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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下地狱

 

裴秋将嘴里的吸管递到他的嘴边,说:“喝吗?”

“你喝过了。”

“哦。”裴秋准备收回去,却被乔洲一手拦了下来。

乔洲从他手里取出奶盒,捏着吸管往嘴里塞,含糊得说:“我也没说不喝啊。”

结果喝了两口他就蹙眉,似乎受不了低廉纯牛奶的味道。

裴秋没他这么娇气,吃喝用度都和大众靠齐,他静静注视着乔洲,看到乔洲忍耐着滚动喉结。

他说:“你不担心我下药了?”

乔洲抬眼看他,牛奶盒子里传来喝光了的呲溜呲溜声,他用手捏扁盒子,看着手里变形的奶盒子扯了扯嘴角说:“我喝都喝完了,你怎么不早点说?而且你也喝了,要死一起死,不亏。”

裴秋面上一副淡淡的样子,他手撑在地上,索性坐在毯子上,忽然说:“现在已经三月中旬了,国是不是开学了?”

乔洲被他话题转的没反应过来,顿了会,盯着自己的脚尖。

“三月一日开学。”

裴秋应了声,或许是这个原因让乔家夫妇发现没能联系到乔洲,他顺着乔洲的视线扫了眼他白皙的脚尖,又将目光绕到对方的侧脸。

“你这几天比你第一天的时候乖多了,乖得我都不想欺负你了。”

乔洲转过脸瞪着他,脸上像是有些生气,他顶了回去:“你这几天也挺正常,没再犯神经病。”

裴秋手心又犯痒,他搓了搓指尖,轻声说:“你又骂我。”

乔洲抿嘴:“这也叫骂吗?”

“你这句话的隐喻意思是,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乔洲没想到他还会把这句话拆开剖析,但是他内心觉得裴秋心理确实出现了什么问题,他讪讪道歉:“我错了还不行吗?”

裴秋没有感受到他的真诚,他也从来没在乔洲的道歉中感受过真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欠揍嘴脸。

他站起身,甩下拖鞋,在乔洲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床边,慢腾腾坐到床沿上。

他躺到床上,目光游荡在天花板,手指朝着乔洲勾了勾,言简意赅:“上来,自己动。”

坐在地上的乔洲闻言愣了两秒。

床边凹陷了一块,裴秋眼前有一道黑影遮挡住了灯光,他听见那黑影压着声音说:“我尽量不压到你。”

乔洲脱光了衣服,在灯下白的发光,跨到了他的身上。

裴秋腿还搭在床外,懒得动弹。他用胳膊挡住眼睛,只露轮廓优美的嘴唇和下巴,跟随着身上人的浮动频率轻声喘着气。

直到带着点沉闷的鼻音哼了一声,才拿下胳膊,虚眯着眼看着头顶的光晕。

乔洲累得喘气,目光一直没从他的脸上移开,有那么一刻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伸手触碰裴秋的脸,想尝一尝他嘴唇的味道。

他骤然从这股想法中惊醒,有些赌气地皱眉。

裴秋才不管他想了些什么,直起身子收拾自己,穿好鞋子,两只脚踏在地上轻轻跺了跺,从发麻中缓慢感受到两条腿的存在。

这栋别墅里的每个卧室都备着单独的阳台,阳台配备着洗衣机,所以脏了的床单不用他来管。

他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奶盒,朝着门口走去,临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将门完全打开,偏头对着身后默默盯着他的乔洲说:“不锁门了,就这样吧。”

乔洲在他背后嘟囔一句:“拔屌无情。”

裴秋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心想着他俩人哪门子情。

就算有那也是乔洲自己瞎搞的情。

他讨厌乔洲还来不及。

爱上谁,也不会爱上乔家人。

裴秋洗了一会儿澡,把身上的味道用沐浴露盖掉,才擦干水珠,穿好衣服。

从氤氲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客厅沙发多了个人影,待看清是谁后,他若无其事继续擦自己的头发。

乔洲打量完房间的布局后,转头看他,鼻子里闻到了裴秋身上逸散的味道,很香的沐浴露味,像冬日里的丝柏雪松,凉丝丝、纯净的雪和雪地中沉稳屹立着的、散发木质香气的松柏。

这股味道一瞬间让他想起来一个吻。

他扭过头,摘掉脑子里的想法,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板直的坐姿像是学校公开课里被后排老师目光压着的学生,裴秋把视线移开,慢吞吞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用毛巾擦自己半干的头发,说:“贴身照顾你那么长时间,也该你来伺候我了吧。”

他朝着厨房扬头,命令:“去做个饭给我吃。”

乔洲睁大眼睛,对他这幅理所应当表示惊讶:“你把囚禁一个人叫照顾?还让被囚禁的人伺候囚禁他的人?”

“你发烧的时候我给你洗澡,折腾没劲的时候我给你上药换被套,要是没我,你不是发烧烧死了,就是得了什么免疫病病死了。”裴秋把这些天老妈子似的辛苦付出掰开和乔洲计较,懒洋洋道,“怎么不叫照顾呢?”

乔洲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气得嗤笑一声:“照你这么说,你还救了我一命呗?”

裴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懒得再和一个19岁刚从高中毕业没几年的毛头小子斗嘴:“小屁孩。”

乔洲炸毛,大声反驳:“你他……”

他忽地刹住了嘴,话音一转:“说不过就说不过,干嘛还叫别人小屁孩?裴秋,我已经成年了!你就只比我大五岁,别装老成。”

“咱俩之间有代沟,沟通不了。”

裴秋转开脸,拨了拨还有些湿哒哒的头发丝,又补充俩字,“费劲。”

乔洲一听这话更炸毛了,几乎立刻出声反驳:“怎么就费劲了?人和人相处不就是要多多沟通吗?一句话没听明白就接着再追问第二遍,总会明白。”

有水珠顺着耳鬓的皮肤往下淌,裴秋拿起毛巾随意擦了下,再次用眼神示意一下厨房的位置:“那你去给我做饭。够直白吗?”

乔洲咬牙,感觉与裴秋相处的这些天已经掌握忍气吞声这项技能,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对话方式小声说:“怎么比我还无赖啊?”

以前的裴秋哪有现在这么不讲道理,依稀能回忆起他脸上经常挂着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从笑意中就能感受到性子里的温雅,好像没什么人能够彻底惹恼了他,自有股穿透黑暗的柔和。

他从未见过裴秋发过哪怕一次的脾气,默默吞咽下所有的刁难,他也一直以为裴秋本身就是个性格温柔体贴的人,直到被他自以为温柔的裴秋绑架关起来,才见识到裴秋另一幅从未发掘过的、不一样的面孔。

有些强势的凶巴巴,也有些精神内耗,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耍脾气,但是偶尔能从言语或行为中暴露出一点内心怎样遮掩都化不开抹不掉的熟悉温柔。

他分辨不出来哪个是真的裴秋,哪个是假的裴秋。

或许真像裴秋说的那样,曾经的隐忍与温柔只是接近他的面具,怀揣的目的或许肮脏不能启齿。但他却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裴秋才是真正鲜明的,释放着攻击性的,十分独特的裴秋。

独特到想把他记录下来,留下来。

“去啊。”

裴秋催促,还很黑色幽默接了一句,“着火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

乔洲站起身,如同被某种神奇力量操控,僵着两条腿往厨房走,走到门口时忽然惊醒,转过身道:“可是我不会做饭啊!”

裴秋朝他挥了挥手,用他曾经说过的话回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乔洲站在原地闷声不语渡了两步,又走了回来,站在裴秋面前。

细而软的发梢被水沾湿,几缕碎发凌乱散在裴秋光洁的额头,像是运动后的大汗淋漓,那双藏着很多心事的深邃眸子也仿佛漫了层朦胧的雾气。

看到那双眼睛,乔洲又有些出神了,忽然忘记了嘴里要说的话,脑子里细想着那双眼睛更迷离的样子。

裴秋不知他想些什么,只见他走到厨房门口又渡了回来,站在他面前傻兮兮盯着他,等了两秒,没等到那傻小子开口。

他将手里的毛巾扔在桌子上,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你做不做?”

乔洲骤然回神,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拔下来,移向旁边的沙发,面色犹疑不定,莫名反问了句:“你问我?在沙发上吗?”

裴秋顿了顿。

“咳。”乔洲陡然清了下嗓子,探手去拿桌子上的毛巾,结果发现毛巾边角也被洇湿了,无法再用来擦头发。

他攥紧手里的毛巾,小声道:“你头发没干,要不我给你吹会儿头发?一会再想着做饭的事。”

裴秋抬头看着面前手脚拘谨,脸上藏不住期冀的人。

别墅里配备了吹风机,但是他洗头很少用,他的发质细软,长度又不长,擦一擦差不多再等个十分钟就自然干了。

况且吹头发这事可以tony干,可以亲朋好友干,或者也可以在人才市场随便塞钱找一些赚外快的人干,唯独不想让某些人干,碰都碰不得。

生活这个草台班子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台上的人愚蠢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居然喜欢上了他。

他想到今早喝得那盒奶,胃里一抽,顿时有些反胃。

反胃感来的太突然,他忍不住埋头整理自己的袖子来转移注意力,淡淡摇头:“我的头发用吹风机吹容易毛躁。”

柔软的袖口扯到头怎样也扯不动了,严丝合缝盖住了手腕和半边手背,他站起身,绕过乔洲,独自往厨房走。

“不想做算了。”

然而在与人擦肩而过时,旁边的人却忽然动了下,大着胆子往他的手腕碰去:“你别走啊。”

裴秋反射性往回缩手,用侧过身的动作来遮掩刻意的躲避,没让他碰着。

伸出去的手又被收了回来,乔洲没在意,因为他发现了另一件更紧要的事,裴秋站在他的眼前,目光却从他的身上擦了一下就移到别处了。

他蹙起两道秀气的眉毛,肯定地说:“你生气了。因为我不去做饭?还是因为吹头发的事情?”

说完后见裴秋脸上懒倦仍然没什么波动,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他记起来裴秋心理内耗严重,有心想听听他的想法:“有代沟就沟通嘛,我又不是学心理专业,读不懂微表情。什么事也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裴秋总算把目光移到了乔洲的身上。

这番话让他想起了余浩博,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余浩博说话配得上身份和立场,乔洲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立场。

反而愈发让他深恶痛绝。

厌恶情绪达到顶峰,勾动起心脏深处偏执阴暗的仇恨,那股仇恨从心脏攻向控制着理智的大脑,语言便化成了带血的利刃:“说了有什么用!?总有人叫你闭嘴!”

裴秋不叫裴秋,原名叫裴谙秋。

从生命发源即最原始的胚胎讲起,他和很多人都不同,来历不同,成长经历不同,最终的归宿也不尽相同。

归宿不提,单是来历十分有十二分的独特。

于他而言,没有双亲并非一种缺憾,也并非家庭的破碎。如果说,父亲是所谓家庭的“避风港”,那裴秋的母亲裴叶春,既可以充当海水中阻浪的舷,又可以充当避风的港湾。

裴叶春年轻时不乏追求者,气质里的温雅简直与裴秋骨子里如出一辙,但在柔情之余却不及裴秋的锋芒。

她身上常年搭着件暖色连衣裙,不管是出门上班亦或是下楼取快递,总是习惯在梳妆镜前捯饬自己,拿出卷发棒烫出一头温柔又大方的波浪卷。

没有生下裴秋之前,裴叶春心中有三大爱,爱美,爱读书,也爱自由。

或许是书里的观点打动了裴叶春,也或许是她天性喜爱无拘无束。“去父留子”这一思想观念还没来得及受新时代年轻女性追捧时,就已经深扎在裴叶春的心里——不愿被婚姻“枷锁”束缚,却又渴望成为一个母亲。

抛到面前的橄榄枝一一被她决然无视掉了,在即将步入而立时,冲破他人的疑目,去了某私立机构申请了精子库,并人工授精成功怀上了一个生命。

这一过程固然艰难,毕竟有话说,穷则不婚不育,达则去父留子。她虽然如愿得偿有了自己的骨肉,却没有大富大贵的钞能力。在重金申请了精子库之后的几年里,吃穿用度日子过得有几分拮据。

不过条件再不富裕,付诸在养育和教育汪洋里的爱子心切之情,却让她在有限条件中,力所能及给予了裴秋最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她时常安慰小时候委屈着要爸爸的裴秋,拥有幸福健康的生活要比父母双全更为重要。

这所谓的幸福健康也体现在她对事物独到的见解上。

她想当妈妈的宿愿恐怕有一半是想把自己脑子里的那一套育子方式实践在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身上,即使她的某些教育理念和她“去父留子”这种逆传统生育的观念一样受人非议。

在裴秋上小学的年纪,三观像个蜗牛长触角上的眼柄一般开始在摸索中审视着外界,裴叶春把握住这段黄金时期,给他树立了一种与孔融让梨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

发了工资后的裴叶春经常会为他买幼时最喜欢吃的布朗尼欧包。

圆鼓鼓的面包被他掰成两瓣,正要往嘴里塞时,那边伏在桌案拿着笔涂涂改改些草稿图的裴叶春见到这一幕,会忽然开口告诉他妈妈也想吃面包,并询问他准备将手中大的面包还是小的面包分享给妈妈。而当裴秋犹豫两秒将小的一半递给裴叶春时,裴叶春又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赞许道:“小秋真棒,你的做法不等同于自私。记住了,分享是把你不必要的、多余的分享给他人,而不是你本身就需要的,从而委屈了自己。”

爱人前先爱己,这是裴叶春给他灌输了许多年的思想。

他也一直努力奉行裴叶春的教育理念,朝着她给出的方向前进,不过直到17岁那年,天上淋了一场大雨。

那雨势太大了,树枝和木叶轻而易举被狂风骤雨击垮了,他被困在雨里,无处可藏,无路可走,再也没有栖息之地了。

他没有搅动风雨的能力,被人捂住嘴巴发不出声音,心里的怨怼在肚子里沉积了数年终究成了沉疴宿疾。

裴叶春就职的公司是乔家大哥乔洛祎入股的永峰建筑工程设计公司s市分公司,是一名能力出色的cda建模分析师。过劳猝死之后,隔了一个周才通知到当时在高中住宿的他。

他无法将错误归结在那所公司的其他管事人身上,更无法将错归结到裴叶春自己的身上。

他更想将罪恶的源头指向乔家人。

那块地皮原先的甲方因融资困难原因断了资金链,施工终止,后续地皮辗转到了乔家夫妇的手上。地皮靠近某私立中学,为了小儿子走读方便,夫妇二人再次投资了项目,并要求在小儿子小升初前的半年内尽快落地。

这件事掺手的人有很多,却没有人站出来拉一把当时还没成年的他,他们都在努力想办法怎样息事宁人,怎样捂住别人的嘴来降低负面影响。

裴秋的成长中缺少了父亲的角色,所有的安全感来自于一个温柔的女性。裴叶春存在的意义深重,去世后,对他而言相当于失去了可供寄托情感的精神支柱。对永峰设计工程有限公司而已仅仅相当于少了一个具有专门知识拥有专门技术的员工,甚至没有惊动公司高层董事长和几位掌权的股东。

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就像没有人在乎雨中泥沼里一只蚂蚁的挣扎与死活。

所有的光好像被淹没了,每一次不甘心的挣扎,都会被肮脏的污泥包裹的更加密不透气。

为什么这雨偏偏淋到了他的头上?

他想,这一辈子,是注定不能和不公的命运和解了。

法律帮不了他,他最终选择铤而走险。

走在钢丝筋上时,才醒悟了一番,深觉自己这同归于尽似的绑架案做的十分完美,居然能在深陷泥沼时拉下一个人垫背,他一点也不期待法律或者外人能扶他一把了。

那法庭上的人要是醒酒了,可能会判他一个情节严重,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要是仍然被酒精灌的醒不了神,那出手的就不只是被敬酒的人了。

日子过得越发紧迫,强压下却生出一个新计来。

他没有料到被自己绑架来的乔洲会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于他而言,有益无害。

他可以更好的利用乔洲的价值,也可以换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来伤害他的感情,从而继续实施内心扭曲的报复。

——————

在他那一通情感大爆发之后,乔洲显然愣在了原地,不过这次反应还算比较快,一秒过后立刻追着问了一个字:“谁?”

回复的一个字带着明显的敏锐心思,洞察了他话里的机锋,甚至还有要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

裴秋压下翻涌的心思,然而下一秒又听到紧追不舍的问句:“谁不叫你说话?”

不仅语言紧追着不放,乔洲的目光也盯着他的眼睛,跟着移动。

裴秋望着他那双不回避也不躲闪的透亮眸子,半晌,平地起惊雷:“警察。”

这两个字一掷地乔洲顿时拧紧了眉毛,喃喃复述了一遍:“警察?”

“嗯。”裴秋脸上又变成了一副平淡的模样,毫不在意那两个字对人的冲击力有多大,他观察乔洲的表情,缓缓补充,“在外通缉我,所以留给我自由讲话的时间不多了。”

乔洲被他这句骇人的话惊得眉毛又皱紧几分,眉心中央挤出一道小小的沟壑,不过很快,沟壑填平,眉眼舒展,有些松快的说:“你担心这个啊。”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绝佳的方法,嘴上忍不住浅浅扬了一个角,像是打定了馊主意的纨绔子弟,存心使坏,那被宠坏了的桀骜不恭再次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我有办法啊,你对我好点,说不定我可以提供一些有利的证词,减了你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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