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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公主

 

“那王爷可有什么要求?”

“干活利落的会伺候人的。”

“好,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做。”

何弘毅转身要出去,

“等等。”

王爷叹了口气,将手放在额上,

“长得要像张乐游的。”

“王爷您这是何苦?”

“弘毅,太后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在这个关头,我不能为张乐游分心,我也护不了他安全,还不如在还来得及之前,让他走。”

刘浥尘顿了顿,好像也是在和自己说,

“我不会沉溺于这种渺小又虚无飘渺的情感的。”

“小兄弟吃块饼。”

张乐游坐在客栈里烤着火,同队的李大哥往他手里塞了块饼,

“原本想着今天能翻过这座山,谁想到大雪封山了,估计这十天半个月是行不了路了。”

张乐游呆呆望着手里的饼,想着往常这个时候王爷该吃宵夜了,王爷体寒,所以他总喜欢给王爷煮些滋补的汤药,也不知何弘毅知不知道给王爷喝。

“小兄弟,你有心事?”

张乐游正觉得心里苦闷无人倾诉,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有一个心上人,可他身份高贵,我恐怕这辈子都配不上他,所以离开了他,可走了又担心他孤苦伶仃无人照料,李大哥,你年岁比我大,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哦哦哦,你小子!"李大哥凑上前小声道,

“胆子不小啊,看上公主殿下了!”

张乐游忙道,

“你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看上王爷和看上公主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这是聪明的选择,那种金枝玉叶皇亲国戚怎么可能看上我们,是,你倒是能仗着年轻去做她面首,可对人家来说你和家里养的狗有什么分别?哪天你年老色衰了,或者公主厌烦了,驸马立刻就能把你给办了!男人啊,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再说了,人家出身皇族仆役众多,有的是人照顾她,你与其关心她,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刘浥尘从宫里摇着轮椅出来了,脸色苍白,眼底泛着乌青,怀里揣着暖炉,何弘毅将刘浥尘接上马车,坐在他身侧,又给他披了件大氅。

“王爷现在怎样?”

马车行驶起来,伴着木制车轮的颠簸声,刘浥尘淡淡道,

“河东周围的郡守愿意配合,事情发展还算顺利。”

“臣问的是王爷如今身体可好。”

刘浥尘笑道,

“我的身体自然一直是不好的。”

“前几日臣为王爷找的仆役,王爷为何将他赶走了?”

“人倒是机灵,可惜太急了,迫不及待往本王床上爬,本王觉得厌烦,便赶跑了。”

何弘毅无奈道,

“臣这次给王爷找了个清倌,王爷不喜欢他爬床吗?”

刘浥尘啧了一声,

“本王本就讨厌他人随意触碰,何须你多事?”

何弘毅哑口无言,王爷当时和张乐游腻歪成什么样他是最清楚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连在一起,如今见他帐内空虚特意嘱咐那小厮伺候好王爷,谁知王爷反倒不乐意了。

“王爷,前些日大雪封山,张乐游的商队今儿才启程,王爷若是派人把他抓回来”

刘浥尘忽然重重将手里的暖炉扔在了地上,冷笑道,

“怎么,没有张乐游本王就活不下去了?弘毅,你是最清楚的,本王是怎么坐到今天的位置上的!那时就算身边没个伺候的人,本王照样活得好好的,无非是这些年有人伺候,性情养得娇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本王今后要走的,是地狱般的道路,那里没有张乐游的位置,你知道吗?”

王爷从不高声说话,喜怒也不表于色,如今也只是声音低哑暗沉,可何弘毅清楚王爷此时已经十分生气了,忙道,

“臣知道了,臣以后不会再劝王爷了。”

刘浥尘叹了口气,捡起暖炉,

“不是你的错,弘毅,是我,我现在”

他闭上眼,

“他甚至都没和我知会一声就走了,没有一点留恋,他不信任我,他当然不应该信任我,但我心里总归就是不舒畅,我不该这么软弱,这种脆弱的无法掌控的情感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

“王爷,那就断了吧。”

刘浥尘笑了,

“确实应该如此。”

这里是个残破的别院,几乎没有仆从敢前来打扫,那个女人坐在窗前,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容颜,只是带着被苦难洗磨的苍白和憔悴,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身后传来男孩的读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读书声停止了,女人转过头,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

“尘儿,怎么不读了?”

“娘,像我这样残废的人,真的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真的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吗?”

“尘儿,你胡说什么啊,你可是王爷的儿子啊,将来怎么会缺媳妇儿?”

“所以,今后我成亲了,就要和娘,媳妇儿一起被关在院子里吗?”

“傻孩子,等你即冠了,就能”

“娘,你真觉得等我即冠了,爹爹他们就能好好对我们好了吗?”

刘浥尘将书扔在地上,喊道,

“从一开始孩儿的努力就没有任何意义,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个个身体康健母族高贵,而我,只是个舞姬的孩子,还是个残废,只能每天坐在屋里,背这些之乎者也的屁鬼话,做着虚无缥缈的美梦,渴望爹爹能多看我一眼,能认我这个儿子,但你也清楚,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是个出身低微的残废,这辈子都登不上大雅之堂!”

娘亲呆呆望着他,好像是吓傻了,也可能是在绝望里唯一能做的美梦被人叫醒了,刘浥尘流着眼泪,从椅子上爬下来,因为他那时候没有轮椅,他只能爬到娘亲身边,

“娘,你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来这里受苦吗?我也想像兄长像妹妹那样,像正常人那样,在园子里跑跑跳跳,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清明去踏青,元宵节去看花灯,新年去看社火,去放鞭炮,可我甚至都出不去这个破院子!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等我死的那天吗?”

娘亲神色仍然呆呆的,眼里无声地流出眼泪,

“我从来都没想要生下你,我也从不想和委身失节于王爷,可我要怎么办呢,我往哪逃呢?”

她低下头,看着刘浥尘,

“要是你死了就好了,要是你们这些姓刘的都死了就好了,我就清净了,我就可以回家找爹爹了”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目光穿透了刘浥尘,不知道落在了谁的身上。

刘浥尘睁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陈年旧梦,汤婆子已经冷了,被窝里也冷得吓人,他只觉得睡意全无,不仅浑身发冷连头都有些疼起来,他摸到床头的铃想摇两下,忽然想到张乐游已经不会过来了,头更疼得厉害,夜晚好像一只巨大的恶鬼,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将他吞噬,他坐起身,摇着轮椅走到门外,门口不是何弘毅,是别的侍卫,刘浥尘说,

“给本王弄些酒来。”

那侍卫愣了一下,

“是!”

也幸好不是何弘毅,否则又要啰啰嗦嗦的了,刘浥尘心想。

刘浥尘平常不怎么喝酒,所以暂居的寓所里也没有酒,半个时辰后侍卫才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坛高粱酒,刘浥尘已让人把汤婆子里加了新的沸水,抱着汤婆子倚在床头发愣,侍卫很少见刘浥尘这副模样,生怕得罪了王爷,放了酒就关上门守在了门外了。

刘浥尘拍开泥封,倒在碗里喝了几口,又觉得还是没意思,

“小毛!”

那个侍卫一脸惊讶地推开门,

“王爷记得小的是谁?”

王爷微笑道,

“那是自然,你们是我的侍卫,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爷面色原本就是雪白的,如今因为酒染了些绯色,笑起来蓝黑色的眼睛波光潋滟,又带着几分平日不会有的慵懒,小毛脸都红了,登时不敢看王爷,低下头仓皇道,

“王爷找小的何事?”

“你找人热点小菜,再把何弘毅叫醒,让他过来陪我喝几杯。”

“是。”

不一会儿何弘毅快步走了过来,难得带了惺忪的睡意,见王爷懒洋洋靠在那喝酒,叹气道,

“王爷。”

“弘毅。”

刘浥尘举起酒杯,笑眯眯道

“来,陪本王喝一杯。”

“王爷,你体质虚寒,一直进补药材,恐怕和酒性会相冲。”

“无碍无碍,从前不是王爷时也没那么多讲究,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王爷”

王爷笑着举起手,

“弘毅,我是来找你喝酒的,要么喝酒要么回去睡觉,可别来扫我的兴。”

何弘毅只能坐了下来,倒了些酒酒在碗里,却也不喝,只盯着王爷,王爷笑道,

“弘毅,你养鱼吗?”

拿起酒碗往何弘毅碗上一撞,何弘毅这才开始喝。

两人沉默地喝了几碗,王爷忽然开口道,

“张乐游走之前问我沅芷是不是我杀的。”

“王爷怎么说的?”

“我承认了,这事儿也没什么好欺瞒的。”

“那王爷为何不说是臣杀的。”

刘浥尘笑了,

“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杀她,是我默许你这么做了,人就是我杀的,轮不到你逞英雄。”

何弘毅沉声道,

“她活着,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情。”

“你做得没错,她是唯一一个能称为我亲人的人,我本想着先关着她,不让她出去乱说话,以后或许她就能想通,但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她不可能想通的,她不会原谅我的,多留她一日都是麻烦。”

刘浥尘苦笑着喝了口酒。

“张乐游是因为这件事而害怕你,所以逃走了?”

“他害怕我还是不怕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想给他看我光鲜的一面,但我也清楚,如果他想要长久留在我身边,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对我一无所知,对朝廷一无所知,但我偏偏又喜欢他这副单纯的样子,就因为他单纯善良对我只有善意,所以我才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哪怕知道他有时在同情我,我仍然很高兴。”

“王爷,张乐游确实是个好孩子,对你也知冷热,他留在你身边确实让为臣放心,可若是他太重要了,会影响到你,那又是另一码事了,王爷现在需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若是想要的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把张乐游接回来,事情结束后隐姓埋名长相厮守,若是你所图甚大”

何弘毅沉默着望向刘浥尘,

“恕我直言,强把张乐游接回来是不会幸福的。”

王爷挑衅地笑了起来,

“哦,那我偏偏就是要把他留在我身边呢?”

“那臣自然也不敢多嘴。”

王爷笑吟吟地望着何弘毅,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

“弘毅,你就像我的一面镜子,总能时刻明出我的缺陷,所以我希望你在我失去理智的时候做我最锋利的刀。”

何弘毅肃然道,

“自王爷替臣的父亲沉冤昭雪后,臣便只是王爷的一把刀了。”

雪总算停了,商队又浩浩荡荡上路了,张乐游在厚厚的积雪里挪着步,转头往向身后的皇城,曾经那么大的望不到边的巨大宫殿,如今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主殿朱红色的房檐了,一阵风刮过,雾蒙蒙的雪飞了起来,那朱红又凋落了几分颜色。

张乐游一瞬间有些释然了,时间和距离可以掩盖皇宫,又何尝不能掩盖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呢?只要离得远了,时间久了,他迟早也会忘掉王爷,自己与王爷相处的日常,最终也只会成为自己生命里的吉光片羽。

然而就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他听见雪地里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声,未等他反应过来,原本厚厚的积雪里便飞出无数手拿长刀的汉子,那些汉子冲进商队里见人就砍,原本白茫茫一片视线瞬间血光翻飞,宛如人间地狱,嘈杂中他听到有人大叫,

“是山贼,是山贼!”

张乐游何时见过这种场景,登时眼前发白腿肚子打转,恰巧一个人被山贼砍倒跌到了他身上,张乐游本就底盘虚浮,也随着那人一起跌倒,登时剧烈的血腥味弥漫了他的鼻腔,他本能地想把那人推开,又想着那人能不能救,可当环顾四周看到四溅的血肉后,终究还是顺势躺下,将那人的血涂在自己身上,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身上的人呻吟痉挛了一会儿,便再也不动了,他甚至不敢看他是谁,或许昨日他们还在客栈的桌子旁分食同一块肉干,可现在他已经变成躺在自己身上的一个尸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结束了,他听到马蹄的踏在雪上的声音,

“人都死了?”

马上的人问。

“老大,都死了。”

“是吗?”

张乐游听到那人冷笑一声,忽然好像往自己这个方向策马而来,张乐游心中登时升起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一声刺耳的马鸣响起,张乐游猛地睁开眼,见那人正勒紧缰绳,向自己扬蹄踏来。

他心里一惊,连忙滚到一旁,刚站起身,一把长枪就架在自己脖子上。

“都死了?”

马上的人将长枪架在自己身上冷笑,那人身着裘衣,眉清目秀,比起山贼倒更像个书生,只是眼神比寻常书生狠辣凌厉的多,张乐游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道,

“宋大哥?”

那人愣了一下,凝神打量他,张乐游知道自己满身血污,连忙道,

“张乐游,我是张乐游啊!”

说完蹲下身随手抓了把雪抹在脸上。

那人愣了愣,

“小游?”

“是啊,宋大哥,是我!”

天已经黑了,只有河东王书房的烛火还泛着暖黄色的光,敲门声响起,

“进。”

何弘毅推门而进,面色沉重。

王爷看着文书,抬头道,

“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王爷,张乐游的商队今天被山贼袭击了。”

烛光下,刘浥尘的瞳孔瑟缩了一下,然后他笑了,

“弘毅,便是你想让我放弃他,这笑话也不好笑。”

“王爷。”

何弘毅沉声道,

“属下没有开玩笑。”

刘浥尘慢慢放下了手上的笔,

“张乐游怎么样,活着吗?”

“探子说,无一生还。”

刘浥尘的脊背瞬间挺直了,一瞬间像失了魂一样呆呆望着前方,良久,慢慢闭上了眼,

“或许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僵直的脊背一瞬间塌了下来,声音干哑,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本就不该把他留在身边,上天替我做了选择,我就当他跟着商队离开了,从此广阔天空,自由自在”

他的声音哽住了,脸色苍白如纸,可那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弘毅,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觉。”

何弘毅想要安慰王爷,但确实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老实说他甚至松了一口气,王爷对张乐游投入了太多感情,这迟早会是祸端,上天在这时切断,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何弘毅离开王爷的房间,看到王爷屋子里的灯熄灭了,他叮嘱好门外的侍卫多加注意屋里的动静,便回了寝房,连日的公务让他十分疲惫,倒头就睡着了,睡得昏昏沉沉时,隐约听到门外有敲门声。

“谁?”

外面的人没有回答他,他猛地坐起身子按住了床头的佩剑,外面的人提着灯笼,隔着门能看到橘色的暖光。

“谁?再不回答休怪我不客气了。”

外面的人叹了一声,

“弘毅,是我。”

“王爷?”

何弘毅一惊,跑下床打开门,只见王爷正坐在轮椅上,穿着整齐披着狐裘,俨然一副要出门的装扮,手上提着灯笼,暖黄色的光映出他苍白的脸颊。

“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王爷不回答他,只淡淡道,

“尸首在哪个义庄?”

“王爷,山贼将商队里的人乱刀砍死,尸首已经面目全非了,就算您看了也分不清哪个是张乐游,您就当他已经跟着商队离开了,自由自在”

“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躺在义庄里,周围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家人不要他了,我不能让他死了还孤零零一个人。”

“王爷,现在夜深了天也寒,您身体又不好,不如明早再去“

刘浥尘打断了他,

“尸首都在哪个义庄?”

“王爷”

“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尸首现在在哪个义庄?”

刘浥尘双手交握,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若不想回答,我便亲自去问探子了。”

“在城北的那个义庄,官府的人马还在运尸体。”

刘浥尘摇着轮椅转过身,

“弘毅,派人把马车备好。”

“王爷,您身体不好,现在天寒,不如明日”

忽然间只听“砰”一声伴着脆响,原来是刘浥尘一拳砸在了轮椅的扶手上,顷刻间手上的玉扳指炸得粉碎,鲜血从他的手蜿蜒而下,刘浥尘声音颤抖着,

“明日,明日?本就被砍得面目全非,明日怕是要烂了!”

说罢他摇着轮椅往外走,何弘毅忙快步上前,

“王爷,您的手”

刘浥尘抬头淡淡望了一眼鲜血淋漓的手,掏出手帕拂去上面的碎玉,用手帕包扎起来,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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