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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端阳初识(中)

 

说来不巧,他师从的是江湖上剑术名门大家,而非朝堂中某位武将。

有了哥哥的允诺,沈夙阳总算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她看看天色,道:“约摸也要到晌午了,阿兄不若去我处用饭吧。我将那些抄好的书文给你,其余的午后我们便一块写了。”

沈墨即点头:“自是可以的。”

“那阿兄把琴也带上吧。”小朝平又言,“如今有了空,我也好久没听阿兄弹奏了。”她知晓哥哥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行,都依你。”沈墨即吩咐崔慎去取琴,跟着阿妹走向另一条路。

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过生辰,宫宴的规格自然也是极盛的,比之端阳都不差多少。

论起内廷礼仪庶务,李后向来打理得井井有条,断然无出错的可能。与她一直不对付的淑妃也挑不到什么毛病,只随口刺了几句,又念着外宾在场,也就很快作罢。

殿中乐舞绮华靡丽,奏声悠扬婉转,不知不觉已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沈墨即饮下半杯果酒,眼见对席的阿妹也正巧朝自己望过来,便宽慰地对她笑笑。这场宫宴名义上的主角早已意兴阑珊,其他人也多是有些无聊了,却还是迟迟不见结束的迹象。

毕竟今日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原不知朝平公主生辰一事,不曾备下贺礼,是我等疏忽了。”郁承光起身祝辞,举杯朗声道,“待来日归国,呼荣必献良驹千匹于大言。”

此言出,本窃窃私语聊着闲话的众人皆是静了,竟是如此贵重的贺礼!因着水土、技术的问题,中原总难量产好马,要靠他国贸易进口。郁承光赠予的一千之数算不上多,马匹本身也不重要,关键便在于呼荣借此机会,表达的是对大言的归属称臣之心。

“世子此番诚意,便已足够。”

广威帝颔首发言,得此示好自然是龙颜大悦,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随父皇开口,沈夙阳亦朝着郁承光欠身一礼。

“往后鄙国与大言往来,便多蒙圣上照拂。前些日子关市冲突不断,呼荣已着手整治。此地界到底属于大言,还请圣上早日管理,以免再生事端。”

适才谦卑多礼,这一句却显得僭越挑衅。想来郁承光仍有几分试探,若今日不能及时给出答复,只怕将来呼荣会再生异心。且说苍霄城本就是关口要道,西南各国商队入言定要经此处,必当严加管理。然而圣上虽早有想法,众臣却迟迟商议不出完善的政策来。

思及此处,广威帝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正收到过这样一份奏章,出自他的三皇子之手。是时他忙于处理更要紧的政务,只粗略扫过两眼,未曾给予批复,就暂且搁置在一旁。更是因为沈墨即先前的顽固执拗,不等他自行服软,广威帝是绝不会主动缓和的。

不过圣上也早就知晓,那奏疏中所拟之策,确有许多独到优异的方略。再加之过去各位官员提议不少,二者相合,倒是可行之举。

“你速去紫宸殿书案上,寻小狐的文章过来。”

于是广威帝身边宦官领命离席。

小狐正是沈墨即乳名,却许久未闻何人唤过了。父皇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称呼自己,一来确是心情舒畅,今日既得了呼荣臣服,亦向其展现宗主大国威严之风;二来也为先前之事找了台阶下,终是打算将父子关系重修于好,才出言提醒。

既然目的将要达成,沈墨即可不能再这般“不识抬举”了。他但笑不语,只静观眼下如何发展。

内侍奉上奏疏,广威帝语调不疾不徐:“苍霄民市物价鱼龙混杂,更有走私、假冒等恶劣行径层出不穷,早该管制。”

从呼荣世子处细致了解过边市内情,沈墨即列出了数项关键,如官方把控物价度量,不得私售茶叶丝绸等。他照此拟定了互市律法,各条各目,颇为详实。除却吸引属国商贸往来,以振边关经济,也牢牢把控住大言利益。

“我朝自有万全之策以应,世子以为如何?”

广威帝肃声反问,态度分明:既是言朝辖事,呼荣身为属国便无资格干涉。所呈奏疏为证大言确有其能,但也仅此而已,断不会借宫宴公开新政。到底如何施行,自然是由圣上决断。

边关要事代表着言朝威信,绝无可能有半步退让。郁承光收了轻慢之态,整衣敛容起身复拜,真正表现出些许敬意。

“方才贪杯多饮,一时脑热说了玩笑话。圣上宽宏仁厚,想必不会怪罪。”呼荣世子恭谨认真道。

他既如此说话,广威帝也顺势而为,只摆手一笑置之:“两国将修累世之好,细枝末节之事无需在意。世子许诺赠与大言良马,朕倒是在想以何物回之,才足证你我邦交往来。”

此话正是在询问呼荣世子意下如何。既得到应允,郁承光终是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臣请圣上赐公主下嫁,与呼荣和亲。”

广威帝略一沉吟:“可。”

以姻亲巩固关系再正常不过,郁承光又极有可能是呼荣未来大君,此番和亲既是两国交好象征,更有不小的实际利益可图。于情于理,广威帝都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此刻郁承光复又补充:“臣意欲求娶,大言嫡亲公主。”

一时之间,广威帝默然无话。

原来后手是留在此处。

宴席终是散场。

沈墨即立于殿外,待晚风拂去最后几分酒意,身边唯有崔慎在守着。一名宦官快步前来,不卑不亢道:“三殿下,圣人有请。”

跟随前往父皇处,沈墨即步伐稍缓,仍在思索宫宴一事。历来和亲之仪更重表面名号,言朝国力不弱,本不会以真公主和亲。但呼荣毕竟地理位置特殊,从各方条件来看都理应且不得不拉拢,相较之下,郁承光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反而代表了另一重意味:将来公主生下子嗣,未来世代呼荣大君都会有言朝皇室血脉,才是真正的“累世称臣”。

单论政治角度而言,应下呼荣和亲毋庸置疑,但——

偏殿门外,宦官示意沈墨即稍等片刻,不一会就见大公主走出。察觉到她神情郑重,里面谈了何事便不难猜测。

“长姐深明大义,弟弟钦佩。”沈墨即本欲再说些什么,话到舌尖却是滞涩,最终也只施了一礼。

“不必。”沈思榆对他柔柔一笑,“照顾好朝平。”说罢转身款步走入夏夜之中。望着她的背影,沈墨即微微垂眸,无言地随宦官跨进大门。

与长姐的态度截然相反,殿中气氛更为肃然沉寂。沈墨即已然整理好了心绪,神色丝毫没有异样,平静如常道:“见过父皇,儿前来请罪。”

广威帝面无表情,亦看不出喜怒。他并未提自己主动召见,反问道:“所为何事?”

“先前幼稚糊涂,非要与父亲斗气做出错事,竟连学习和庶务都不顾了。如今总算明悟父亲良苦用心,故请父亲宽恕。”

连同称呼也一并换过,沈墨即字字诚恳真切,更是将问题重心转移到自身任性妄为,而掩下了与李后明争暗斗的部分。

“你知道孰轻孰重便是了,往后专心政事,莫要再犯。”广威帝微微点头,话锋又是一转,“你与呼荣世子,可是有来往结交?”

“父皇明鉴。”沈墨即坦然应下。宫中是瞒不住消息的,自那次他与郁承光以品茶之名私谈,二人有任何事都掌握在几个上位者手中。

眼神渐厉,语气下压,广威帝冰冷道:“故今日世子所为,也有你参与谋划。”

沈墨即抬眸,迎着父皇质问泰然回答:“闲时往来确有其事,却不过浅交而已。儿还不值得世子如此费心拉拢。”

宫宴上郁承光的行为确实有许多出乎沈墨即意料,此人表面轻浮荒唐,实则颇有心机,非他所能摆布。尤其和亲一项,若当初自己不应郁承光的示好,这就是他的退路。而现在提出,则是锦上添花更胜一筹。无论如何,都能让郁承光牢牢把握住世子之位。

早知对方有这一步打算,沈墨即也未曾想郁承光会在今日就直接提出,否则他必然要设法阻止。且不说其她女子会受和亲之苦,一旦开了嫡亲公主下嫁的先例,来日朝平的命运可就难说了。

“……也罢,朕相信你。”

沉默许久过后,圣上终是如此说道。他了解自己儿子,沈墨即的确不是这般脾性。

何况广威帝尚处壮年,朝中一派祥和,并无结党谋逆之顾虑。反倒是更希望皇子能够羽翼丰满起来,早日长成。沈墨即向来优秀,交友既不出格,便也就暂且揭过了。

“也是朕不常关心你们,才导致了这几日的情况。”广威帝似是犹豫过后才开口,“以后再有事,小狐尽可以来寻朕。”

仿若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及,沈墨即眸光微动。只是他并未抬头,如听令一般应下。

广威帝见状,轻叹口气,于是摆手挥退了。

回到自己院内的路上,沈墨即再一次途径沿河长廊,远远就见长姐在与阿妹说些什么。待沈思榆起身离开,他才走近立于原地的妹妹。

“阿兄,我不明白。”

沈夙阳欲开口问他,话到一半却又止住了。有何不明白的呢?和亲外交是再简单不过的政治行为,甚至称不上谋略,其中利弊她都能看透。可今日见到长姐义无反顾自请下嫁,她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若将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天的。”沈墨即在她身前跪下,握住妹妹的手与其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会护你一辈子。”

他语气如此坚定,仿若立誓般吐出。然而既今日广威帝都只能牺牲大公主和亲,沈墨即又怎可真的保证未来如何?这是他所望,也是往后道路所依——在此处若想不为人摆布,便只有权力最是牢靠。

哪怕千般阻难,沈墨即都要保护妹妹,阿娘在世上唯一留给他的珍宝。

小朝平轻声开口:“我信阿兄。”宽袖之下,沈墨即却感觉到她的指掌紧攥起来。

数日后,两份诏书经三省查验下达,即日施行。帝于苍霄城设立互市监,任皇三子为正监,兼正四品上太府寺少卿。

田假毕,正是六月初一。

朔日朝会结束后,早已是日上三竿。待更衣策马赶至务本坊,沈墨即踏入国子监大门时,偏巧是在,已然布满直讲写下的批注。沈墨即翻翻宣纸,随口问道:“怎的不见杨四和云嘉?”

“你怕是今晨起得太早,脑子还留在宣政殿里吧!”聂盛淮大叹,“国子学连三品以下都收得不情不愿,怎么会让两个小娘子进来?再说,云嘉的年纪也不够呐。”

“当初宫学里题目可是一道发给她们的。这么说,入学考试还真就成了摆设。”沈墨即早料到新政难以推行,却不想阻碍如此之大。

聂盛淮指着前头坐席,压低了声音一个一个数给他听:“真要按文章水平分,我都分不到和你同间讲堂去。看那金吾卫将军家的,侯爵家的,京兆薛氏的……书读成这样,也好意思跟我们三殿下坐一块。”

“溜须拍马。”沈墨即睨他,“你自己倒用功些,听说前几日又差点被大将军揍了?”

遭好友揭穿丢人事,聂盛淮脸皮再厚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清清嗓子,赶紧岔开话题说:“哦不对,还真有一个考进来的。”

转头望向对方示意之处,沈墨即右手侧的坐席上,写着个全然陌生的姓名。因是放课之时,那学子正巧不在。

“这确是厉害的。”不清楚其中如何情况,沈墨即也懒得多做评价。

见他似乎对此没有感兴趣,聂六又道:“你外祖说来也怪,一向无功无过,也不知是何原因,竟在吏部尚书蹉跎了近十年。如今推行新策困难重重,怕是更难熬了。”

若说为了阻止外戚干政,就未免太过夸张。毕竟萧后已逝,沈墨即自幼不曾与外祖有过接触,实在没必要这般严防死守。而广威帝于其余妃嫔的母家,大多恩威并重。

“谁许你妄议朝政了?嗯?”

眼看所谈内容越发走偏,沈墨即沉下神色佯怒,提醒友人莫要再口无遮拦,说出些不该说的。

聂盛淮也止了话,改口告饶道:“是是是,三殿下恕罪,可千万别生小人的气哈。”他在怀里左掏掏右掏掏,摸出个油纸折的小包裹来,一打开甜香四溢,竟是些松子糖和花生酥。赶紧将其双手奉上,聂六满脸的谄媚阿谀。

“去,我还缺你几块零嘴不成?吃剩下的也好意思拿来给我。”表面嫌弃对方,沈墨即倒挺受用,笑骂了聂六一句后便接过来。

“哪有的事!”聂盛淮颇感心虚,嘴上仍不肯认,“这可是兄弟我为你特意从西市买来的,没忍住尝了点而已。你还要说一声就是了,我再给你带。”

沈墨即亦理所当然地应下:“是,从今往后每日我都要吃,你可别忘记。”

“怎么不行了,我聂盛淮自然说到做到。诶诶,沈三你也给我留点啊。”

花生酥是越嚼越香,只不过两人还没分完,就先等来了讲师。聂六匆匆回到他的坐席时还塞着满口的吃食,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也没叫沈墨即看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国子学这一位直讲还未至不惑,能任此职想来才能是极为出众的,将来仕途也会顺遂高升。于是诸位学子的态度颇为一致——尽管他们对讲师并无敬重之意,但也不会随意开罪。

聂盛淮咽了嘴里的糖,终于有闲暇低声告诉友人:“这师长喜欢自顾自地讲,偶尔提问,只要能答上来,旁的一概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才上过一堂课,你怎的就全知道了?”沈墨即依直讲所言翻开书本。虽在与聂六闲谈,他实则更在意的是师长如何释义典籍。今日授课内容为周朝史,也正是沈墨即所抄大经中的一本。

相传周穆王西征昆仑,遇西王母得其点化而返,归国后却日益行迹古怪疯癫,最终荒废政事,致使王朝衰落。各诸侯国纷纷崛起叛乱,自此姬周名存实亡,开启了一段争霸天下的时代。

前康儒家学派修史,编着名曰《中原疆宇乱世考》,为后人所推崇。故而穆王以后,康朝以前,便称中宇时期。

而言朝儒道皆盛行。同一篇文章,各位讲师的观点注解可常常是完全不同的。

“我自是提前打听过,才会来说与你了。”聂六满是骄傲,一副邀功的神态,“你人在宫中,这些事总归接触得少,不得靠我告诉你嘛。”

沈墨即扬眉:“说与我做甚?我看你是自己盘算着翘课,才探得如此清楚。”

“倘若我哪日逃了学,阿翁问起来,你只说帮不帮吧!”

“谁管你?”

眼看着两人实在过分,讲师也忍无可忍,直接点名道:“聂六郎,下一句该作何解,你来说。”

“啊……?”

光顾着闲谈,聂盛淮都不曾看过一眼书,此刻自然窘迫万分,拼命跟友人示意求助。沈墨即故意整聂六,慢悠悠才指了那列字出来。又等着聂盛淮苦思冥想仍不得其意,才以口型无声地提示对方,总算是救了他。

直讲捋了捋须,不置可否道:“这次便作罢。以后三皇子若再纵容且相帮,可要同聂六郎一块受罚。”

“先生说得是,必谨遵教诲。”沈墨即诚恳回话,向聂六比了个手势让他放心。后者自然也安分了许多,不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一堂课百无聊赖,倒也很快过去。将近午时,国子学的弟子纷纷被家中下人接走,用饭歇息过后才会回来继续下午的课程。

与之相对,四门及以下的学生,便没有如此待遇了。他们所用餐饭,则由国子监统一提供,正如御赐朝臣的“廊下食”。不过既是给学子,自然以简朴方便为上。

得知沈墨即并不打算离开,聂盛淮便邀请道:“上明宫确实远了些,不若你同我一块回家。我差人先去府上告诉一声,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不妨碍的。”

“那倒不必,我是有别的事要做。”沈墨即直言,也应了对方的约定,“你非要我去,便明日吧。”

两人自幼熟识,这些话说出来是不带客套的。聂六闻言亦心中了然,不再劝说,自己跟着仆从上了马。

沈墨即提前知会过崔慎,非但不必接自己回宫,也无需送来饭食。他原只是好奇,国子监都供些什么给学子,刚刚倒生出些旁的想法来。

三皇子的到来叫掌馔吓了一跳,连连向其请罪,要为沈墨即另起炉灶,再做几样菜式。因是在午间,原本的饭食中是没有备肉类的,到晚餐才会有荤腥。这样的东西拿来给殿下用,实在是过于怠慢了。

“倒也不必,原有的那些便足够。”得到沈墨即婉言拒绝,掌馔反而更加忐忑。

夏季炎热,今日一碗米粥是已经放凉的,配了小碟的菠薐菜和烹葵1,与葵叶也一道炒了。额外还有两颗李子,全部的午食就都在这里。

到底不习惯简陋清淡的菜式,沈墨即也懒得计较。他既已经说过如此便可,断不会轻易改口。再者一顿饭罢了,哪有什么吃不进的道理。

相比之下,五更晨起参朝带来的困意更占上风。用过午饭后,沈墨即想着寻个避人的地方小憩,一跃攀上了国子学后院某棵槐树,卧于横枝枕臂阖眼,打算睡去。六月里乔木生得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正适合遮挡暑气。再加之大片的槐花香味浅淡干净,尤为怡人。

纵然环境舒适,他仍是醒着。

毕竟也没有谁在旁人注视的情况下,还能够安心入梦。

沈墨即早就察觉到来自远处的脚步,刻意放轻放缓了,只在草丛中擦出细碎的响动,也没逃过他的耳目。最后,那人于树下立定。

“方才在课上,还没有看够吗?”

对方语调平稳,温声道:“是我失礼,三殿下见谅。”

总算情愿睁开眼,沈墨即翻身坐起,下视来人仔细打量。如他所料,正是坐在自己右侧,唯一通过测试进入国子学的少年。

“我名墨鎏鋈,字怀德,江南人。”

简洁明了地报上身份,墨鎏鋈亦是举目,认真地望向这位三皇子。龙章凤姿,钟灵毓秀,尤一双多情的眼眸生辉,撒了叶隙之间骄阳的点点碎金,实在好看得紧。偏偏他瞳中漫着的几分笑,狡黠又轻狂,俯瞰自己时总有些不善的意味。

“扬州——”沈墨即一顿,“画云墨氏。”

“不错。”

自中宇时期始,士族门阀逐渐繁荣,至今已攒下数百年基业,皆是无比的辉煌。唯独画云墨氏,在康朝晚期一次政变中站错了队,遭到打压,飞速没落了下去。

曾经的簪缨门程,可供他暂时抑止思维的混乱,把杂乱的喧闹的斑斓的全部叫停,整齐且安全地收纳进沈墨即脑中。

他讨厌的是人。人类的情绪丰沛且不定,时时刻刻都在膨胀涌动。分明是虚幻的,却总挤得沈墨即透不过气来。

多数时候他只能堵起五感逃避,戴着耳机装作无法察觉外界的一切。然而沈墨即做不到离群索居,便总会有人将自己强行拉回危险的现实,暴露在尖锐的环境。

“沈哥,在看什么呢。”

肩上猛地一沉,几个友人凑到沈墨即跟前与他搭腔。过剩的热情有些难以承受,不过他早已习惯,轻巧地掩盖了过去。

“哦——不会是在跟昨天那个跟你要联系方式的学姐聊天吧。”

沈墨即笑笑:“人家是来问物理题的。”

学生们的队伍行至一幅巨大的古画前,《秦王对弈图》几个字标在下角,将内容叙述得明白。昔年还未登基的熙承天子曾到过江南,与他相伴一生的臣子、知己度过一小段闲散时光。便有名家据此想象,作出这幅画来。

导游开始亲切地哄小孩:“言太宗武帝大家都知道吧?”

玉玛古代史上公认的三位千古一帝,分别称作麟狐狼,这属于常识中的常识。康孝王首开先河,一统天下;言太宗盛世昭昭,万国朝拜;翡文帝女主登临,开疆拓土。他们三人无一不是建立了累累辉煌的功绩,为玉玛的史书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拿这个来问初中生,多少有点侮辱智商了。

“何止知道啊,人就在这呢!”

人群内突然冒出一句话,接下来全班都开始跟着起哄。沈墨即就这样被推了出去。他差点一个踉跄,对当前的状态还有些困惑。

噪音如泡沫一般增殖,碰到皮肤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班主任也笑,跟导游解释了名字的事情。后者显得更加兴奋,非要拉着沈墨即不放:“你们看他是不是还真的有点像啊?同学,你也差不多到言太宗当时那个年龄了,你的墨令公是哪个哇?”

哪里像了?沈墨即在轰鸣的空气中勉强捕捉到一点信息,无言地回头望过一眼,开始觉得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抽搐躁动。

“这里这里!”

隔壁班的学生也开始喧闹,很快就有另一位男孩子走出其中。他到沈墨即面前站定,微笑道:“你好,我叫墨鎏鋈。”

世上事或许真就如此巧合。尘缘因果如藕丝,易断,但不知何时就会沾上那么些许。既尽人事,前程便不该问。

沈墨即是常处群体中心受到关注的人,却至今还未习惯目光的聚焦凝视。事情便糟糕在这里。没有人抱有恶意,就已经让沈墨即浑身都不舒服。他感到无比恶心,当然是吐不出来的。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又恍惚,更叫人想脱离此处。

“……同学,你们可一千多年没见了吧?”

导游的话混在杂质之中难以辨析,还是被沈墨即听到了,但他宁愿彻底屏蔽掉。对方的常识已经不足以用烂来形容了,实在不该来博物馆做解说。

这个数字大错特错。一千年?何止呢。

历史长河浩瀚如烟,回望眼又不过短短一瞬。无数凄煌与繁荣曾在这片土地上更迭交替,当下皆是尘埃。自言朝始,距今已过两千一百七十年。

空空茫茫,如同回声般混沌的话语又响了起来。

无暇思考身边人在说什么,沈墨即只能将视线投向地面瓷砖。还好,总有东西还存在规律。黑、白、黄、黑,三角、方形、三角。他默数满地几何图形,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正打量着自己。

从破碎解离的角落而看去,墨鎏鋈便再难移开目光。

历史界对于墨相少年时为何背离吏部尚书,转而投向秦王有着众多猜测,但或许答案就如此简单。有些人只需望过第一眼,往后此生自然都会明朗。

尽管对方完全不乐意搭理自己,墨鎏鋈心中毫无芥蒂,反倒更有了兴致与好奇。

集体活动很快就被解散,临走前班主任还半开玩笑地特意问了沈墨即一句:“你俩要不然就现在相认一下吧。”

“谁?”他的反应早就开始迟钝了,一时间真的无法理解话题。

老师耐心道:“隔壁班那个……墨鎏鋈。他是这学期才转来的,不然以前就让你们认识了。”

“为什么?”沈墨即倍感莫名。因为有着一样的名字,仿佛前世今生的偶然就必须要捆绑在一块吗?

见他不乐意,班主任也没有强求,只是说:“不过,你们应该很快就会再遇到了。”

“……嗯。”沈墨即应了一声。感官的持续过载让他困意尤甚,沉沉地闭上了双眸。

再睁眼,一晃又是十五年。

才梦见初中的事,还未完全清醒就看见墨鎏鋈坐在自己身侧,沈墨即低声抱怨了一句,伸手推了推对方:“唔,怎么又是你……”

最近他总是多梦,这一觉到底不算好。尽管时长充足,疲惫感还是没有完全消解。大约是因为实在太忙,精神压力也跟着倍增。

“除了我还能是谁,阿即在想别人吗?”墨鎏鋈笑着凑过来,“快九点了,真的该起床上班了。”

“……你怎么不去?”

“下周期末考试,我已经结课了。”

沈墨即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阿即。”墨鎏鋈俯下身来亲他,被闭着眼的沈墨即一把挡住了脸,“我跟你一起去上班,好吗?”

“不要,看见你放寒假就来火。你跟他们说我今天不去公司。”

墨鎏鋈刚要答应,想了想又道:“不是说最近在赶新项目吗?”他也知道恋人工作辛苦,但一直拖延也不是办法。

短暂的沉默。

“好烦啊。”沈墨即坐起来,接过墨鎏鋈递来的衣服,“我一上班就想杀人。”

“哪有老板自己都不想上班的呀——早饭我已经做好了。”

春游过后的一个月,沈墨即果然再次见到了墨鎏鋈。

澜言市级的机械赛马上就要结束报名,西崇一附的老师却还在为组队一事发愁。反复观看了沈墨即的方案,他迟疑着开口:“设计很优秀,就是代码的部分……你真打算自己全权负责?这个工作量和时间是不是——”

“没办法啊,你推荐的人水平都不够,我怕出问题。”

显然没听懂导师的言外之意,沈墨即语气也带着几分抱怨与无辜。他确实只在机械电路方面选了几人作为小组成员,至于编程,就实在找不到符合他要求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物理老师搜肠刮肚,总算想起什么:“你等等,还有一个……我让五班的班主任现在把他带过来。不过,你们应该认识才对啊。”

应该吗?又是应该?

诡异的措辞令沈墨即倍觉不适,连带着对门外走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听到对方姓名,他再度回忆起那次糟糕的春游,越发感到烦躁不安。尽管给沈墨即带来困境的并非墨鎏鋈本人,他也顺便将情感充分发散到了对方身上。

然而,“保持公私分明的态度”同样作为社会秩序的一环,就这么沉默地时时悬停于头顶,迫使沈墨即必须去遵守。

既然如此,机会还是要给他的。正好上一次相识也就不算数,今天才是真正认识此人。

这样的流程大约不会错的。

沈墨即掌心一翻,指间夹了枚银白的机械蝴蝶:“二十分钟,证明你的能力,我电脑里已经有基本程序了。”

其实就本心而言,他并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不稳定,未知因素太多。

“不用这么久。”

虽说那时两人都是一样的少年意气,但当接下不过两个指节大小的仿生蝴蝶,纵是墨鎏鋈并不了解机械领域,也知道此人水平如何了。

光是这份作品本身,就已经足以在设计赛上获得不错的名次,沈墨即却是拿来当作日常把玩的物件一般使用,浑然没有珍惜的意思。待对方开始动手编程,他也就这么看着墨鎏鋈。

物理老师发现气氛不太对,赶忙道:“设计方案的部分,你再跟我讲讲。”

“可以。”沈墨即转过头去。

由于母亲的工作,墨鎏鋈自小就接触了计算机技术,写出这种程度的代码自然不在话下。他甚至还有许多闲心可以抬起头来,时不时悄悄看一眼所谓自己前世的君主。

原本掩盖得还算不错,可如此鲜明直白的情绪对沈墨即已然称得上侵害,是实在无法忽视的。他回过眸,对笔记本后那人露出一个充满挑衅与威胁的笑,将对方逮了个正着。

偷瞄就这样被发现,墨鎏鋈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他脸上立刻就热了起来,赶紧低头敲键盘,打算自己不看就假装无事发生。

物理老师仍在设计方案,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互动。

好吧,这人也没那么讨厌,沈墨即突然觉出一点趣味来。大约是跟喝可乐一样的体会,倒也没有雨季时那么令人愉悦。

后来他总拿这件事取笑墨鎏鋈。后者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一直一直看着他,对初遇时的笨拙行为并不在意。不过从一开始,那样热烈的心情却是没有过什么变化的。

开始专心对付手中代码,墨鎏鋈很快就完成了程序。

在沈墨即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仿生蝴蝶轻盈地落于他肩头。颤了颤双翅过后,它再度起飞,绕着自己的创生者回旋几圈,扑在颊边留下庄重的吻。沈墨即伸手,蝴蝶就停到他指尖上。

一整套动作灵活流畅,与真正的生物相差无几。

物理老师立刻引导:“你看,我给你找的组员水平很高吧。你们两个合作,肯定能拿一等奖的。”

“确实还不错。”沈墨即平静地指正,“我跟谁合作都能拿一等奖。”

以往的一切项目,成功与否决定性的因素从来只是他自己而已。沈墨即向来不习惯与他人共事,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屑和厌烦。

闻言墨鎏鋈也笑了,重新按下回车键,让仿生蝴蝶飞回电脑边上,并不参与这场讨论。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来被选择的。他的想法不重要,更没有什么发言权。

而物理老师是真的宝贝沈墨即这块材料,只耐心劝说:“你是总负责人,要学会减轻一点自己的压力。”

沈墨即没有回答,指尖摩挲着文件的边角,似是已经心不在焉了。老师接下来一大串磨破嘴皮子的话,他实际都不曾听进去。

无聊。

“好吧好吧?就这样?”物理老师干脆当他默认。

“……那行吧。”沈墨即站起身,“我走了。”他拿上自己的笔记本,却无视了那只仿生蝴蝶。

墨鎏鋈伸手:“忘记东西了。”

他将蝴蝶托在掌心,透明的翅翼映出其下皮肤细细的纹路。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时,墨鎏鋈意识到对方接下来会触碰这里,已经开始感觉微微的痒。

就好像只需这个人轻轻一点,灰蒙蒙的蝴蝶就能变成绚烂的彩。

当然,他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发生。

“唔?这个送你了,就当是见面礼吧。”沈墨即勾起一个笑容——这次或许是真心且友善的,“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待他走出教室,墨鎏鋈又被物理老师拉着说了不少话,大约便是请自己多担待着些,到时候能够帮着沈墨即一块决策。他全都一一应下来,类似的话早就听习惯了。

“你是好学生嘛,还是他的墨相。”

这个玩笑好像没完没了了,但墨鎏鋈其实并不太介意,只是点头:“嗯,我知道。”

哦,所以那个人就是坏孩子吗?他这样想,捻着新到手的玩具仔细观赏,随后将其挂在了书包上。

墨鎏鋈保存了这只蝴蝶整整二十年。直到它折翼,直到它腐朽消亡,更换过零件后再不是原来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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