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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天明

 

黎明无声无息地擦过窗棂,程和胸口的起伏平稳,俨然安睡。身侧,这次换了程祯一夜辗转。

两人歇下后程祯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睡,搂着程和的胳膊发麻,悄悄想换个姿势时碰到他的腿,不料一向连睡姿都端正的弟弟竟在睡梦中皱着眉轻呼一声,翻转往另一侧缩了缩。程祯登时觉得不对;起初他还以为是程和脸皮薄,害羞了才在亲热时要熄了火烛、甚至连擦身都遮遮掩掩地要躲起来。不自然堆砌起的疑心大作,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睡意也散了大半,钻进被褥撩起程和的衣摆,一片片扎眼的青黄血肿不像伤在弟弟的双膝上,倒像在他的心口,疼得叫他喘不过气。

他早该想到,程和的原谅和接纳不可能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程祯终归还是没忍住心疼地噼里啪啦掉了一串泪,还得是程和羞红了脸去吻他湿漉漉的面颊才勉强得以晨起。只草草问了几句追捕刺客的进展,程祯便搜罗了一大群太医给程和治腿,折腾了半个早上,亏得程和好声好气地配合,这页总算是勉强揭过去了。

另一边,前夜符佑虽用轻功毫不费力地甩掉了乱成一团的侍卫,却在为自己洗嫌上犯了难。本打算在宫门守卫得到消息前以回王府取物为由出宫,又忧心这幌子过于突兀、令人生疑。巧的是,他们主仆二人离去后程高并未回府,只在原地同那小太侍闲聊着,等得久了都掏出烟杆来,见符佑的身影喜形于色,拍散眼前缭绕的烟雾:“叔从兄,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七哥之前说宴后去我府上再浅酌几杯不作数了——他人呢?”

符佑虽不解程高为何等他、程和又何时答应过去八王府,却顺着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台阶下了:“文王殿下同陛下有要事商议,怕是要留宿宫内,愧于毁约,便差属下送昌王殿下回府。”

“无妨,教七哥切莫挂在心上。”程高随和地摆手。“不过既然他都这样吩咐了,你直接回去怕也不好交代,便与本王的车驾同行出宫吧。”

一路上,程高都没有向符佑提问只言片语。直到临告别时才召他来,冷静地耳语道:“你出城前,记得回王府露个脸。剩下的本王来应对。”

程高似对程和折返后所发生的事知无不晓,符佑仅有片刻愣神的闲暇便匆忙应下。简单收拾行装、所幸一路无阻,顺利连夜出城。

隔日,一名越狱的死囚在都城内被捕,拷打后招供,认下他便是尾随皇帝夜闯凝霞宫的刺客,当日遭行刑处决。为免遇刺一事动摇民心,对众臣只称太后身体不适,暗中以冰棺封存,十日后宣告病逝送葬。

在栾州,但凡不是外地来短居的,人人都识得符叔从这号人物。即便不知道他姓名,走在街上见着一个面若冰霜,通身素色武袍、腰间挂着一柄银亮佩剑的男子,也知道给他让个道。倒不是敬佩他武功超群,也不是感在他效力于永文王,而是因为数年前出名的大族张家掀起的一场闹剧。

生于国境西北边缘的苦寒之地,符氏兄妹命途多舛。汀洲土地贫瘠不易耕作,饥饿肆虐之时父母总是紧着孩子先吃,不想长此以往身子每况愈下,在兄妹幼年便性命垂危。临终前,母亲掏出家中所有积蓄,沉痛地嘱咐已经懂事的符佑汀洲人人自危,不会有人情愿多喂饱两张嘴,用这些钱财带妹妹去栾州找远方的姨娘。

亲手在院里挖了坑将父母埋葬后,符佑带着妹妹启程向栾州去了。两地所隔迢迢,才行至半路两人便耗尽了盘缠。符佑自己倒不怕艰苦,但为了安置妹妹,不得不四处寻找散工,艰难地攒够前行的盘缠再向前几十里,如此往复,一年半载总算来到了栾州。

两人还未对在山水秀丽的富庶之地将要展开的新生活产生想象,就被姨娘家紧闭的大门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家仆听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说要来投奔家主夫妇,心里明白主子们定不会迎他们进门、与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亲生子女平起平坐。请示一番果然如此,自然没给两个孩子好眼色看,叫花子一样打发了。

年幼的符祈被不善的语气吓着了,大门关上闷响一声,直接屁股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妹妹的哭声也激发了符佑心中积攒已久的委屈,在她边上蹲下也默默掉下几滴泪来,落在黄尘飞扬的路上砸开朵朵小花。

所幸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失了亲戚的庇护,却遇上了云游至栾州的月隐真人。真人素来感情淡漠、不管他人闲事,但见到两个孩童无依无靠,终究还是不忍心,带他们去洗浴、购置新衣,还吃了顿饱饭。符祈想法更简单,如此下来心情恢复不少,反观符佑,为自己与妹妹将来该何去何从愁容不展。月隐真人从符祈处问出他们出身、坐在街头大哭的来龙去脉,心生怜悯,又隐隐见二人身上有灵气环绕,便说要见个故友,路上若是跟着她定不会教他们风餐露宿。

符佑对就此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些恐惧,但妹妹劝他月隐真人不仅看着面善还替他们做了许多,平日又在镇上为居民坐诊,应当不是什么坏人,他这才答应了随月隐真人前往境庭。

数月后的境庭,兄妹二人见到了一名女子,眉如翠竹、眸似虎豹,长身而立如鞘中利剑可御风云,一言不发其威慑力也令人心生敬畏。小心翼翼地跟在月隐真人身后在那人偏远的宅中住下,才知此人就是真人口中的故友,厉昀贺。两位长者商议一番,认定二人资质不凡,不可荒废。以此为契机,符佑留在了境庭跟着厉昀贺习武,而月隐真人带着一介幼童也不便继续云游,回到栾州在玉瑶山中建了一间草屋,耐心将世人趋之若鹜的医术传授符祈。

符佑长大些才知道,厉昀贺在退隐前曾是名震四方的赏金刺客。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给够银子,将宿敌画像交到厉昀贺手中,那人就等同于脑袋落地了。当然,她出名并不仅因为武功高强,更因为她偏门侠客一般的规矩:找厉昀贺杀人并无定价,而是依据委托者的出身、结仇缘由报价,她定为不正当的一概不杀,作假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入世早、名声大,厉昀贺从不缺钱,但她逐渐对取人性命的行当感到腻烦,选了人少清静的境庭,买了个带大院子的宅邸,种种花、养养猫猫狗狗,不到中年就滋润地过上颐养天年的日子,十数年前与来境庭诊疗的月隐真人相识,交谈甚欢、一见如故,自此成了好友。

为了不再让自己和妹妹过上童年时颠沛流离的日子,符佑很少将心思放在习武之外的事上,日日天不亮就在院中独自温习昨日所学,师父晨起便可指点一二。累了就去帮不爱雇外人料理家事的师父准备膳食,两人相对而坐、无言用饭,照顾完猫猫狗狗,厉昀贺去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符佑就在一旁接着练。夜间也是一样。符佑就这样跟着寡言少语、光用眼神都能杀人的师父习武十年有余,将江湖上流传的与厉昀贺的招式练得出神入化,甚至不用复刻,而是有了自己的独门剑意。

厉昀贺一生只收过符佑一个徒弟,待到他出师拜别的那日竟破天荒地热泪盈眶了一回。她从卧房的墙上取下无情斩断万人性命的名剑,正似她的毕生绝学,沉甸甸的,矜重交到了符佑的手中。寂灭,是那柄剑无人知晓的名字。

从那日起,除沐浴、夜寐外,符佑这把剑少有离身的时候。他佩着寂灭一路回到栾州,虽不便住进月隐真人的草庐,但他现在有了一身功夫,留在镇上出了什么事也好帮衬着。为了落脚,他随便找了户招护院的人家,结果对方一眼看出他身手了得,反手将他引荐给了当地豪绅张氏,图些好处。

张氏祖上传下来大片肥沃的农田,几代下来靠收租发家,又拿余银万两经营起商贸和钱庄生意,不出几年成为栾州大户。符佑也乐得多拿些俸禄,存起积蓄,日后妹妹出师不论在栾州或回汀洲,他们兄妹二人终归有个家回。在张家干了不足一年,正为贴身护卫偷盗被捕而发愁的张家老爷偶然路过旁观了几眼护院操练,当下就将年轻的符佑叫去,问清身世来历,就凭他师从传说中的厉昀贺,当个张家下人中最大的贴身侍卫也实在委屈了他。

符佑本就对当刺客没有半点兴趣,对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更是不在乎,爽快地答允,第二天就拍马上任。相处时间渐长,张家老爷也同他亲近起来。老爷年事已高,头脑却清醒,各路营生都治理得日益兴旺,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因发妻早逝而过度宠溺长子,将其养成了豪横跋扈的霸王。不孝子在赌坊、歌楼挥金如土时,同他年岁相仿的符佑不仅早早担起养家的重任,照顾起人来更是细致入微,话说得最少,活干得最多。

如此对比之下,老爷渐渐更像亲子一般对待符佑,闲谈间得知他二十有五仍然无字,当即搁下手中账本翻起诗文来,挑了“叔从”二字赠他。厉昀贺一介武人自己都识不得几个大字,更别提教他念书了。他面带窘迫地坦白,不想老爷不仅不怒,反倒择日请了夫子在每日符佑休沐时上门,不强求读懂圣贤书,但至少会识字,不必遭人蒙骗。

个中其一都足以使他感恩戴德,更何况此外种种不胜枚举。任老爷侍卫的三年间,符佑回绝无数出重金另聘的邀约,尽职尽责,直到送他老人家寿终正寝。虽碍于身份,不敢敬其为父,所作所为却胜过亲子百倍。谁知老头贤明了一辈子,末了还是心软了,吊着最后一口气,只留下足以让其余儿女衣食无忧的金银分了,教生财的店面、钱庄、田地尽数落入了挥霍无度的长子手中。

符佑此人,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说得好听点叫忠肝义胆,难听点就是驴脾气死倔,认准一条道就跟狗似的咬死了不撒嘴。去各色烟花之地逮那大少,其人在外惹了事还得随老爷登门给人赔罪,三年下来少说也有数百次。他早认清这才薄智浅、只图玩乐的纨绔与他爹截然不同,仗着门户横行霸道,自然不愿为他效力。料理完老爷的后事,毫无留恋地将辞呈压在新家主书案上的镇纸底下、屈指可数的私物收入行囊,就此告别张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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