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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武汉

 

他们将行李塞入那辆大红se瑞虎。车灯照s着灰尘飞扬的轨迹,百步亭在他们身後遥远。赵博坐在後排,一只行李箱紧挨着他左半边的身t。他们朝着yan新县驶去。父亲部队里的战友王全在此处当县委书记,若不是他从h石市的紧急会议上得到了消息,赵博一家人现在还蒙在鼓里。他们在车厢里仍感到阵阵的後怕。

如若被困在城中,那岂不是和《鼠疫》里的情节一模一样?赵博心想。我们的城市里,也许有里厄这样的医生,但未必有朗贝尔。

他们很快越过长江,朝夜se中飞驰而去。新闻里播送的是市领导昨日参加团拜会的报道,民乐的吹拉弹唱,整齐洪亮的掌声,一时间让车中閙融融,似乎使人忘却了空气里潜藏的危机。赵博在这个时候很佩服自己父亲的决断,他想当过兵的人在紧急的时候果然是b一般人更冷静的。他们逐渐远离了市中心,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些。母亲又问起yan新县有什麽农家乐的项目可以t验,特se的食物是什麽。

快到武汉边界时,前方本黑漆漆的夜突然亮堂起来。他们远远地看到灯火像秋天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不知为何物。待到驶近了,才知那光亮是车灯。原来几百辆车早已拥挤在收费站前,争抢着要出境。想来这些车里,大概也是他们这样有些关系的小老百姓,提前得到了要封城的消息,却b他们一家人知道得更早些。

夜晚的收费站,只有两个收费口开着,收费员颇有些倦怠地慢慢开着单据。六个车道上的司机都在往开放的仅有的两个收费口挤,许多车横着cha进来,又有的想借边上的土路绕过拥挤。有这想法的人多了,车道就更加没有秩序,所有的车竟都都动弹不得。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不安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们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前面有司机为先後争起来。他们走到赵博家车辆的大光灯前,先是极难听地问候彼此的母亲,其後便发展成奋力撕扯对方的衣服和头发。在车灯的照耀下,他们衣服上的褶皱破损、那不坏好气的怒容,都看得清楚真切。这一幕,就如同剧场里的观衆欣赏演员卖力表演一样。但这些滋事者的心又在别处,眼看前面的车流移动了,就立刻放开眼前的对手,钻到驾驶座里踩油门。

眼看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他们方挪到离收费口三米之处,眼前短短的距离,却有五六辆车横七竪八地塞着。车里的气息逐渐乾燥闷热起来。父亲试图再给王全打电话,那头却关机了。母亲打开窗透气,安慰大家说封城未必是晚上十二点就会执行吧,只要我们天亮前离开武汉就没事。

话音刚落,尖锐的鸣笛突然边从身後传来。他们被吓了一跳,仔细听这鸣笛,竟然是警车的那种唔唔声。一开始是一辆,然後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了一片海洋。赵博回头一看,红蓝se的警灯,车的前灯和溶溶的月se,把这夜照得通明。他明显得感到x口咯噔一沉,这次不仅跑不了,可能还要抓进去,留了案底,以後读研究生读博士怕也没希望了。这突然的光亮使他头晕目眩。他似乎听见父亲重复着“完了”二字。

二十多辆警车秩序井然地在这些逃亡者身後排开。全副武装的武警鱼贯而出,要车里的人一辆一辆下来。他们脚上的皮靴在柏油路上发出坚y的响声,赵博听着觉得头皮发麻。那声音就像军训时所有人一齐跑步发出的脚步声,充斥了不可动摇的权利的意味。有人手里拿着警棍,甚至一两个人抱着步枪,黑压压的朝他们压过来。所有人都不説话,天空只有警笛在回应。

从後视镜里,他们看到警察已经检查到了身後那辆黑se的奥迪,司机正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放在机器上读取信息。身後是警察在迫近,身前的收费员也不再放行。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绝望。这时,他们突然听见清脆的断裂声,随後前面的车竟一辆接一辆发动了。原来头车的司机撞断了拦车杆夺路而逃。於是後面的车,也顾不得什麽警察,也顾不得什麽对错,都从那缺口鱼贯而出。警察奔跑着赶上来,但没能阻止赵博一家的逃离。赵博在後座回望越来越远的武汉,它在惊吓于恐怖中度过了腊月二十八,并在身後逐渐暗淡下去。

他们推开大楼的铁门,寒冷便如冰水向衣领里灌。无垠的雾气低压压一片,满世界俱是白。那扇门在他们身後轻轻地搭上并自动上锁。口罩使他的呼x1凝滞,因而眼镜盖上了薄薄一层水汽。妻子便取下他的眼镜,从羽绒服和毛衣的袖子下面ch0u出棉毛衫的边缘帮他擦拭。她说你一个人要注意休息,每天吃维生素,不能因爲看病落下吃饭,还有,不许和nv护士走得太近。朦胧的早晨,小区静寂无声,只有妻子在耳边的关照。他心想,这声音会伴随自己一辈子。

出小区要登记,保安问他们几时回来。丁医生说我老婆两三个钟头便回来,我可能要几个月了。便上了出租车。街上只有少数公交车和垃圾车,偶尔才见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头挂着一包蔬菜。他们的车畅行无阻。妻子极爲粘人地依靠在他肩头,一gu温暖的重量在他身t的一侧积累。一路上没有人説话,他并无心思説话,前路不知所往,他也爲自己的命运捏把汗,但这种宁静下的接触使他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很踏实。上一次有这样的t验,尚是刚与妻子认识的时候。他又知道这种依偎只在此短暂的一瞬,如同人生中的绝大多数美好一样易逝,你不能触碰它,甚至不能回忆、咀嚼,因爲那样它也不再是最初的滋味。

他们在复旦医学院的大礼堂下车。七八辆长途车已沿路的一边停好。好几十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拉着旅行箱,正被引导入礼堂大厅。有三两个学生志愿者,拿着“欢送上海援武汉医疗队”的牌子。前来相送的家属到此处,便不能再往里走。那些人里有蹒跚而行的父母,有顶着大肚子的nv人,也有六七岁的小儿,还不懂得离别的意义,仰着头看着大人们哭泣相拥。处处是低低的啜泣声,但没有人嚎啕大哭,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惊扰了医疗队的士气。

妻子见到这盛大的告别场面,再不能保持平静,她的身t颤抖着,泪水如织地流下来,她拿胖胖的并指手套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丁医生在悲伤里有些不知所措,唯有一把将妻子抱住。他曾经好几次想象过这个场景,他认爲这时候双方必然是愁肠寸断,彼此在泪水中度过相伴的最後一刻。但是此时他却没有一滴泪水,只是怔怔地把她揽在怀里,脑袋里空空的,好像这一刻十分不真实。

到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找不到父母的孩子。当他拉着行李箱转身而去,仍能听到背後如诉如怨的呜咽。这一刻,一gu悲戚才从他的心里涌出来。会场里热闹而有序。院领导用大喇叭指挥着他们先去取物资,然後去剪头发。

他排在人群里领东西。几张长桌後面各类物资整齐的堆放,像技巧高超的泥瓦匠新砌的墙。隔着口罩,他还是认出了发放物资的正是医院後勤处的那几位。他们不发一语,机械而快速地把东西塞到每个人怀里。他的手上多了一包口罩和一包尿布。他还想开口要写方便面饮用水之类,却发现大家也都只领了这些,只有nv同事还多了一袋卫生巾。

他随着人流走向会议厅。他看见一旁有电视台在拍摄,一个红裙子的记者动情地讲解着些什麽。她的身後,有一些护士在剃头。理发师正把她们的头修剪成类似於光头的发型。柔顺的长发首先被剪刀剪断,又被推子一把一把地推掉,落在洁白的围裙上。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猜想很多人在哭泣。

礼堂会议厅正要举行的是“赴湖北抗击疫情誓师大会”,一块ye晶屏打着红se的底se,其上用亮澄澄h写着这些字。一些医院的g部、市领导在台上一字排开地坐着。一个市卫生部的领导在掌声中走上台,清了清嗓子,带上老花眼镜开始讲话。他提到,我市卫生系统一接到紧急任务,就召集各党政领导展开部署,按照上级的要求积极准备……

丁医生他们医院是在两天前接到的通知,要求他们组建136人的医疗队。这医疗队要包括30名医生,100名护士和6名管理人员。虽然采取的是自愿报名的原则,但是他们呼x1科几个年轻力盛的青年骨g医师都被划入医疗队中。他听见那领导赞扬各位医护人员“身先士卒,踊跃报名”时,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嘲讽。不过,他原本就打算主动报名参加医疗队。这一次灾难对他来説是反而一个机会,他重新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了意义,他丰富的知识终於有了用武之地,而不是日复一日地面对支气管炎和哮喘的患者,开出相似的诊断和药方。他听着台上激情昂扬的鼓舞,x膛里有一gu力量在召唤他。那是当时促成他学医的那种动机。

领导讲完话,那两个电视台的人也进了会场。在医院党委书记的带领下,所以医护人员一起起立宣誓。摄影机正贪婪地捕捉这幅画面:所有人都右手攥拳放在头脑的的右侧,跟着台上念道:我志愿献身灾区,热ai祖国,忠於人民,恪守医德,一切以患者爲先……

丁医生觉得这誓言似乎是在医学生入学誓言的基础上略加改动而成。身边的几个党员g部正声泪俱下地高喊出承诺,让他听了觉得有些可笑。身爲医生,即使不立此誓言,也当尽全力于患者,况且从小到大宣读过的誓言,许多又是没有实现了的。大家齐声跟读着,最後説到宣誓人时需要念出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大家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一下子轻了下去,只有那几个g部依然声嘶力竭。

最後,他们站在前排的二十几人,又被要求举起一面医院,在大厅录制给武汉加油的视频。他心想,这下妻子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了。

一位护士从一屋子疲惫而浮肿的病人中间挤出来时,等候室里立刻恢复了嘈杂。她被病人家属团团围住,他们嚷着要一个説法,爲什麽跑了几个医院都不给做透析。有的喊着要见她领导,还有人拿手机拍她x牌上的工号说要投诉她。

陈斌在人群的外围张望,她的那双大眼睛几乎要沁出泪水来,她辩解说现在设备都有,但是护士大部分都支援去呼x1科和发热科了,实在没有人手了。便有人说既然有机器,我们自己来做就行,不需要你们护士。

“您要是腹膜透析可以自己做,但您是血ye透析,必须要有护士来c作的。”她努力镇定,但是声綫明显在颤抖。

“那护士在哪儿呢?我爸都快要si了!你帮我解决!立刻!”

”我们都是走了老远的路来的,你不给解决就不走了。“衆人附和道。

“我就是个小护士,您对我吼也解决不了问题……”她在衆人的围攻下失了方寸,无助地哭起来。

陈斌本来也拿着手机要把这护士拍下来投诉,但见此场景,心里有了一种欺人太甚的内疚之感,於是默默地把手缩回去了。

他问母亲怎麽办。母亲说今天要是看不上就回去吧,你推我走了那麽多路太累了,我们明天早点来。她说这话时明显有气无力。原本昨日就该做这次透析,但是医院的肾内科ch0u调了三分之二的护士去别的科室,积压了好几天的病人把等候室塞得满满当当。他又带母亲去了其他几家医院,那里的肾内科乾脆全面关闭了。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人们纷纷避让开,陈斌才看见是一个老人在座位上ch0u搐,他的身t极难看地扭曲着,犹如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他身边的年轻人带着哭腔喊着”护士救救我爸“。陈斌心想,还好母亲的肾功能还不至於太差,否则拖着不做透析的话,就和这老人一样离si期不远了。谁知听见呼喊,竟真的从门里出来两个护士,把这老人扶进去治疗了。

他们消失在那扇淡蓝se的门後面,衆人駡声一片。原来医院只救快si的病人。陈斌奔波了一天又无所收获,只觉得头晕恶心,在母亲身边几乎瘫倒。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焦急地在各个病友qq群询问情况。但是并没有什麽好消息传来,只是不断地收到“某某医院肾内科全面关闭”的消息。有人说打了市长热綫,对面也只是一味搪塞。

每多一条消息,希望似乎便小了一分,他看着窗外低压的云层,武汉笼罩在这样的y沉里已经一周。他觉得天越来越低,路越走越窄。怪不得所有人都想考公务员当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平常日子尚且还有些许活下去的空间,真的出点事情,连自己的家人都照顾不了。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这时候却无法为母亲减轻一丝痛苦,他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使他才想起包里还有降磷的药物,赶紧从双肩包里拿出那个小药瓶递给母亲。

母亲吃了药似乎还是不舒服,不时地撸起袖子和k管,查看自己水肿的情况。陈斌分明看到她的四肢如水萝卜一样肿胀,小臂上长期cha管形成的鼓包,透出青紫se的淤血,如同一只垂si的眼睛,从黑暗里盯着自己。

见此情形,他终於控制不住眼泪,便接口买面包跑了出去。在走廊里他用头抵着墙,用毛衣的袖子捂住自己的眼睛,jg瘦的身t从胃里发出阵阵颤抖。这是他前所未有的t验。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十几岁,还不懂得这种深痛的悲切,况且父亲在车祸中当场si亡,倒也没有了现在的无助之感。他原以爲自己不会被任何情感所击倒,而当这痛苦真正来临时,他已然没有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只想把这种痛苦挨过去,让母亲活下去。

他坐着电梯下楼买面包时,电梯在七楼停下,却没人进来,似乎有人本想下楼又回转了心意。他只听到男人的叫駡和nv人的呼喊,像冷空气一样灌到电梯里。本来五官科的指示牌,被人改成了“呼x1科三区”,走廊里摩肩擦踵,早已没有了队伍的概念,所有的人只是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他们似乎被身後的某一gu力量压迫着,想拼命地向前逃离。後面的向前挤,前面的无路可走,又向後用力,就像暗流在人群里涌动。前排似乎有护士喊着别挤了先拿号,但是显然局面已经失控。门即将关上时,有一些病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他也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们。不同的病症,似乎在他们面前划出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银河。那对视的瞬间使他浑身发毛。他心想这些人果然是病了。

陈斌下到一楼时,有一群穿着白se防护服的人正源源不断地从大巴上进入医院,正在大厅里集结。他看到他们的x口写着”上海医疗队“。他心里渺茫的希望又燃起来。他拉住带头的人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那人说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来救治武汉的肺炎患者的。

“但我母亲是尿毒症,现在没有人做血透。”

“我是看传染病的医生,血透你找协和本院的护士帮你做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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