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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那你能看出原因吗?那些太医诊不出来,便只能说什么先天不足。朕知道自己这病不是普通的病,凡人是看不出端倪的!”周粥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有什么修炼之法可以改善她的情况?

她晃晃悠悠想站起来,又觉得有点儿腿软,就索性往后一靠床沿,放弃了。

“倒也能说是先天不足,你的魂魄受损,并不完整。”这算不得什么天机,沈长青没太多犹豫地将实情告知了她,也问出了那日心头的疑惑,“你幼时是否有过什么奇遇?或是遇到什么仙神相助?否则以此等残魂,寿元早该断绝,更不可能和常人无异地活到现在。”

闻言的周粥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算是吧。大周皇室的先祖也不是常人,是巫灵族人。你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沈长青倒是微讶。他在卷帙阁翻阅典籍时,偶尔一次看到过这个上古部族的记载文字,族内曾有数名大巫,能以“万巫鼓”为天神祝祷,与天神沟通,并受其供奉的主神庇佑。但其相关记载止于那场几乎将整个人界抹平的天地浩劫。因此他还以为巫灵族一脉也已在那次之后断绝。

“巫灵族中有一脉大巫女周氏,她的后人创立了大周。周氏祖上有一朵灵花世代相传,据说是用来给后人保命的。”周粥拿食指指着自己的鼻梁,“朕自出生起就病弱异常,逐渐尝不出任何滋味。是母皇在朕十岁那年,从宗庙里请出了灵花续命。但那花的效果应该也不能撑太久,刚用那两年尚能恢复些味觉,但一年年过去……”

后面的话,周粥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也不需再说。

五感的衰退,与人之大限往往是息息相关的。

所以才道沈长青这话扎心呐,有哪个桃李年华的女子不想寻一段浪漫缱绻的爱情?不想觅一个举案齐眉的意中人呢?纵使是该先家国大事,后儿女情长的帝王,也不至于将后宫虚设。无非是心中重情,既不可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便不愿拿这短命残躯害人伤怀也担心子嗣会和自己一样先天不足,待她过几年驾崩了,还得在比自己更小的年纪里用风雨飘摇的身体,去经受朝堂的风雨摧折——

何苦来哉?

只不过除了已故的先帝外,朝野内外都只当周粥龙体很是康健。毕竟幼时多病,长大后自然而然就壮实起来的孩子也很多,并非什么怪事。为了朝局稳固,先帝病重,周粥监国时,更是把一切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就连小姨周琼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道是灵花将她的体质完全改变了。

作为先帝长女,自她之下便只留有一位血脉至亲的皇弟,年岁尚小,周粥只能自承其重。

既然对谁都不能说,那么周粥便更只能封闭自己,不敢去付出与回应任何感情。把爱人蒙在鼓里做一个白头偕老的梦,到最终不过几载就要死别,岂不是徒为情伤?

倒不如一心帝业,没准儿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两笔痕迹,也算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些千回百转、暗藏多年的心思,周粥当然不会说出口,也并不知能从何说起,更不曾指望一个不懂人间事的小醋精能懂。

“灵花?”

她眼中的“小醋精”倒也确实没往这方面琢磨,只是沉吟着重复了句,思忖这三界之内可称之为“灵花”的花类仙品无数,但能强行弥补魂力,逆转寿元的,却是闻所未闻,可谓有违天道。

既然有违天道,那必然是早有人以身代之,偿还了代价……

谈不上好奇,但沈长青还是起身移了尊步,单膝支地地在周粥面前矮下身,右掌覆上她的额心。后者倒也难得配合,只不过到底是酒劲未过,青芒大盛下也不闭眼,就直愣愣地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瞧他。

以法力游走探查了一番,和上次的结果一样,只能感知先天魂魄残损之症,却并未探视到有什么灵花在其体内作用。沈长青抿唇收了手,对上周粥的那双眸子,或许是还带着泪光的缘故,显得格外澄亮稚气,心底一时间竟生出愧歉之意。

“可能是吾位列仙班时日不久,才不知那灵花来历。待此间事了,吾回天庭复命时,可替你问问有无同僚知道此花……”

“所以就是没戏了吧?”周粥苦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沈长青这么了解。

他若是含讥带诮地刺她一两句“巫灵族的传家宝也没什么了不起”、“寿元岂是凡人自己可以预料”之流的话,那没准儿这世间还真能再找着那么一两朵能给她续命的灵花,好歹能让她活到年过半百。

可他现在浅浅地蹙着眉,却把语气放得那么柔,语调放得那么缓,看似说着颇有希望之词,但周粥明白那便是彻底没机会了。

被周粥这么毫不含糊地揭穿,沈长青没能去反思自己的言辞拙劣在哪儿,只是透过她此刻因醉酒而绯红的双颊,仿佛望见了今后会出现在那上边的苍白病色,在心底陡然涌起一股强烈而深沉的悲哀,分明全然陌生,又似已暌违千载。

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凛然心惊。

周粥却不管他在想什么,酒劲一阵阵的上头,就福至心灵地扒拉住了他的袖子,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过朕觉得你可以——”

“什么?”沈长青下意识问。

“朕觉得可以喜欢你,也可以和你生个皇太女!”

屋内有片刻死寂,之后就是沈长青又重又急的呛咳声:“咳!咳咳咳……”也不知是惊的,恼的,憋的,还是臊的,总之比起周粥,他那脸那脖子,还有那耳根子,倒更是像喝醉酒的那一个。

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天庭月老殿中正透过姻缘镜边吃瓜,边实时欣赏世间痴男怨女故事的月老。被他随手摆在一旁的问卷突然星芒大盛,业务能力的满意度蹭蹭上涨竟有爆表之势,搞得姻缘镜都受了干扰——

“这真是,好戏刚开始呢,搅得老夫看不了……”

月老把一双绿豆眼睁成了蚕豆大小,起身走到那问卷前,似是不满又似是惊叹地连连啧啧,抓了一把红线,把那问卷来了个“五花大捆”,姻缘镜上的画面这才恢复,只不过还是受其感应,把频道自动切换到了下界持卷的沈长青那里……

只见他咳完之后,两指一并划过袖间,索性把半截袖子留给了周粥,好像是生怕拽袖子时还得拉拉扯扯,失了清白,给对方以可临幸之机。

撕拉一声,沈长青又退回了桌边,才勉强维持镇定道:“你好歹也是真龙天子!休得这样胡言乱语,亵渎仙神!”

“……”

而周粥则是低头瞅着自己手里的半截袖子,开始酝酿情绪。

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往往是逆天的存在,即便她的妖怪爹仅仅是一只字面意义与实际意义上的弱鸡,这混血的孩子都能变成一只捉鸡的鹰。那么以此类推,周粥觉得自己和沈长青的孩子应该能免于先天不足,说不定还可能拥有极强的体质和法术。

半人半醋什么的,没准儿还是会酸,但多熏香多佩香囊,就可以遮掩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好不容易酒后吐了个真言,并想顺便鼓起勇气,再酒后乱一下那什么,倒是没想到这醋精还不乐意了!

“是啊,就没见过这么惨的真龙天子,短命不说,从小到大也不敢喜欢谁,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个来报恩的醋精,结果人家居然宁可断袖也不肯从……生无可恋啊……”

说着说着,仿佛悲从中来,周粥把脸埋进了那片袖子里,“呜呜呜”与“嘤嘤嘤”交替从袖间传来,好不做作。

沈长青听得头疼,闭眼狠狠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陷入了他五百年仙生中的第一次进退两难:进吧,难免被得寸进尺;退吧,又怕服务态度拿不到五星。

床边的周粥其实也很尴尬,原本是干嚎没眼泪才挡了这袖子,现在对方不上钩不心软,她只好再接再厉地做戏。可哭着哭着,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想哭……

真戏假做,才能肆无忌惮。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止不住,母皇病重敌国虎视眈眈那年她不能哭,第一次面对大小政务全无头绪时她不能哭,母皇驾鹤西去那晚她不能哭,察觉到味觉再次严重衰退时她也不能哭——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哭一哭也无妨的理由。

心思一转反倒噤了声,只有偶尔几声低咽与抽泣传入沈长青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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