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明
翌日从菜市回程路上,符佑正盘筹算着凭他前张家贴身侍卫、厉昀贺之徒的名声能在栾州寻个什么职,转了个弯却见到自家小院火光冲天,四周看客围成了人墙,却无一人上前帮着灭火。有人回头见到他,其余人也接二连三发觉,个个都像避瘟神般直直盯着脚尖散去了,门口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使唤人打扇的,赫然是那新家主。那恶霸虽蠢,却也懂得那封辞呈明摆着是瞧不上他。早看替他爹捉拿他的狗腿不惯,如今竟连当个护卫也挑三拣四,怒极,要一把火让符佑认清下人的身份。
念在老爷的情分,宅子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符佑未发一言,转身就走。新家主却丝毫没有草率放人走的意思,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护卫将他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家主,别逼我出手。”符佑冷冷道。尊称一声“家主”已属仁至义尽了。
“不知哪来的野狗在家养久了,竟敢对着主子狂吠?给他长长教训!”
左不过粗糙训练过的壮丁,一般的盗贼悍匪还能应付,哪里是符佑的对手?光用剑鞘就将数十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毕竟是曾经的同僚,他也不忍心太下狠手。败了下风新家主也不慌,幽幽换了个姿势歪斜在椅子上:“你功夫是不错,但你妹妹就不见得了吧?”
“你敢?!”
“没了那管头管脚的老东西,你说说,还有谁能拦得住我?”他笑得放肆张狂,毫无惧色。张家连年代官府收税,收成不好的年份还会出钱垫补,栾州大小官员衙役定然不会拿他怎样,符佑心中有数。纵他单打独斗能放倒这些人马,可若人数翻倍、又要护着符祈与月隐真人,他也说不准了。就算是回去给这无赖做牛做马,他也不能因无关的私事置妹妹与恩人于险境。
“要我回张家做事,只保证不对家妹出手,我今日便随你回去。”
“谁要你这种杂碎入我张家大门了?”年轻的家主讥讽,“若想护你妹妹周全,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尝尝当丧家之犬的滋味儿吧!你要是敢还一下手,我定千百倍在她身上讨回来,你信不信?”
他目睹过这人做的种种混账事,当然信。只得咬着牙,认命地任棍棒如雨点般砸下,剑光闪过却未要他的性命——想必那人不过要他落魄,留着一条命日后闲来无事也能找上门来,嘲弄他的惨状取乐。他曾与护卫长一同监管操练,许多懒散的护院都没少挨罚,一点都不收着劲儿,十成十地把偷懒省下来的力气都使在了他身上。到日落时分,他亏得底子好,竟还剩了一口气,家主也看厌了,大张旗鼓地喊停,留他一人横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带着众人回府用晚膳了。这时才有官府的人为了防止火势燎到别家,手忙脚乱地把余火扑灭,只可惜无济于事,什么都没剩下。
符佑头昏脑花,口鼻中弥漫着浓重的血味,耳、目几乎作废,如死尸般躺了个把时辰勉强回了些力气,撑着佩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敲响最近一户的家门。那家人一开门见到他的鬼样子就被吓了一大跳,明白过来方才张家当家的声势浩大来寻仇的仇主就是他。这下哪还敢收留,瞅着四下无人在院里水井草草舀了几瓢水叫他自己拿着躲远点,别再来他们家了。
他明白,家家户户都得先顾及自身和家人安危,经不起被那霸王瞧见。去玉瑶山亦不可行,以符祈的性子,比他还爆的脾气只怕是要不自量力地替他报仇。他信奉的道义容不得他因一己私事牵连他人,喝完水将瓢留下,对着紧闭的大门叩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找了旅店后门,倚着给过往马匹当口粮的干草垛,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符佑命理中定有玄妙,每次吃了闭门羹落入狼狈境地,下一个贵人就会从天而降。此时程祯登基不过月余,程和领封,车马在路上耽搁了些,否则这日正巧该到栾州。隔天,城门大开,官员、百姓列队相迎,程和一行浩浩荡荡地入主栾州。众人本以为王爷行路劳累,太守府的筵席毕了总该回府歇息,这新封的栾州亲王却新奇地很,执意要好好看看从未来过、日后将要久居的城镇。这不看还好,一看恰巧碰上旅店小二举着个苕帚盛气凌人地驱赶奄奄一息的符佑。
“住手。”程和声线柔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威,那小二一愣,大红蟒袍惊得他想也不想就“扑嗵”一声实实在在地给程和磕了一个,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话也哆哆嗦嗦说不出来一句。“你看不见他身上重伤不得医治性命垂危,还如此刁难?”
“回……回贵人的话……小的……小的只是按掌柜的吩咐办……这人犯了事儿,掌柜的说不能留在这儿,会招麻烦……”
“犯了事儿衙门怎么不出人来捕?还是栾州的衙役向来不务正业?”这种要紧关头,程和也不同他计较称呼不当,从小二那儿问不出话,时间不等人,只得指挥人将快要咽气的符佑抬上自己的车驾。
“殿下,”从皇宫随行来的太侍面露难色,“这……新王府还未沾过人气儿,头一天就染上这重伤之人的血腥,怕是……不太吉利。”
“胡说,人命关天大过一切。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医馆开着?不将人带回王府教太医诊治,是要他孤苦伶仃地在外头等死吗?”程和平时少有训诫下人的时候,秀眉拧起声调一拔,顿时没人再出言反驳了。
符佑不愧为多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重伤之下风餐露宿两日竟也恢复过来了。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程和出门巡视栾州市井风貌,不在府上。本能地去摸腰间寂灭却摸了个空,符佑立刻警醒地弹坐起来,顾不上扯裂昨夜刚包扎的新鲜伤口,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佩剑还好好地摆在床尾的矮案上才松了口气。一旁守着的侍郎咋咋唬唬地惊叫:“哎呀,这位郎君!医师嘱咐了五日内不可有大动作,快、快躺下!”
“是你救了我?”
“嗐呀!郎君说笑了,我只是个打杂的。”那侍郎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递给他一杯热茶。“是七殿下——啊,现在该叫永文王殿下了!我这记性,总是改不过来——昨夜殿下在街上撞见您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又无人照料,情急之下才将您带回来的。”
殿下?符佑愣了。他照顾病重的老爷、操持丧事、再有新当家的闹事,早把新帝登基封栾州为某个亲王领地的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确实,当下敢冒着被张家寻仇的危险收留自己的也只有这位未曾谋面的王爷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潦草地用裹着纱布的手臂抹了把嘴,看得侍郎龇牙咧嘴。“多谢。他人呢?”
“殿下一早就出门啦!明明昨日才到,又指派了太医、我们下人轮班替郎君看伤折腾到大半夜,却一点儿也闲不住。”侍郎答,紧着又给他续上茶水。
“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但由于过往种种恩怨纠葛,不宜在此久留。”王爷才初入栾州,一来就得罪了控制着大小官吏的张家,日后定有诸多不便。一杯茶又见了底,杯盏被他往桌案上一搁,起身就要披衣。“此刻窘迫无以为报,来日定来还这恩情。我会等殿下归来亲自言谢。”
“既要还这恩情,最好的法子就是哪儿也别想去,好好躺下养伤。”恰巧程和回府,听见屋里的动静信步踏入,侍郎慌忙低头拉了把椅子方便他坐。符佑这才第一次正眼瞧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传闻中的七王爷竟是个瘸子!除却这点,明明身着素衣、面上带笑,毫无铜臭味的贵气却能让人远远辨出他身份非凡,不由自主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起来。
程和善得过于稀奇,让尝遍世间冷暖的符佑不禁心中生疑。“草民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日后必竭力相报。只是殿下不问明草民流落街头的来龙去脉就将草民留在府中,多有不妥。”
程和被他的话逗笑了。“无论你先前遇到什么事,本王好歹也是皇亲,他人拿不得本王怎样。你可是受人欺侮了?”符佑抿唇不答,他只好又道:“就算要走,安心把伤养好再走也不迟。”
“草民不解,殿下可有所图?”
“大胆!”跟在程和身边进来的太侍呵斥,“若非永文王殿下出手相助,你怕是连命都没了!怎敢忘恩负义质疑殿下居心?!”
程和摆摆手,那太侍立马噤声。他叹了口气:“本王能有何居心?你若好些了不妨叫人带你在王府里转转,托陛下的福,本王不差什么。既然领了栾州亲王的名头,自然见不得子民受苦。你当时仅剩了一口气,本王如何能袖手旁观?”
符佑垂着眼睛再次拱手言谢,实际并未全信。他打小就明白人性始终是为利益驱使的,不能带来好处的事,有谁会去做?他们兄妹俩若是没有天生的灵气与慧根,月隐真人与厉昀贺也不至于收他们为徒,大约会寻一户渴望儿女的人家托付了。只是他现下确实无处可去,况且待他恢复七成,想要制住侍卫出逃轻而易举。如此衡量一番,他下地郑重向程和行了一个跪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王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符佑渐渐意识到程和那日夸下海口,想让栾州百姓过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似乎身子不好,夜间总能听见他微弱的咳嗽声,王府里更是弥漫着花香也掩不住的浓浓药味。如此正当可以做个闲散王爷的理由放着不用,程和日日早出晚归,具体做什么符佑不知,但光从时常出入王府的当地官吏大致能猜出总是在谈论、处理公事。忆起还没有告知过府中人自己的明姓,转念一想,王爷若是要查简直易如反掌,不问他想必就是已经将他的身世知根知底了,便打消了主动相告的念头。
王府用的药昂贵、符佑的身子也配合,只十日出头就已好了大半。他守规矩地不在王府中乱晃,程和忙碌之中想起还有府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怕他一直就这么在小小一间偏屋里闷着给闷坏了,特意差人去问他是否想要些消遣玩意儿。
符佑不答,反问来人,你们王爷就不怕我是来要他性命的吗?下人一听慌了神,连忙禀报,程和只短短愣神,绽开笑着放下书卷,去了符佑暂居处。
“你这人真是奇特,为何他人给予的善意总使你不安呢?本王从未结过什么仇人,自然不会有人雇凶来刺杀本王。”程和无奈摇头。“况且,既能问出这个问题,不正说明了你并无此意吗?”
程和的答案一时间让符佑都恍惚了。究竟是他太过猜忌人心,还是程和养尊处优、被护得过于周全,一点不懂得提防世间险恶?他看着年少、瘦削却仍带着稚气的面庞想,小王爷被这么多沉重的身份地位与责任压着,实际估计比他妹妹都年幼,不自觉地换了看待幼弟的心态。“殿下若是还缺护卫,草民可否在痊愈后留下以答谢殿下搭救之恩?”
“初来乍到,不乏有三两空缺。看你随身佩剑应当是武人,但王府的护卫可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呀。”
符佑惊奇,他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自己身份?“殿下未向当地人打听过草民是何人?”
程和摇摇头。“你既不说,总有你的道理。若是通过背地探听得知,行径未免失当。待到你愿开口时也无妨。”
这下符佑算是明白了,永文王当真是块儿不含一丁点瑕疵的至纯白玉。就凭他曾在张家随夫子念过些个孔孟,其中所谓贤仁者也莫不过如此了。油然而生的不仅是敬意,更是想要守住自己所不曾体味过的毫无保留的纯良。
心潮澎拜下,符佑不仅将姓名如实相告,更是一五一十地将如何来到栾州、师从、与张家的点滴尽数坦白。程和听完,眉间已有了一道浅褶。安排符佑得空去旁观护卫操练,再恢复一些自行找护卫长验功夫。接下来的几日,他书房中的灯火总是比常时更晚才熄。
七日内,栾州官府前多了一张惹眼的赤字告示:兹有张某,屡次借家世之便滥用公权、扰乱市序、欺凌弱小,行径恶劣,罪行累累,破坏乡里安宁,败坏风俗,论罪当诛。然鉴于其祖辈于栾州兴荣功不可没,留以家产,由其弟妹代为掌管。斯人张某自即日起,流放城郊,不得踏入,即刻生效。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永文王好手腕,多年来连官府都束手无策的恶霸终得惩治。
符佑还未亲眼见到那告示,程和先找上了门来,问他可否有亲眷在周边,需小心着提防张家报复。
“草民六亲缘薄,唯有一妹,如今在玉瑶山中修行。家妹不谙武道,草民唯恐独其一人遭人欺侮了去。”
“此事不难,本王匀些人手去她住处周边便可。”
“无需殿下费心!”符佑惶恐地从单膝改为双膝跪地,“只求日后草民一月可得两日往山中探得家妹平安足矣。”
“自然。”程和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黄小管交与他。“以防万一,你将这个带给她。这是皇家御用的信烟,若她遇险燃放不仅你能及时赶去,更有附近的皇家护卫搭把手。”
他不过是在街头萍水相逢的平民,如何值得程和为了素未谋面的他的亲人做到这一步,竟将如此贵重之物随手给了身份所差悬殊的他?一贯面若冰霜,喜怒从不外露的符佑也难忍心头温热,埋下头深深叩首;除了双亲与厉昀贺,也就只有程和受过他至诚至忠之拜了。
“永文王殿下大恩大德,草民自当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请受草民一拜。阿佑愿追随效力于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微薄之力回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