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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眠

 

刘浥尘从宫里摇着轮椅出来了,脸色苍白,眼底泛着乌青,怀里揣着暖炉,何弘毅将刘浥尘接上马车,坐在他身侧,又给他披了件大氅。

“王爷现在怎样?”

马车行驶起来,伴着木制车轮的颠簸声,刘浥尘淡淡道,

“河东周围的郡守愿意配合,事情发展还算顺利。”

“臣问的是王爷如今身体可好。”

刘浥尘笑道,

“我的身体自然一直是不好的。”

“前几日臣为王爷找的仆役,王爷为何将他赶走了?”

“人倒是机灵,可惜太急了,迫不及待往本王床上爬,本王觉得厌烦,便赶跑了。”

何弘毅无奈道,

“臣这次给王爷找了个清倌,王爷不喜欢他爬床吗?”

刘浥尘啧了一声,

“本王本就讨厌他人随意触碰,何须你多事?”

何弘毅哑口无言,王爷当时和张乐游腻歪成什么样他是最清楚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连在一起,如今见他帐内空虚特意嘱咐那小厮伺候好王爷,谁知王爷反倒不乐意了。

“王爷,前些日大雪封山,张乐游的商队今儿才启程,王爷若是派人把他抓回来”

刘浥尘忽然重重将手里的暖炉扔在了地上,冷笑道,

“怎么,没有张乐游本王就活不下去了?弘毅,你是最清楚的,本王是怎么坐到今天的位置上的!那时就算身边没个伺候的人,本王照样活得好好的,无非是这些年有人伺候,性情养得娇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本王今后要走的,是地狱般的道路,那里没有张乐游的位置,你知道吗?”

王爷从不高声说话,喜怒也不表于色,如今也只是声音低哑暗沉,可何弘毅清楚王爷此时已经十分生气了,忙道,

“臣知道了,臣以后不会再劝王爷了。”

刘浥尘叹了口气,捡起暖炉,

“不是你的错,弘毅,是我,我现在”

他闭上眼,

“他甚至都没和我知会一声就走了,没有一点留恋,他不信任我,他当然不应该信任我,但我心里总归就是不舒畅,我不该这么软弱,这种脆弱的无法掌控的情感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

“王爷,那就断了吧。”

刘浥尘笑了,

“确实应该如此。”

这里是个残破的别院,几乎没有仆从敢前来打扫,那个女人坐在窗前,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容颜,只是带着被苦难洗磨的苍白和憔悴,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身后传来男孩的读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读书声停止了,女人转过头,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

“尘儿,怎么不读了?”

“娘,像我这样残废的人,真的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真的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吗?”

“尘儿,你胡说什么啊,你可是王爷的儿子啊,将来怎么会缺媳妇儿?”

“所以,今后我成亲了,就要和娘,媳妇儿一起被关在院子里吗?”

“傻孩子,等你即冠了,就能”

“娘,你真觉得等我即冠了,爹爹他们就能好好对我们好了吗?”

刘浥尘将书扔在地上,喊道,

“从一开始孩儿的努力就没有任何意义,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个个身体康健母族高贵,而我,只是个舞姬的孩子,还是个残废,只能每天坐在屋里,背这些之乎者也的屁鬼话,做着虚无缥缈的美梦,渴望爹爹能多看我一眼,能认我这个儿子,但你也清楚,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是个出身低微的残废,这辈子都登不上大雅之堂!”

娘亲呆呆望着他,好像是吓傻了,也可能是在绝望里唯一能做的美梦被人叫醒了,刘浥尘流着眼泪,从椅子上爬下来,因为他那时候没有轮椅,他只能爬到娘亲身边,

“娘,你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来这里受苦吗?我也想像兄长像妹妹那样,像正常人那样,在园子里跑跑跳跳,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清明去踏青,元宵节去看花灯,新年去看社火,去放鞭炮,可我甚至都出不去这个破院子!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等我死的那天吗?”

娘亲神色仍然呆呆的,眼里无声地流出眼泪,

“我从来都没想要生下你,我也从不想和委身失节于王爷,可我要怎么办呢,我往哪逃呢?”

她低下头,看着刘浥尘,

“要是你死了就好了,要是你们这些姓刘的都死了就好了,我就清净了,我就可以回家找爹爹了”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目光穿透了刘浥尘,不知道落在了谁的身上。

刘浥尘睁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陈年旧梦,汤婆子已经冷了,被窝里也冷得吓人,他只觉得睡意全无,不仅浑身发冷连头都有些疼起来,他摸到床头的铃想摇两下,忽然想到张乐游已经不会过来了,头更疼得厉害,夜晚好像一只巨大的恶鬼,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将他吞噬,他坐起身,摇着轮椅走到门外,门口不是何弘毅,是别的侍卫,刘浥尘说,

“给本王弄些酒来。”

那侍卫愣了一下,

“是!”

也幸好不是何弘毅,否则又要啰啰嗦嗦的了,刘浥尘心想。

刘浥尘平常不怎么喝酒,所以暂居的寓所里也没有酒,半个时辰后侍卫才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坛高粱酒,刘浥尘已让人把汤婆子里加了新的沸水,抱着汤婆子倚在床头发愣,侍卫很少见刘浥尘这副模样,生怕得罪了王爷,放了酒就关上门守在了门外了。

刘浥尘拍开泥封,倒在碗里喝了几口,又觉得还是没意思,

“小毛!”

那个侍卫一脸惊讶地推开门,

“王爷记得小的是谁?”

王爷微笑道,

“那是自然,你们是我的侍卫,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爷面色原本就是雪白的,如今因为酒染了些绯色,笑起来蓝黑色的眼睛波光潋滟,又带着几分平日不会有的慵懒,小毛脸都红了,登时不敢看王爷,低下头仓皇道,

“王爷找小的何事?”

“你找人热点小菜,再把何弘毅叫醒,让他过来陪我喝几杯。”

“是。”

不一会儿何弘毅快步走了过来,难得带了惺忪的睡意,见王爷懒洋洋靠在那喝酒,叹气道,

“王爷。”

“弘毅。”

刘浥尘举起酒杯,笑眯眯道

“来,陪本王喝一杯。”

“王爷,你体质虚寒,一直进补药材,恐怕和酒性会相冲。”

“无碍无碍,从前不是王爷时也没那么多讲究,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王爷”

王爷笑着举起手,

“弘毅,我是来找你喝酒的,要么喝酒要么回去睡觉,可别来扫我的兴。”

何弘毅只能坐了下来,倒了些酒酒在碗里,却也不喝,只盯着王爷,王爷笑道,

“弘毅,你养鱼吗?”

拿起酒碗往何弘毅碗上一撞,何弘毅这才开始喝。

两人沉默地喝了几碗,王爷忽然开口道,

“张乐游走之前问我沅芷是不是我杀的。”

“王爷怎么说的?”

“我承认了,这事儿也没什么好欺瞒的。”

“那王爷为何不说是臣杀的。”

刘浥尘笑了,

“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杀她,是我默许你这么做了,人就是我杀的,轮不到你逞英雄。”

何弘毅沉声道,

“她活着,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情。”

“你做得没错,她是唯一一个能称为我亲人的人,我本想着先关着她,不让她出去乱说话,以后或许她就能想通,但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她不可能想通的,她不会原谅我的,多留她一日都是麻烦。”

刘浥尘苦笑着喝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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