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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验尸时,唐氏的生母,并及唐家几?位妇人,收到了女儿沉江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跪伏在?近旁,以帕子?掩面泣不成声。

“三姐是家中嫁得最好的了,怎能这般想不开?”

“是啊,到底是嫁了个有名有姓的官儿,嫁过去?后,姐夫根本没有苛待她,她怎能敢去?偷人呐!”

“她是真真的娇气,投得是平民?胎,当?自己是公府千金小姐的命,这世道,哪家的丈夫不会打发妻?打就?是疼她啊,她还不惜福!”

“死了也罢了,干嘛连累峥哥儿,怎么?说也是唐家的外孙,他们一对?偷食鸳鸯,死了事?小,可香火断了事?大!”

“你们姐儿俩就?少说两句罢,没见这官府的人儿都瞧着,万一怀疑上了你们,可就?遭罪。”

女眷一直叽叽喳喳,没个了歇,温廷安蹙了一蹙眉心,往她们掠去?一眼,众人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一霎地噤若寒蝉,掩面羞避。

仵作剔掉了唐氏的指甲,比及揭开尸首身?上的厚实衣裳,众人俱是敛声屏息,空气遁入一片死寂之中,拂掠至江岸的春风停摆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之气,愈发稠郁。

温廷安此前未与唐氏正面打过交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唐氏从一个被家暴的母亲,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温廷安看到尸首遍体的淤青与伤痕,从脖颈至肚腹,再?从肚腹至脚踝,未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掐痕,鞭伤,踹伤,烫伤,搓伤,砸伤,刺伤……

她仿佛从能这些?伤口,看到了唐氏生前的遭遇,嫁人后,常年只能困囿于服侍丈夫与哺育儿子?之间,面对?下值回来后,处处泻火的丈夫,唐氏被掌掴,被殴打,被轻侮,被挑刺,面对?如此不合理?的遭遇,她应是极大的委屈,但邻里街坊不以为意,觉得她嫁得高,母家也不以为意,以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说她被打,是在?恪守一位妻子?的本分。

郝容是在?以丈夫的名义,合法殴打唐氏,嚼舌根的邻里街坊、唐氏的母家女眷,不消说,俱是间接杀死唐氏的帮凶。

只是这些?帮凶,都还不自知罢了。

仵作逐一勘验了唐氏、贺先?与郝峥的尸首,对?温廷安道:“三人俱是隶属于溺毙而亡,断气顺序依次是贺先?、郝峥与唐氏。”

温廷安接过了初验的验状,有三处地方,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处,仵作在?唐氏与郝峥在?腹肠之中发现了少量米醾,表明死者生前是用过了昼食,因?未来得及消化,米醾的种类,可以具体判定为黄埔米。

“一个存了轻生念头的女子?,赴死之前,还会用昼食么??”

杨淳道:“有可能的啊,比如说我,我做任何事?都习惯先?果腹,否则,任何事?情都没心情进展不下去?了。”

吕祖迁乜斜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唐氏轻生不轻生,全靠她的心情么??这分明是两码事?。我觉得唐氏、郝峥未必真的想随贺先?死去?,可能是贺先?在?生前,逼过母子?二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看看,他劫狱也罢了,还教唆无辜之人跳江,分明就?是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

温廷安遥遥首:“你们有没有发现,郝容的死法,与贺先?、唐氏、郝峥的死法,近乎完全一致,俱是沉珠江,非人力所致的溺毙,生发的时机也极为突然,教人简直意想不到。要轻生的话,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地决定轻生的,不说大人了,尤其是郝峥,才九岁的孩子?,居然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也太听话了,看起来,完全是没有求生欲的样子?。”

温廷安看向两人,面覆霜意:“难道不觉得很诡异吗?”

杨佑在?旁边听了,和稀泥说:“哎呀,想死的人,拦也拦不住嘛——”

“那么?,杨书记,您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杨佑勃然变色:“你这细路仔,怎的说话的呢?”

温廷安点了点头:“看来你完全没有死志,很好,”她话锋一转,“其实,去?喝广府早茶以前,我看到衙府的御用大夫,来送体检检状了,恰好我看到了您的检状,您的身?体情状委实不容乐观,患有潜在?的肺痨,很可能无法根治,寿命也一般不超过三个月。”

温廷安说得非常严肃,这教杨佑如罹雷殛,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真的假的?我的体检验状之上,真的这般写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您可以吩咐差役现在?给您取来。”

杨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面色如石灰,他沉默了很久,下意识对?丰忠全道:“知府老爷,这一桩事?,千万别?让下官的妻儿晓得,一切都照常过活就?好,对?了,您将拖延了半年的薪俸,教广府的纳部结算一下,下官要存下来,一半让内子?拿和离书去?改嫁,一半让儿子?能继续念书……总之,别?教妻儿继续跟下官活受罪。”

温廷安道:“您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不应拖家带口,一死了事??”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确乎能这般作为,但我有一个家要养,我希望在?死前,务必安顿好她们,至于让她们随我同去?,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做法!我断不可能会这么?势利!”

温廷安笑了笑,“看啊,杨书记,您已经说出答案了,身?为一个准人父、准人夫,贺先?纵任深陷缧绁,又怎的可能为了一己势利,而做出拖家带口沉珠江的事?呢?”

她捻紧了验状:“普天之下的父亲,心理?大多都有共通之处,杨书记方才的心理?,贺先?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的呢?”

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俱是怔住,杨淳憨然地插嘴:“那郝容算什么??”

温廷安失笑:“家暴男属特殊案例,可以排除在?假设之外。”

杨佑容色一凝:“慢着,你说是假设……那么?,方才所谓的肺痨,难道是诓我的?”

温廷安道:“不然的话,又怎能让杨书记对?一位逼上绝路的准父亲,感同身?受呢?”

杨佑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愣是一句话都道不出。

“大人说得对?,小女断不可能有轻生之念……”这时,唐家之中一直缄默饮泣的老太太,扶着藜杖蹒跚行前,一身?素衣,两鬓添霜,背部佝偻,老泪纵横,由唐家姑嫂左右搀扶行前,唐老太太悲戚地道,“前几?日,是老身?七十三岁寿辰,这小妮子?还躬自带着峥哥儿前来贺寿,送了一篮高邮鸭蛋、一笸箩荔枝果,还有两件新裁的夏冬衣裳和膝棉。”

“这小妮子?说,要跟郝容和离,嫁给一位贺姓的陶匠,老身?就?斥了她一顿不知好歹,她就?在?老身?的院子?前,跪了俩时辰,任谁都扶不起,老身?最后心软了,怕她跪断腿,让其起身?……老身?还拿软尺裁量她的腰身?,决意亲自帮她新裁一身?嫁衣,女儿家,不管嫁给谁,嫁几?次,都要嫁得风光,可这小妮子?,怎的就?出了事?……”

老太太委实悲恸不已,最后差点哭得晕厥过去?,被唐家女眷先?搀扶了回去?。

众人俱是道声:“节哀。”

温廷安继续检视验状,第二处疑点,是三人的死亡顺序。

三人坠江的时候,为何会是贺先?最先?断气,他是三人之中水性最好的人,按道理?,应该是最后断气的人才是。

这有些?教人捋不明白。

第三处疑点,仵作在?贺先?的指甲缝隙之中,发现少量的竹屑。温廷安吩咐吕祖迁道:“勘对?一下,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是否属于溺井之中竹笕的材质。”

吕祖迁面如土色:“还来啊,我这才刚掏过粪,又让我下溺井取样儿?”

虽然话是这样说,态度也很膈应,但吕祖迁到底是回公廨采样了。

这时候,周廉回来了,不过,悉身?都是湿漉泥巴,衣衫蘸染了泥污,行相?极其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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