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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端阳初识(中)

 

沈墨即抬眸,一位身着青绿长衫的少年人立于面前。对方摊开的掌心中,正是沈夙阳丢失的长命缕。

“多谢郎君。”他收起正要迈出的步伐,正身叉手行礼,恭敬道,“敢问足下是从何处拾得此物?”

东西既然找回,沈墨即松了口气,换上一贯的恣意笑容,真诚答谢对方。出于习惯,他开始细细打量那少年,目光坦荡自然。

相仿的年岁,此人与沈墨即装束大相径庭。天子膝下三皇子常以白玉冠束发,此番出宫也只是换了更简约的样式。而青衫少年只是用木簪挽起长发,其中半数则披散肩头随意垂落。他眉目恬然,倒属清逸温润之流。

对上面前人的目光,少年也回之宽柔一笑:“说来也巧,方才某亦在那处食肆中。二位离去后,博士于桌下拾到了这根长命缕,因掌柜的和店内伙计都忙,便托某前来归还。”他将右手上托,示意对方取回物件。

“原来如此。”

沈墨即伸手以四指捏起五色丝线,指尖不免触及少年掌心——几道浅伤纵横,连同薄茧覆于其上,与自己手上的位置差不离。沈墨即心下了然,此为习武之人,且同是使用刀剑。

他将长命缕重新为阿妹系上手腕,这一次多绕了几圈,并将绳结扯紧。随后起身,兄妹二人再度向青衫少年道了谢。

对方微微垂首,含笑道:“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无需再言,三人就此别过。

巳时约过六刻,沈墨即终于带着阿妹自凤凰门踏入东宫。守在此处的小慎子神色紧张,一见两人就立刻叫身边的婢女把沈夙阳送回明福所。

“郎君与公主刚走一柱香的时间,皇后殿下身边大宫女便来了。”他压低声音禀报,快步跟随主子往内殿走去,“说是呼荣世子携使臣已经入宫,圣上召郎君去紫宸殿会见。”

沈墨即脚步一顿:“呼荣使臣不是还有二十日左右才会入京么?而且为何是皇后这边来请,不应是父皇吗?”

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以皇帝的脾性习惯,应该会把两方会面放在午宴上才对。此举多半是李后对他们出宫有所察觉,派人前来试探。

小慎子答:“原本应一块前来的呼荣大王子中途归国,带走半数人马,脚程自然加快不少。入雍州后,又正遇上端阳贡品的货船,便得了个方便。咱家看到皇后的婢女时也奇怪,就推说郎君昨夜看书太晚,还未起身。”

随着两人步入里间,见沈墨即坐下,小慎子从另一侍人手中接过茶盏递给对方。

“不曾留宿驿站,也难怪无人往宫里递信。继续。”沈墨即点头,端起青瓷杯来。这与他的猜测相合。

“今日守内苑的两个小黄门拦着那位雪琴姑姑不让进,结果就一人挨了一个耳光。”小慎子摇头叹道,“咱家晚到半步,便见姑姑罚了他们掌嘴,理由是以下犯上。”

皇后身边的大婢女属正五品上,乃奴婢中最高的阶位。哪怕是崔慎也低她半级,又怎能是两个最低等小宦官可以违抗的。小慎子上前打了一番官腔,连劝阻带威胁,才打发走了雪琴。

端至嘴边的茶水还未沾湿唇瓣,沈墨即闻言滞了动作,将瓷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这两人现在如何?”

“禀郎君,咱家已经找人替了班,让他们歇着了。”

“嗯,做得不错。一人补偿两个月俸禄,再送点伤药过去。时间也差不多了,先更衣吧。”默默闭起眼再睁开,沈墨即神情恢复如常,敛起些微的怒意来。

小慎子点头称是,立刻去办了。

上明宫本就用作疗养避暑,此刻正是景致宜人,热闹非凡的时候。一边与众多臣子交流,沈墨即远远望向女眷之中的朝平公主。两人互相微微点头致意,他心中了然。擅自离宫一事是不会被捅到父皇面前的。

毕竟,现在的李后远没有与他们撕破脸的必要。

端阳赐宴只是为游戏赏乐,庆祝佳节,因此并无太多繁琐礼仪。待宫中家眷与群臣入席,圣上稍作场面话,宣了龙舟入水的仪式,就吩咐诸位随意享用便是。

虽为当朝嫡子,沈墨即毕竟也只有十四岁,还没有资格直接坐在皇帝下首。以长幼为序,他的左手边除了众多叔伯,还有大哥和二哥。

大皇子和王今年十七,生母静祥夫人出身士族,却因资质平平而不被看好。至于二皇子沈知皓情况则截然相反,虽幼时因母亲犯错而受牵连失宠,后来日渐展露才能,如今颇得圣上重视。他如今也只有十六,是为淮南王。

圣上的另一侧,便是呼荣世子与群臣。女眷则相隔一段距离,设席在更远处。

上明宫环瑞河而建,为观龙舟竞渡,宴席也摆在了荷花池旁。趁着此良景盛情,沈知皓起身举杯道:“槐夏浴兰,千古皆传庆。时清日明,忠贞永不替1。儿敬父皇与诸位一杯。”

这番称颂令圣上龙颜大悦。广威帝登基十年,未有大作为,守成倒是有余。眼前内政与外族争斗的暗流还没有翻涌至明面,大言自然是一派安稳景象。

“近来淮南王诗作功底见长,甚是不错。朕的三郎君一向不输你兄长,可有佳句啊?”

沈墨即右手持箸正欲品尝面前一道菜,闻言便撂下筷子:“父皇取笑了。若论其它也罢,儿的才情从来不及二哥,当着呼荣世子与诸位大臣的面,可实在拿不出手。还请父皇责罚。”

“罢了罢了。”圣上并不恼,反倒笑起来,“朕知道你不常作这些闲词暇赋,不怪你。但之后考你功课,可断断不能有错呀。”

“那是自然的。儿也敬父皇与诸位一杯。”沈墨即弯起唇线,端过桌上酒杯。他环顾四周示意,正与那呼荣世子对上视线,随后便仰头一饮而尽。甩开衣袍坐回席间,沈墨即复而举筷,却非用膳,而是等崔慎替他斟了酒,蘸着液体在桌上写下两行字。

沈知皓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握得极其用力,得到了圣上的示意才缓慢坐下。虽没有望向二哥,沈墨即也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紧绷。

一众臣子同样面上带笑,互相敬酒祝词,明里暗里开始交流起来。广威帝偏心亡妻一双儿女是人人皆知的事,而这三皇子也确实值得看重。不论诗词之事,平日理政、学业可无一输给淮南王的。就是说方才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便已经有了帝王之仪。

“刚才公主那儿来了人传话。说是宴后晚点再来寻郎君,怕您寻不到她着急,特地来说一声。”小慎子凑过来通报。

暂时过了李后那一关,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沈墨即点头:“好,我知道了。”

再等圣上几番言词,与呼荣世子解开两国边境的矛盾,宴席之后的内容并不值得在意了。若说原本龙舟竞渡还代表了各方势力暗中较劲,经过先前的插曲,这些赌注就真的只是彩头了。朝中大臣都忙着揣测圣意,哪还有空去管旁的。

看来立太子的时日,也将近了。

等圣上颁赏完节赐,午宴终是散去。众多官员或交流政事,或单纯地赏景玩乐,三三两两都聚集一块。沈墨即正欲寻个清净地儿,却是被人叫住了。

“三皇子殿下。”来人一口官话说得流利,正是呼荣世子,“之前未能与殿下会面,实属遗憾。现可否请殿下带我逛逛这上明宫?”

想来是父皇另有事务,没能亲自接待引见,才叫对方与自己私下交谈。尽管内心多有不愿,沈墨即仍是报以谦和的微笑:“自然。”见世子没带随侍,他也挥退了小慎子,两人沿着瑞河一路缓步而行。

呼荣2接壤言朝西南边陲,由桑卫人于晚康建立,后有意与大言建交,遂学了许多中原风俗。如他呼荣王姓,本为羽其连氏,改作汉姓就成了“郁”。世子名叫郁承光,年十九,五官深邃俊逸,肤色如蜜,高大健壮,分明的异族长相。然而并肩行走时,却是一眼比不出二人之差。

正是稚气刚脱,恣意翩翩的年岁,沈墨即身高已有八拃过半3。又着了一袭玄色圆领袍,外穿梅染联珠纹半臂,衬得人极其挺拔。

“淮南王词作虽妙,仍是匠气颇盛,缺了几分灵性。”呼荣世子悠悠道,“三殿下于席上自谦,可并非真的不通文采吧?”

见当时写诗的动作被戳穿,沈墨即也不否认,只垂眼平静道:“拙陋之作,比不得我二哥的。”自幼时起就听过太多夸赞之词,他的态度向来云淡风轻——但,也绝非恭谦。

“是吗?可我观三殿下作诗时神情泰然笃定,更不曾视望淮南王一眼。想必,是有把握以技压之的吧?”

这话说来有几分讽意,郁承光语顿片刻,见对方面不改色,便大笑起来。

不似他如此反应,沈墨即只是嘴角微勾,算是认下了:“世子率直,但此话可千万不能让他人听到呀。”

从未耽溺他人称颂,非因自谦,反倒是极度的洒脱傲然。自知有立于群雄之巅睥睨天下的资本,才不屑那些赞誉之词,沈墨即言行沉稳似水,张扬锐意也丝丝渗透其中。而呼荣世子将他一眼看破,也实是颇具心思之人。

寥寥几句闲谈,已是一番互相试探交锋。

交流之间,长长的沿河回廊已然行尽,沈墨即与呼荣世子也相谈甚欢。再向前走,便要去往湖心凉亭了。池中莲叶接天,粉白的荷花昂首玉立,煞是一番美景。因而亭中聚了几位年轻贵女,赏花斗草,吟诗作对,清脆笑音随碧波微漾,好不热闹。

沈墨即止住脚步,提醒道:“此处皆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吾等便不要贸然接近了。”

“啊,是。”郁承光微愣,随后反应过来,颔首道,“我既来到大言,自应遵守汉人礼仪。”呼荣对于男女大防并不十分重视,因而他才一时不查。

不过,即使他们不去,有人是会来的。

“阿兄!”

小朝平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步伐轻盈,瞅见沈墨即身边身旁的陌生男子便敛了笑容。细细打量过后,她叉手行礼,冷静请安:“世子万福。”说完就立刻转向沈墨即,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小心地捧给兄长。

“我绣了半月,上头的云气纹总死板不生动。今日来上明宫见到长姐,请了她帮忙,这才完成。”

藏青色的布料上斜逸一枝劲松,袅袅云烟环绕,仿若真的会翻腾一般。如此灵动精妙的刺绣,连呼荣世子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仔细端详过这只香囊,沈墨即点头赞许道:“长姐的手艺果真高超,你也学得极好。”他将其收起,摸了摸沈夙阳的头,“午后你随我挑些礼物给长姐送去,算作是我们的答谢。”

“嗯!”

见他喜欢,沈夙阳也表情松快不少,睨一眼呼荣世子后又恢复如常。她朝着兄长靠近几步,显然是不愿接触他人。沈墨即轻轻抚摸她乌发,对郁承光解释身份。

“此乃我同母的妹妹,朝平公主。多有失礼,世子莫要见怪。”虽说是为她致歉,可沈墨即态度却是极其维护的,反手牵住了对方。

郁承光似是感到逗趣,浅浅露出笑容:“三殿下言重了。我也有个亲妹子,比朝平大些,此次也与我一同到访大言。只可惜——”他话锋一转,“我大哥不适应中原气候,途中生病,未能前来。”

分明是脸上带笑,语气可全然不是提起手足亲情的样子。沈墨即听出世子话中有异,却神色如常,故意没有接口,暗地里捏捏阿妹的手腕。

他尚没有摸清此人城府脾性,不会轻易与之谈论权谋之事。

沈夙阳也立刻领会:“承春郡主正与我长姐在亭中,世子可要前去?”她朝郁承光眨眨双眼,一派稚气灵动,丝毫没有破绽。

“哦?看来舍妹承蒙照顾了,多谢朝平公主。”

“不必。是长姐见郡主独自一人,便邀请她与我们同游赏荷。”小朝平脆生生回答,亦还给对方一礼。说完,她也不等郁承光反应,拉着哥哥就向前迈步。

向亭中唤了一声,一位清雅丽人抬首朝此处看来,放下手中物品起身请安。广威帝长女名叫沈思榆,年龄亦是十九岁,温婉端庄,钟灵毓秀,是言朝典型的贵族女子。

她方才正在为郁承春的帕子上绣花样,一丝一线极其细致,针脚密实又饱满。而只有十岁出头的呼荣郡主似是对其本人更为专注,澄澈的目光半刻也不曾离开对方面容。

沈思榆眉眼弯弯,对着来人轻柔道:“世子万福,可是有事来寻郡主的?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

说罢正欲让出空隙来,怎料郁承春紧攥着她衣袖不肯撒手,呼荣世子亦摇头表示不必。

“舍妹似是很喜欢公主。”

看了一眼身边少女,沈思榆温声应道:“郡主乖巧可爱,同样讨人欢心。我见郡主对刺绣有些兴趣,左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索性替郡主的手帕绣了图案。”

“那还真是多谢公主了。我听闻公主绣工了得,不知可否一观?”郁承光饶有兴趣。

“这……自是可以的。”少从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请求,沈思榆迟疑片刻,还是同意了。她转头询问郁承春,“这帕子是你的,郡主是否愿意?”

小姑娘仍旧不发一言,微怯的眼眸垂下,终是点了点头。

沈思榆轻拍她肩膀宽慰,取来手帕:“上头针线未取,世子请小心着些。”

自这方丝绢角落起针,绣的正是此处满池绿荷。虽还是半成品,却已将莲花风骨尽数勾勒,留存了整片仲夏盛景。随着一阵清风拂过,吹得帕子柔柔飘动,真如湖内碧色摇曳,甚至更生动几分。

郁承光目露赞赏,将手帕递还给沈思榆:“果真是惟妙惟肖,呼之欲出。公主技艺惊人,实在令我佩服。”

他没于丝绸之下的指尖难辨位置,沈思榆去接时忽觉手上一暖,立刻就意识到是二人肌肤相碰。她被吓了一跳,仿若被火燎灼地缩回,迅速抽走了手帕。

“抱歉,是我唐突。”郁承光也面带惊讶,随即表示歉意。

“无妨。”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这般接触,沈思榆俏脸浮起一抹薄红,微微别过目光转移了话头,“世子谬赞了,本就是女儿家闲来打发时间,上不得台面的作品……还称不了什么才艺。”

越往后声音便低了许多,她矜持自谦,也不免有些叹息。

“哪里的话,难道非要是阳春白雪的高雅之流才可称道吗?衣食住行中‘衣’排在首位,刺绣纺织的重要不必多言。何况公主的确技巧高超,我呼荣要得此绣品可不是件易事呢。”

郁承光一番话语颇为真诚,说得对方满面羞红。虽身为广威帝的大公主,可沈思榆不受宠爱久居深宫,是头一次得到外人如此肯定。再望呼荣世子的俊朗容颜,她心下已然微动。

此情此景似乎甚是和乐,在一旁目睹全程的沈墨即却并不这么认为——由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丝帕交接之时,分明是郁承光的手向前多进了半寸。

但这动作太过细微,也可能确是不小心的。他的怀疑更多出于直觉,来自先前交谈之中,对方流露出的绝非善类的体会。沈墨即向阿妹挤挤眼睛,小朝平的回应则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可有别的情况?」

他以口型无声念出一句,见妹妹点头,却不再多问。原是呼荣世子已经结束了交谈,正欲离开此地。

沈墨即只得与姐妹作别,领着郁承光出亭去。他敛起心头思绪,微微一笑,邀请道:“午后日头愈发毒了,不若世子到我处坐坐,喝上一杯茶消消暑?”

藏锋并不意味着碌碌无为,沈墨即更无法将所有事都置之身外。既然郁承光有意缔交,他也不能一直回避。

“三殿下盛情难却,正巧我亦喜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呼荣世子自是会意,便也笑着应承下来。

然而两人才走到半路,就见小慎子迎面匆匆而至,躬身道:“三郎君,皇后处有请,要您立刻过去。”因着外人在场不便多言,可他板起了一张娃娃脸,语气严肃,想来李氏是要发难了。

沈墨即转向郁承光,眼含歉意:“看来今日实在是不能接待世子了。崔慎,你替我将世子送回住处。”

“既然是母亲传召,自然是应遵从的。”郁承光则气定神闲,丝毫不急于一时,“便不劳烦三殿下的内侍了。”

既如此,沈墨即也顺着他的话应了:“改日必尽地主之谊。”说罢就提步而去。

赶至李后殿内之时,对方端坐榻上,已等候许久。沈墨即端端正正行了礼,恭声道:“给母后请安。”纵然内心再不喜继母,他也断断不会对长辈失了礼数。

李后正在查阅今日圣上赏赐后宫的礼单,只略抬起眼,闲闲发问:“听闻你今日带着朝平出宫去了,可有此事啊?”

“回禀母后,是的。”未得允许,他亦是不能擅自起身的。沈墨即依然微微屈腰,低首垂眸。

“你二人尚且年幼,贪玩儿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叹了口气,李氏放下手中册子,“只是你妹妹朝平,如今也快八岁了。三郎君虽为亲兄长,毕竟也是男子,应当注意避嫌。前几日你抱着朝平回宫,一路可有许多宫人都看见了。”

沈墨即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不显:“母后教训得是,是儿疏忽,还望母后责罚。”

又是一番沉默,气氛似是渐凝,李后这才放缓了声音道:“我也明白三郎君是忧心妹妹。也罢,母后不怪你,先过来坐下吧。”

气息未松,显然是还有后话了。沈墨即只正身直立,并未走近对方。

果不其然,李后复又开口:“没看顾好主子,终究是奴婢们办事不力。重华殿上下罚俸三月,三郎君与朝平公主近身的几个,另笞二十。雪琴,速去传我命令。”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沈墨即闻言目光一凝,内心暗叹:好生精明的打算!

他阿妹毕竟年幼,再怎么聪慧心巧,也是镇不住全部宫人的。如今又被李后这么一罚,更要叫主仆离心了。再说另惩两人身边的心腹,便等同于告诉前朝后宫正在权衡的投奔者,三皇子与朝平公主到底还是两个连自己奴婢都护不住的孩子而已!这行刑的时候若再动点手脚,可多的是方法除掉银霜与碧荷。

没了母亲留下的人,若李后要往朝平身边安插棋子,便是彻底捏住自己的软肋了。

他立刻有了决断,屈膝下拜:“此事是儿的过错。未能尽兄长职责,应由儿一人承担,还望母后收回成命。”

李氏低头望着沈墨即,雍容瑰丽的面貌因怒意而有了一丝裂痕。

暑气日益更盛,叫人心也愈发燥郁起来。广威帝便干脆留在了上明宫理政,直到出伏才会移驾回到紫微城。

“所以今日早朝,阿兄当真未去?”日光灼灼刺眼,沈夙阳侧身正立靶场中央,开弓瞄准了红心。

她自幼武学天赋过人,几乎是学任何东西都不输兄长。然而此时因着听对方说话,沈夙阳撒手放弦便慢下一拍,致使羽箭直直飞出场外,就这样脱了靶。

沈墨即站在她身后指点,见状并不答话,只轻敲小朝平一记头顶,语气也不似平常亲和:“射箭莫要迟疑。你气力不足,若有犹豫便持不住弓,手臂下沉,自然也就会偏离靶子。”严肃教导过后,他又宽慰道:“放松些,再来一次。”

“是,知道啦……”

兄长是难得严肃的人,平日里随和洒脱,在这种时刻却最好不要违抗。于是沈夙阳复又搭弓凝神,眉眼也因少有的认真变得锐利起来,果决利落地一箭射出。

飞矢猎猎破空,携着雷霆之势钉入木桩。这一击威力不小,连带着正中红心原有的那些箭都尾羽震颤。见到此景,小朝平才微微松了口气。

“好。比起前日进步可谓极大。”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沈墨即终是露出一贯的笑来,丝毫不吝夸奖。他从一旁侍奉的银霜手中取过帕子,替妹妹拭去额头细汗,这才说起先前未竟的话题。

原来当日端阳,未免崔慎等人遭到牵连,沈墨即接受了李后的另一个条件。这几日,他本应是在禁足罚抄大经1的。可如此闭门思过一月后,羽翼未tvv5吧丰的三皇子必然就会被切断政治联系,再难沈墨即把5vvvvvvvvv他vv5v复起了。

李后此举,无论进退都是十足的打压。而沈沈墨即沈墨即墨即面不改色地当场应下,转头沈墨即找了广威帝请罪。

私自出宫这件事于vvvv吕vvvv渔具vv吕vv5vv他vvv他v他vv5vs。二人年少,归根结底一时贪玩而已。又因着是主动承认错误,也未曾带来什么后果,圣上大手一挥,便准备传令免去责罚。

“可阿兄偏偏不领情,非要闭门抄书,所以惹恼了父皇是么?”黑白分明的灵动凤眸一转,小朝平立刻明白了兄长的意图。

沈墨即笑笑:“正是。”

素来看重他的广威帝并不愿被小事影响,耽误了培养嫡子的进程。然而沈墨即突就执拗起来,气得圣上撂下话头便拂袖而去。

李氏担有贤后之名,听闻情况反倒是不得不去劝阻求情,主动减轻了沈墨即的惩罚,却没有令广威帝消气。这般一来一去看似让他的处境比预料中更加糟糕,实则局面已经脱离了李氏的掌控。

“所以阿兄此时能陪我练射术,还要感谢母后了。”朝平忍俊不禁,“该如何从此局脱困,想必阿兄也已经有了谋划吧?”

轻轻摇头浅笑,沈墨即不疾不徐开口:“本就算不得什么大错,我若肯主动服软,父皇必会原谅的。只是怎样在此局赢得漂亮,还需有个良机。”

“阿兄尽管行事便是,那大经就由我代阿兄抄写好了。”

“无需你如此。我现今得了空,什么时候抄写都是可以的,权当是修身养性罢。”闲谈终了,沈墨即再度恢复了方才认真的态度。他招来崔慎递过箭筒,道:“可歇息够了?今日课业还尚未完成,我们继续。”

直到将近午时,日头实是有些毒辣,所有箭靶的红心也都被插满,朝平的功课总算结束。

“若照此势继续训练,等到秋季围猎之时,便也不输十四卫的弓手了。”得到小慎子报上的计数,沈墨即满意地颔首,吩咐宫人去收拾物品。

他亲自接过阿妹手中长弓,转目望向远方密布羽簇的排排木桩,自己都微微有些讶异。

沈夙阳闻言十分欣喜,一双眼亮晶晶溢满天光:“当真如此?”

“阿兄自是不会骗你的。”沈墨即笑道,“今朝便到此为止。虽说近日你身体调养得好些了,也不可太过劳累。天气燥热,习武先稍缓一段时日。你们几个,速领公主回去更衣吧。”

得了夸奖的小朝平却是不愿了,她正处在兴头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正要开口反驳,又被兄长一指点在额头上。

“可记得我说过什么?锋芒不宜外露,你习武如此之快,还是少些人知晓为好。”

说罢沈墨即头也不回,突而转了语气冷冷道:“话已至此,世子若再不现身,非要于此处偷听,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二人身边各宫婢皆是一惊,顺着话中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就见郁承光走近。他表情玩味,仿若浑然不觉沈墨即语气不善,只道是恰巧途径此处,一时兴起过来看看。

与阿妹沉默对视一眼,沈墨即倏地就笑了,仍是讽道:“何需如此,世子若差人知会一声,吾必将盛情款待。”

此靶场位置偏僻,以常理不会路过,但三皇子的行踪却是轻易可打听的。要说郁承光非刻意来寻,才叫人无法信服。横竖沈墨即这几日正闲,他倒是愿意看看对方有甚目的。

“三殿下前些日子邀约品茶,可还作数?”

沈墨即点头,顺其意接话道:“那是自然的。不若现在就去我处,坐下一叙。”

这显然是想要私下交谈了。见阿兄也应允,沈夙阳立刻会意,躬身告退:“我去寻长姐。若见了郡主,便替世子问安。”

她走过沈墨即身侧,低声暗道:「此人不简单,阿兄小心着些。」

少阳院到底不比东宫华贵,物件陈设却是置办齐全的,也叫人感到放松些。沈墨即摆下洗净的茶具,询问对方喜好如何。

世子道:“由关市传入呼荣的多是雅州蒙顶。其余皆产自江南,便进得少些,但无外乎总是苦茗。然而绿茶性寒醒神,我倒更嗜喝醇厚温平的。”

“崔慎,去取我那盒祁红来。”

来者是客,自然要以上品待之。沈墨即将沸水注入盖碗,再进公道杯依次温过所有器具,此刻正是置茶摇香的好时候。干茶于盖碗中振荡过,气味便幽幽而出,冲泡之后更是浓郁高扬。

红艳明亮的茶汤倒入面前品茗杯,郁承光轻轻啜饮,赞道:“无怪乎‘群芳最’之名。三殿下茶艺亦是高超。”

“我这里还有许多,世子倘若喜欢,尽可拿去。”沈墨即浅笑,虽有几分猜测,自己话中却并不进半步。他只待对方主动道明正题,摆出筹码来。

郁承光自匣中捻起少许碎叶,悠悠开口:“听闻祁红亦称作‘王子茶’。此等极品,于我也是不易得的,还要多谢三殿下才是。”

“这话倒怪了,世子不正坐在此处品茗吗?这些茶自是可以随意取用的。”

对方两度强调别名,沈墨即无需再深想,红茶中的极品,自然指的是呼荣王储之位。

见他知晓自己言下何意,郁承光干脆就不再代称。他摇摇头,直言道:“三殿下有所不知。我呼荣与大言风俗有异,男子妻室不分嫡庶,俱是同等的。故历来首领更迭,往往极其惨烈。”

沈墨即闻言暗中轻嗤一声,面上不显,只微微勾起唇,示意世子继续。

他读过不少风物志,对呼荣婚俗也有些了解,记得桑卫人统一政权,建立王室之后才学习了中原的宗法继承。如此算来,这一历史可不能说长,更何况目标是王位,又有谁能够甘心呢?

“我父君的左右侧妃各有一子,虽不构成大患,可对我尚有威胁。”郁承光口气有些森然,“想来三殿下在朝中,处境与我是别无二致的。”

“所以此番进京世子故意引走大王子,是为与我结盟。”

“三殿下心思慧巧,不错。”

稳固地位正是双方所需。如此机会,沈墨即却是不答了。他神色未变,只闲闲冲下,数十页的大经罚抄,却因脱离政务琐事,反倒不再忙碌。少年性情本就散漫,此时更不急不躁,落了个清闲日子。

翌日隅中,少阳院外有个小黄门前来,说是给三殿下传话,请去马球场一观。沈墨即正在抚琴,听闻后便饶有兴致放下东西,前往禁苑了。

他赶到之时,球赛已然泰半,正激烈火热着。

十余女子于场上纵马飞驰,你来我往争夺空中飞旋的彩球,虽只为娱乐,亦毫不相让。从衣着来看,一边乃呼荣使团的女侍,而我方为首的,正是大公主沈思榆。她一改平日里端庄淑雅的仪态,自由挥洒着汗水,眨眼间又进了一筹。

昔年太祖举兵开国,故言朝尚武之风盛行。世家贵女不说人人习武,可都有一手好骑术,击鞠自然也不在话下。

比分领先,沈思榆挥杆向场外示意,掩不住满脸喜悦。围观的则多是教坊乐工,见到此景也都欢呼喝彩起来。而人群之外,另处在球场正北席上静立着的,自然便与他们身份不同了。

沈墨即眼见呼荣世子与朝平相谈甚欢——虽然是单方面——反倒晾着一旁的郡主独自看击鞠看得入迷,心下思量百转千回,又对郁承光有了几分猜疑。

他干脆提步上前,插入二人的谈话,替妹妹解了围。

“阿兄……!”“三殿下。”

一直沉默板脸的小朝平总算绽出点笑来,意识到旁边还有别人,又迅速敛了回去,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躲到沈墨即身侧。她显是对郁承光抱有敌意的。

呼荣世子微微颔首:“公主性子与三殿下全然不同,倒是有趣。”

这般调侃甚为不知分寸,叫小朝平倍觉惊讶,顿时睁大了眼睛。仅一个时辰的交谈,可不会让阿兄就与人如此亲近,何况他们只是利益结盟而已。

沈墨即觉出她的诧异来,将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以示安抚,而对郁承光的话并无回应。他反问道:“世子觉得这场球赛如何?”

“颇为精彩。原以为言朝女子困居深闺,是我小觑。”

“那便请世子好好观看了。”闲闲与对方说着场面话,沈墨即状似心不在焉。交流的内容并非要点,郁承光的反应才是。

他的目光紧随赛场中那抹深翠倩影,依那或追逐或举杖的动作露出欣赏的神色,久久不曾转移。这番对沈思榆的关注,似是太过明显了。

随着场边计时的线香不断燃尽,球赛情况胶着,双方都已经各进了快十筹。对于一场仅为娱乐与外交的击鞠来说,输赢也该分晓,最后决胜的关键一杆,自然就是两边争夺的对象。

一名呼荣女侍抢到了漆球,却被对手团团包围,丝毫破不开言朝队伍的防守之势。她无奈之下月杖击出,索性就于原地射门。即便不成,也有机会将球传给队友。

因着距离过远,这一杆挥得极为大力,又在空中遭遇拦截。几番碰撞过后,马球以所有人未曾设想的轨迹划过空中,飞速砸向观赏席。

“当心!”“殿下!”

惊呼乍响,此刻再躲已然有些来不及了。沈墨即早已揽着妹妹撤出数步,承春郡主身材幼小倒也无危险。惟余呼荣世子首当其冲,眼看就避不过那颗撞来的木球,更是不知该往何处躲。

双腿一夹马腹,沈思榆甩鞭纵跃,良驹几个大步追上彩球,险之又险才用月杖够到,使得轨迹走偏,几乎是擦着郁承光的头顶而过。

尽管千钧一发,所幸呼荣世子并无大碍。

沈思榆立即翻身下马,领着一众宫人赶到席前施礼,抢在那发球的女侍之前道:“妾有罪,还请世子责罚。”

其余众人皆默不出声,等着呼荣世子发落。

“公主及时出手化解危机,在下感激不尽,又何罪之有?”刚刚经历事故,郁承光似乎半点不恼,只朝对方笑笑,“要说有罪,也是打球的人鲁莽冒失,过于不长眼了。”

依此言判,郁承光决计不会让公主担责,那么自然是奴婢们受罚。故他话还未完,那队呼荣女侍立刻齐齐跪倒了一片。

闻言沈思榆也暗觉不妙,定了定神复而开口:“妾是场上唯一的主子,理应担起此责,宫人之过自然也是妾的错误。若世子认为诸位有罪,妾自当一道受罚。”

她嗓音软和,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容辩驳。

沈墨即亦听出言辞里几分冷酷,正思忖如何帮助长姐为那些宫人求情,不料呼荣世子未予他机会,已经发话。

“……既然公主执意,我便也不追究了。”郁承光俯身虚扶一把,还未直起,又似是只说给她独自听一般,低声道,“公主好魄力。”

这主意改得太快,意图也显而易见。对于久居深宫的桃李少女,这样的攻势已经太过直白猛烈,打得沈思榆措手不及。

“多谢世子。”稍稍避开肢体触碰,沈思榆退出半步站定,已有了几分脸热。除却羞赧,还有为刚才冲动求情的难以平静。

经此一事,马球赛自然无法再进行,几人各自散去,回了宫歇息。

“这呼荣世子举止轻浮孟浪,也不知是本性还是伪装。”小朝平目睹了全程,终于忍不住出声,“谁叫他非要不躲,真被球砸了也是活该。”她向来聪慧,哪能看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盛夏炎热,两人漫步过重重绿荫,却也适意。

沈墨即点头应道:“郁承光屡次蓄意为之,看来是有谋划的。左不过是要多取得一些支持罢了,对你我不会有害。”可呼荣世子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身上获利,他便不忍告诉妹妹了。

“也就是长姐心软单纯,才会给他骗了去。”沈夙阳轻哼。

“郁承光心思好猜,那呼荣郡主倒是个闷不作声的。你平日里觉着她如何?”

小朝平讶异道:“阿兄怎知我常见她?”

“昨日不是你去时言语暗示,告诉我郡主总在长姐身边的么。”沈墨即低头朝她浅笑,“若不是你,阿兄还不晓得她与长姐如此亲近,谢谢你告知。”

被哥哥鼓励和夸奖,沈夙阳语气也雀跃几分:“唔,我觉得郡主确是喜欢长姐,才整日跑去她那里的。只不过有没有世子授意,倒也难说。”

又聊几句有关呼荣的闲话,行至宫中岔路,该是两人分手的时候。沈墨即停下脚步,止住了此项话题。他看着只长到自己胸口高度的妹妹,忆起些别的事来。

“这些多谈也无益,问题总归是他们的,与你我暂且无关。这几日皇后在忙着准备宫宴,想来是因你生辰快到了,想要阿兄送你什么?”

一说起这个,沈夙阳松快的表情便再度冷淡起来:“……那是朝平公主的生辰,才不是我的。”

再受宠的皇女也不过是政治筹码而已。圣上赏罚升贬的名义,朝臣妃子勾结交易的掩护,这才是公主生辰的本来作用。

“既如此,我能见到阿兄借宫宴破了皇后的计,将此局赢得漂亮,就足够了。”

“那是自然的。”沈墨即闻言几分怔愣,不想妹妹是这般回答。最终他也只是垂眼,唇角勾起一点笑来,“只不过往后再有什么事,不必操心阿兄,只先考虑自己便是。”

他步步为营万事筹谋,为的就是沈夙阳能在深宫中多些自由。妹妹到底是女子,稍有不慎未来就会轻易断送在了一方又一方牢笼之中。

这话终于让小朝平神色舒展,方认真思考起哥哥的问题。片刻后,她灵动凤眸里露出一点狡黠的笑:“若说旁的东西,我是从来不缺的。只有一样——”

沈墨即看向妹妹期许的目光,静静待她继续。

“阿兄就再多教我些武艺嘛,我实在想学。”不等对方驳回,小朝平急急补充,“我会把身体养好的,不会叫阿兄操心。先前我学得可好了,对不对?”说罢拉住哥哥的手晃晃,抬头巴望着沈墨即。

实在是面对阿妹心软,也不愿她一身才华埋没,沈墨即终是应了下来,温声道:“好,除去弓箭,你想要学什么?”

“阿兄是使剑的,我自然也要学这个!”小朝平早已想过此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沈墨即大笑:“原来是在这样等着我。”

小朝平连连点头:“既是跟着阿兄,自然就要学阿兄最好的本事。”

“你倒是聪明。”沈墨即轻叹,却也并不否认,面上笑意不减。他于剑术一技上颇具天赋,十四岁的年纪已小有所成,确实有着足够的资本自傲,“也罢,待何时教导我剑术的陆师游历归来,请他再到宫中指点。在此之前,阿兄先教你些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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