦政府各个部门都有密切的关系,但在实际运作中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可不容易。

比起从战场上归来才刚进入政坛的凌深来说,在墨菲斯深耕多年的艾希曼家族在这方面更加专业。塞涅尔作为众议院军事委员会和退伍军人事务委员会中的重要成员,许多相关事务要如何展开、去找什么人接洽、怎么运作都一清二楚。

“目前基金会最需要的是心理咨询方面的专业人士、熟悉劳工部和联邦小企业管理局流程运作的人以及基金会内部管理人员。”塞涅尔一边翻阅着去年的预算支出,一边在本子上给凌深一点一点写下来,“依照我此前在基金会与那些人交流的感受,心理干预,尤其是防自杀干预,特别重要。”

“之前看到过数据,说退役军人的自杀率比平民的要高50%。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联邦现在的心理治疗费用普遍比较高,对于退役军人,尤其是处于待业或者失业的那部分人来说,这是一笔很难负担的高昂费用。而且联邦的退伍军人医疗系统有很大问题,许多退伍军人时常会遭遇看病拖延的情况,特别需要心理治疗的人,不少人抱怨过自己被漠视。如果有充足的的预算可以聘请这方面的专家,最好是能够常驻的。”

“除此之外,很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人被诊断患有例如‘创伤性脑损伤’等精神疾病,这些人大多因涉嫌‘行为不端’被强制退役。被‘踢’出军队就意味着无法享受正常的退役军人治疗、医保和其他福利待遇。这样的人不仅需要精神诊断,也需要生活上的包括一些医疗上的支持。由于这个问题不受法律保护,我们没法去和退役军人医疗管理局及福利管理局谈,基金会应该留出一笔专项资金,专门用于帮助这些人。”

听塞涅尔不带停顿地说出这些,凌深微微有些惊讶。

“退伍军人事务委员会有提出过这方面的议案吗?”他忍不住问道。

塞涅尔想起自己曾经和委员会主席争辩的场景,不由轻叹道:“不太能够推进,怎么了?”

凌深望着自己的妻子,不由轻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感觉你真的非常专业。”

看到丈夫难得对自己露出这样的微笑,塞涅尔的内心大受鼓舞。

“上回去基金会遇到了一个叫戴比的男人,他就是这样的状况。他到基金会来注册的时候,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没有退役军人证,只能证明他服役过。他告诉我自己经历的那些事情,我就做主让他注册了。”他很诚实地告诉凌深,“抱歉,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忘了把这件事和你说。”

凌深沉思片刻:“我还没见过他,回头我会让办公室秘书替我留意一下。你说的这个状况确实应该考虑。”

塞涅尔轻叹了口气:“他说像他们这样去退役军人事务部申诉委员会碰壁那么多次的人有很多,后来大家都没法把自己看做是真正的退役军人。他那天之所以会去基金会,就是想碰碰运气看。戴比说他不仅无家可归,还身无分文,离开军队后也一直找不到工作……”

凌深点了下头:“许多人和我抱怨过找不到工作。这些人大多来自贫穷的社区,也缺乏谋生技能,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或者因为不同程度的战场综合症,难以融入社会。”

“就业对他们来说是个大麻烦,但就业问题的根源并不是职业歧视申诉协调办公室或者争端协调办公室里的那群人能解决的,它们并不体现在那些刻板的规则之中。”塞涅尔的神情变得严肃。

他一面说着自己关于解决这些问题的见解,一面把重点都清清楚楚写在本子上,包括哪一步需要与哪些部门沟通,在墨菲斯能找到什么人帮忙。

而在这一刻,凌深恍然看到了在墨菲斯政坛占据一席之地的艾希曼议员。

他忽然理解了那群alpha对自己妻子的狂热。塞涅尔是高傲、锋利又令人难以抗拒的,alpha们想征服这样的oga,是因为他们被这样一件美丽的武器反向征服了。

墨菲斯本身就是一台血腥的剧目,疯狂的猛兽们在此中饥肠辘辘、互相厮杀,一个比一个更野蛮。一切都可以发生,一切都被允许:阴谋、犯罪、不轨行径,所有人都在向他人挑战,都在力求胜过别人。而夺取一个可怜的战争英雄的妻子,是这些具有占有欲、征服欲和毁灭欲的alpha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命运,仿佛这样他们就能凌驾于战争之上,成为世间权力的至高无上的所有者。

“……深?”见凌深似乎有些出神,塞涅尔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妻子。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塞涅尔不安地问道。

“没有。”凌深凝视着塞涅尔,嘴角浮上了微不可察的安抚的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没有早点请你来帮我。”

塞涅尔几乎是不可置信一般抬头望向丈夫,他很难想象凌深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毕竟他们之间除了公式化的客套交流之外,就没有过什么心平气和的私人对话。

然而在今晚,他的丈夫却认真地告诉他:“塞涅尔,我需要向你道歉。我承认自己从前对你有一些成见,所以一直……”凌深低下头,沉沉叹了口气:“总之,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我知道自己做过许多令你生气的事情……”塞涅尔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变得哽咽。

丈夫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他在措手不及中又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酸和委屈。他无法责怪凌深,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凌深是一个善良、正直且有良知的人,他们之间不会变成这样。如果这个alpha只是想获得他的身体、受人尊敬的地位或者是艾希曼家族的名头带来的权力,那么就根本不会在这段婚姻关系中感到痛苦。

可偏偏他无法改变这一切。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无法改变丈夫的遭遇,无法改变他们之间的相遇,他作为艾希曼家的oga和凌深进入了婚姻之中,却从未作为塞涅尔得到过这个男人的爱。他对凌深的爱无法反抗他们的命运。

现在他已经能仅仅满足于命运施舍的退而求其次的恩惠了。

“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真的。”塞涅尔忍不住再一次袒露自己的内心,“深,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一句抱歉和落在头发上的抚摸或许对于大多数oga来说只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对塞涅尔来说却如同甘露一般充盈了他干涸的灵魂。只要有一点点温情,他就不会绝望,就还能再等待,即使这将是一场绵绵长久的苦役。

听到这样的表白,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凌深的内心被难言的苦涩所占据,感情这种东西已经在他病态的灵魂底部扭曲地沉睡了许久,然而塞涅尔的眼泪和这一番话让他的自我牢狱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当他决心不再对自己的妻子避而远之时,他发觉自己疲惫的心灵也会渴望温暖。

大概是他习惯了冷漠地对待夫妻关系,也习惯了沉浸在悲哀和痛苦的回忆中,这种温柔的感情对他来说太过于陌生,就仿佛告别了黑夜去迎来没有遮盖的黎明。他从未真正领会过、理解过,也还没有能力去克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语言功能随着他一片空白的大脑一起丧失了。

在自我意识与一切虚假景观的漫长抗争中,他的心也变得迟钝,在它的深处已经快要找不见鲜活的力量与柔情。他不知道今晚从塞涅尔那里感知到的是不是虚妄的魅惑,但仿佛有一只幽灵的手在他的心弦上拨弄了一下,又迅速消失了,只留下震动的余韵如水波般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层层晕开。

缄默持续了太久,久到塞涅尔几乎又要感到无望。他垂下眼深呼吸,压抑住心里不停上涌的酸涩和难过。

而在他强迫自己退回原位之时,他听到凌深低声说了一句:“塞涅尔,谢谢。”随之而来的是粗糙且布满了枪茧的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发丝。

这一晚过去得很快,即使是在工作,两个人之间却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情。塞涅尔很高兴,凌深也比往常放松了不少。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们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前分别,互相道了“晚安”后各回各的房间。

塞涅尔抱着带有凌深信息素的衬衫很快就睡着了,而在楼下的房间里,同样关了灯,凌深却睡不着。

他很难得产生了迷离惝怳的情绪,对他和塞涅尔之间的关系,对他们的婚姻和未来。

并不是说这一晚就能改变他对妻子的所有看法,只是他开始质问自己,先前对塞涅尔的看法是否有受到自身偏见的影响。毕竟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塞涅尔本人,如果不是今晚两个人说了这么多,他对妻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不择手段的、谁都能利用的艾希曼议员”上。

至于塞涅尔对他的感情,他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情愫和期盼,可还是分不清那其中到底掺杂了些什么。因为他太清楚艾希曼家族为什么坚持要让塞涅尔和他结婚了,他不敢肯定塞涅尔的感情到底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逢场作戏。

美丽的蓝眼睛有着蛊惑人神思的能力,他今天真正体会到了这一点。他的妻子太知道该如何动摇人的意志了。

凌深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塞涅尔。

第二天是周日,塞涅尔一早起床就看到了丹凌晨发给他的方案。丹的效率很高,能力也很强,他对这份方案非常满意,于是立马联系了李林赛。

李林赛倒也没有因为周末一大早被上司打扰而产生什么情绪,反倒告诉他,她和她的alpha今天都在家。如果他有空的话,今天就可以见面。

“好啊。那我一会儿就过去,出发前告诉你。”塞涅尔边打电话边下楼,看到自己的丈夫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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