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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入剑门

 

“若对蜀王阁下,我自然不敢说是‘下令’。不过我是传令益州都督府,不是传令蜀王阁下,想来无碍。”

又有一名文职军官嘟囔道:“蜀王就是益州都督,这有什么区别……”

裴慎大约听到了这话,却只是微微一笑:“今我朝已西亡冉、湔,南失滇、靖,敌军再进一步,便要到益州,蜀王阁下在成都,岂能高枕无忧?我守在这里,固当令苏毗不能东进,但其如六诏何?难道要劳动蜀王阁下,亲自拒敌于成都城下?蜀王应当明晓此理,尽力配合我的决定。

“好了,关于巂州,军议已毕,我们接下来说回这里的事。现在苏毗在城西,羌军在城南,有谁愿意出城去,替我给白马羌的爰坚石递个话?”

白马羌是过去归附虞朝的西川八羌国之一,君长爰坚石这当然是汉化后的名字曾受虞朝册封,为冉州别驾、归义侯,这次纠众击逐刺史,入寇西陲,已经弃了自身官爵,成为诸羌首领。

荆华几乎站起来了,先前主张从成都调兵的那员守将却抢先一步呼道:“我愿意去!……末将从前和爰坚石认识,能说得上话。”

裴慎点头道:“好,跟他说:羌人为苏毗所诱,乃叛虞投苏。而苏毗视羌人为役属,称为弭药,驱为前军,使羌人死伤无数。从前徐公与羌人剖铁券立约,约定不相役使,不侵削其生业。与其与苏毗为仆,何不如与我为友?如果愿意重修旧好,我朝当既往不咎,重续旧约。”

“……我进到羌人中间,见了爰坚石,把钧座的交代都讲给他听。爰坚石听完,问我城里的统帅是谁。我说是裴十二将军。爰坚石便说:‘裴将军不是正在长安养病吗?怕是什么混货看他的名号好使,打了他的旗子来冒充的。’”

裴慎回头一望那些写着“剑南道行军副元帅权兵部尚书裴”、“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莒国公裴”字样的高牙大纛,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裴慎的名号,也值得冒充吗?”

“然后爰坚石问:‘裴将军真的在这里?如果真的在这里,如果真是裴将军要跟我谈,他能不能单独出来,让我亲眼见到?’”

“好啊,跟他说,明天见。”

裴慎随口应允,诸将立刻一齐谏阻起来。裴慎待众人都乱七八糟说完了,才发言道:“感谢各位金石之言,只是这次理应是我来收场,我意已决,请诸位理解。”

荆华出列道:“主帅是三军所系命,如果钧座定要出城的话,请至少允许用神机弩营压住阵脚。神机弩射程三百步,如果对方有异动,可以立即发箭。”辞气肃穆,是敦请的态度。

裴慎边答边笑:“到时彼我都在一处,弩手恐怕不容易准确辨别。我当初建神机弩营,难道是为了将来自己做靶子吗?”

别人都没笑。聂长安想了想,明白过来:这可能是因为,裴慎曾在洛阳城下货真价实地被他主持研发推广的神机弩射中过一次。

当众人都退出后,聂长安还留在阴影里,最后对裴慎开口:“至少让我跟去,如果有万一……”

“不会有万一。”裴慎截口道,随后却没有举出论据。现在只有他和裴慎单独相处,他盯着裴慎,直到裴慎在他的目光里叹了口气。“放心。而且长安,我决不愿你为我死,你明白吗?”

次日,聂长安攥紧佩刀,远远望见裴慎只带了十数骑开门而出,直至羌军阵前,在林立枪戟前缓缓拉下了面甲。随后枪戟分了开来,敌营中有将领驰马奔出。

两方在城下交谈并不多时,但裴慎返回时,聂长安手心已经被汗水湿透。

“放出消息给苏毗,说白马羌已经应允,与我共击苏毗。”

“爰坚石答应了?”有人惊道。

“他说还须考虑。我只是要苏毗疑心。”裴慎说,“天气越来越热,苏毗军中大概开始出现疫病了,粮饷也会跟不上。到时候必然是他们先坐不住。”

事态发展一如他所料。苏毗得讯,乃与羌人不睦,羌军更加避不出战。苏军疾疫渐起,牛马多死,粮饷不继,而虞军始终坚守。苏毗在会州城下蹉跎数月后,拔营撤兵而去。裴慎遣部追击,接连取胜,收复失地。荆华所率精骑,在守城时几乎不得出战,这会才派上用场。

这场战争,日后留在史书里的,可能只有几行字。而当下,数月围城终于解开后,已足以令其中人感到恍如隔世。

而战争后续还有一堆事宜。首先是与羌人重新约誓。——从前惯例都按羌族习俗走,在誓场缚剑为门,掘地成坑,坑中投入一名羌婢,上加荆棘,盖土活埋,立约双方从剑门下走一遭,歃血饮酒,而后巫师向天地祝祷:“有违誓者,当如此婢。”

裴慎对着那个土坑大皱眉头:“何必如此?”取了血酒,一口饮尽,将杯子摔碎在地上,扬声道:“若有负约,教我身殒阵前。”

然后要应付苏毗遣使讲和。苏毗使臣是没入番中的的青年汉裔,华语非常流利,见了裴慎,笑言道:“对裴君想望风采已久了!从前只瞻仰过雕像,现在总算见到真人了。”

裴慎奇道:“雕像?”

“我国女王使人用黄金铸造了裴君的等身像,下诏国中,无论兵士刺客,但有人能得裴君,当以金像赐之。可惜裴君护卫严密,实在没有下手的空当。”说着,望了聂长安所在方向一眼。

裴慎顺着使臣视线望去,淡淡一笑:“承蒙挂念。不知我那雕像做得如何?”

使臣并未再观察裴慎,只道:“裴君天人之姿,自非雕像所能比拟。”

经过许多周折,总算敲定了和谈的条件。使臣临去,忽又侧身回头道:“听闻裴君与爰坚石将军会盟,我还错觉是十年前虞军以高车饵敌故事的重演。”

裴慎一僵。使臣含笑,继续述说给在场诸人:“上国扶风王平盛锡白之乱时,盛氏与高车部铁摩勒联军,是裴君单骑入高车,说动铁摩勒降服。扶风王认为盛氏听闻高车归附,必然会挟怒攻击,于是不动声色,设伏以待。如扶风王所料,双方会盟时,盛军果来,击破高车,而后扶风王发动伏兵,大败盛军。扶风王曾对铁摩勒立誓不相侵犯,若有违背,不得善终;但扶风王只是拿高车做诱饵,真正动手的是盛贼,似乎又不算背誓。”他原本目视爰坚石,说到最后,目光却投向了裴慎,语气礼貌,眼神放肆,“远人不通消息,只听说扶风王阁下在前年过世,却不知是怎么过世的?是否应誓?”

裴慎沉默了片时,面无表情地回答:“据本朝邸报,扶风襄王阁下病逝于幽州官舍。”

裴慎下令禁酒时,说的是以功成之日为期限。战后犒军宴上,也就弛禁,准许饮酒。

于是众人推杯换盏,这才算是真正放松。梁御史、尹司马等文士还即席赋诗,无非歌功颂圣之类。裴慎执杯含笑,听人念一首就随声称赞一句,直到都念完了,梁御史向他道:“裴帅夙有儒将之称,今夜若无佳作,何伸雅怀?”裴慎立刻不笑了,一脸“你们是在逗我吧”的表情,挣扎道:“像我,不学无术,哪里凑得来这种高雅的热闹……”

即便他不情愿,但因为一向没立过讲究威仪的形象,甚至据传早年隶属徐松陵麾下时,军中宴会上被行酒人误送白醋到面前,也会不动声色地一干而尽,所以其他人根本是在有恃无恐地起哄。最终裴慎推却不过,很勉强地接了笔,问:“还剩什么韵?”

——这就说明他刚才称赞其他人的诗前没怎么用心听。

他在众人注视中一气写了几句,停笔搁在旁边。旁边梁望远刚要去拿,裴慎再看一眼,蓦地伸手往墨迹未干的纸一盖,一把揉了,摇摇头:“我实在不会写。写太坏了,就别丢人现眼了。诸位饶我则个。”

梁望远该是看到了全诗,却没下评论,转而笑言:“作诗不成,当罚三杯。裴帅可认罚?”

“心服口服。”

酒阑人散。裴慎被人多灌了几杯,困意上头,支撑着洗漱了,手巾随手一扔,鞋子一踢,和衣往床上一歪,就睡着了。

聂长安历来能出入元帅卧内,穿过后堂,进到寝室,拿起手巾挂好了,坐到床边,为裴慎解开了衣服。外袍的领口衣襟腰带逐一被解开,再要接着脱,就非要睡着的人配合不可了,聂长安遂不再扰他,只轻手轻脚在上面盖了一幅布单。

裴慎却睁开了眼睛。在黑暗里仰头望他一眼,拖下他道:“有劳你了……你也睡吧。”

聂长安睡姿一向很规矩,裴慎大概也是累了,睡得很沉,几乎没怎么动弹。两人肩并着肩平躺到下半夜,裴慎忽地翻了个身,转向了他。

聂长安立刻醒来,睁眼往侧面看去。

他只能看到裴慎的轮廓,但能感到裴慎也正在黑暗里看着他。空气里的呼吸声逐渐急促了起来。过了片刻,聂长安转了过去。裴慎伸手揽上来,另一只手和聂长安的手一起去解开了最后一道衣衫。

打多长时间仗就有多长时间没碰过他,进入变得困难。也怪两人都不完全清醒,前戏做得浮皮潦草,裴慎就引着他往自己身体里进去。——然后猛地捂住嘴,被弄得浑身发抖了起来。

肉体破开肉体,虽然艰涩却也快意,聂长安来回了几遭,发觉没听到裴慎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身下的人还在抖,赶紧往外撤,寻摸到扔在床边的脂膏盒子,挑了一团,手指带着脂膏重又按了进去。

裴慎挣了下,却是很不领情,拽紧了他的前襟,催促道:“没事,你进来……”聂长安想了想,低头亲了下去,算是安抚也算是封缄。他在那两片嘴唇上尝到残留的酒意。

真的是隔太长时间了,手指探进内里,摩挲了片刻才找对地方,在那处厮磨起来,渐渐带出细微水声。裴慎声音被他用接吻摄住,唇舌交缠的间隙里,又含混地催促:“可以了、进来……”

话音未落,便被一下捅到了底。聂长安低促问:“现在好些么?”

裴慎好像被噎住了,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腿去夹紧他的腰。“再好不过了。”裴慎喃喃道,“我想你很久了。”

诚实的回答是“我也是”。但聂长安没答话,只用下身擦过那处腺体,引得裴慎又往他身上蹭,要他再用力些。聂长安用一只手垫在他腰后往上托,对着最让他软下来的那点用力,另一只手套住他前面,捋了起来。裴慎渐渐压不住声带,被顶得从喉中溢出一声短促喘吟,再被前后刺激几下,声音就几乎连到一起。似乎是因为酒后,他的嗓音听起来也沾云带雨,潮湿煽情。

聂长安双手滚烫,将他腰身合在中间,热度仿佛从掌心熨到了他全身,快要把他揉散融化了一样,身体越来越软,被操到深处时小腹却会一阵阵绞紧,肉壁拥着阴茎,要吸到更深处。

外边传来敲击金柝报晓的声音。

裴慎正昏沉失神间,冷不防骤然一惊,腰往上拱,射了出来。人也清醒了几分,半撑起身往外看。天光已经亮了起来,军营中人声渐响。

“要来不及了……”他还被插在身体里,费力地喘着,声音有点变调,“能快点结束吗?”

这就有些强人所难,甚至可以说不近人情了。裴慎又补充:“你泄出来就好……不用再顾我。”

聂长安过了会儿才回答:“你配合一下。”

裴慎上身倒了回去,腿却抬了起来,架到他肩上,调整成更适合发力的姿势。他高潮过一次,内部润泽柔顺,身体已经完全酥软下来,却跟着聂长安的动作挺起腰,竭力地迎上来,又被一下下撞回床席上。

聂长安不再摸他前面,只是用每一记都带得他大腿和腰腹抽动的力度,几乎无所顾忌地贯穿。快感上涌,喘息渐重……但裴慎还勉力按捺着声音……他也只能尽量噤声。但肉体的碰撞声是清晰的,回荡在室内。

聂长安蓦地完全抽了出来。

“怎么了?”裴慎勉力问,腿还挂在他身上,被他压得对折过去,大腿贴到胸前,膝头越过自己的肩头,腿弯卡在他肩上。聂长安的性器贴着他的性器下缘压过去,硬在他腿间。

“免得弄在里边。”

裴慎呼了口气,伸手去摸他的性器。却是掌心刚包住茎体,就在手心射了出来。

他没收力气,一轮下来体力消耗不少,裴慎也给他弄得浑身发虚,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抬起手来放在他背上,算是很轻地搂了下。

聂长安亢奋的劲头过去,便察觉到裴慎还半硬着,于是往下滑去,张口含住了那处。裴慎一瞬间身体一弹,却被摁在了腰上。裴慎顿时窘迫起来,推在他肩膀上,说道:“不用——”

聂长安的回答是将他拦腰抱住,一只手捧住茎体,用嘴唇裹住龟头,开始试着舔舐。几绺头发滑脱下来,落到裴慎腿根,扫来扫去,扫得裴慎膝盖屈了起来,大腿在他脸侧蹭了下,却又强行按捺着绷住了,贴回床上。裴慎的手在他肩膀上握紧了,说不好是想推开他还是按下他,最后伸手过来,撩开了他的头发。

他容貌端丽,现在更可称秾丽,额角泌出一点细汗,显得尤为情色。他用掌指圈住根部,舌尖在前端绕了一圈,慢慢含住更多,从柱体侧面一点点舔上去,同时向裴慎脸上望去一眼,是个观察的意思。

裴慎与他对视,呼吸急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性器坚硬地抵到了他上颚,压住了舌根。数息之后,裴慎视线避了开来,不再看他的脸,仰头望着屋顶。

聂长安退后些许,换了次气,然后在顶端咂了下,让裴慎止不住地吐出一缕叹息似的吁气,这才吞吐起来,每次都深深地吸入,直到收缩喉头挤压性器顶端。吐出来的时候,又用舌尖舔进精孔,轻轻搅动。

精液在他口中涌了出来,他来不及接咽,从嘴角流下。

裴慎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了上去。他一别头,裴慎的亲吻落到了他颊边。

“我做错什么了吗?”裴慎问,调笑多于疑惑。

他嘴里还有精液,下颌上也是。但是反正裴慎不在意……于是聂长安果断启唇,抿住了送上的舌尖。

凑得这样近了,才看出裴慎眼尾尚因为情欲而潮红,而眼睑有些休息不好的浮肿。聂长安想,原来这段时间他并不如乍看之下的安闲轻松。

聂长安整衣出去,走出门口一段,停步想了想,又绕进正堂,蹲下身在案几底下摸了一会儿,最终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纸团,展开来。纸上本来字迹就连贯潦草,被裴慎揉过后,墨迹凌乱晕开,倍难辨别。他看了片刻,只能勉强认出字迹:

戍客惊回首,王师指剑岷。弓刀极万里,关塞又一春。

今古多行役,存亡俱苦辛。年年天上月,临照不相亲。

最末两行被墨杠抹掉了:

闻道青史上,克敌在安人。何当休武库,四夷更来宾?

从前聂长安约略听说过国朝将帅的治军风格:徐松陵是严厉的标杆,殷桐庐是宽简的标杆,裴家人介于中间,不算苛求,也不算纵容。真到了军中,果然不觉得氛围有什么了不起,裴慎做事和日常差不离。只他的幕府运转得相当精打细算,可以说是力求物尽其用,和裴慎私底下随随便便的作风很不一样。

裴慎指派他参与护送羌人北上,大概也算一种物尽其用。

——白马羌率众反正时,西川诸羌里仍有弱水、清远、逋租三部未做响应,直到苏毗退却、虞军进逼,三部陷入穷迫,才在得到保全性命的应允后,重新归顺中原王朝。战后,三部酋首进京面圣以表诚意,就羌人来说是入贡,就虞国来说却似纳降,因此底下对这些作过乱的异族贵人缺乏尊重,这点连聂长安都可以轻易地察觉。唯独行程的负责人是一名老资历的冯校尉,驻扎边境经年,和外族常打交道,通晓几种语言,对待羌使十分板正守礼。但毕竟大战已过,除他之外的诸人大都松懈了下来,所以此行不算严肃。

不过使团离帝京尚远,就在距会州前线只二三日路程的南安,碰到了降临前线的宰相。

知道宰相已先下榻在驿馆,使团自当主动退避。但刚要掉头,行辕中就有人出来传话,问蛮人既遇相公,为何不来见礼。态度礼貌,但绝不和气。

校尉答道:“羌使赶路到这里,正满身风尘,又不懂见上官的礼节,何妨稍作休整,由我稍微教导礼节,再拜会齐公?”

那人道:“如今边军护送蕃客已出防区,且请止步,交由朝廷的主司接手。我正是鸿胪负责接待的专员,校尉当可放心。”

理由正当,冯校尉没奈何,转而安排将这帮异族王公转交宰相手下,回头吁了口气,吩咐卫队,“你们自去城里旅店安置。小聂你带队。今天不用等我了。我得一块进去,求见齐公一面。”

聂长安领命离去。然而行出数十步,脑内渐渐捕捉到那丝疑虑,又拨马回转驿馆,见冯校尉刚得到宰相允准接见的回音,门卫正要移开他面前交错的长戟,羌人的车队候在他身后,即将鱼贯而入。

他跳下马,没管落下的缰绳,缀到冯校尉身边:“我还能做什么?”

对方愕然:“你回来做什么?”

“事情有变,是吗?”

冯校尉快速瞄了车队一眼,低声道:“……要是想帮忙的话,就去那边,把人看好了。”

聂长安应道:“我这就去。”却被拉住了手肘。冯校尉盯向他:“你可要想好。裴帅命我保障这些人平安,我听命行事。但你可以不选这边。”

“我也听命行事。”聂长安短促地回答。

“齐相正和人交代事情,稍后便出来接见校尉。”宰相的随员穿过中庭来传话,“校尉进屋坐下喝杯茶。藩客让他们到西边院子里等着。”

冯校尉原地顿了顿脚,右拳往自己的的左手里敲了一记,随后举手作揖道:“劳烦引路。”对聂长安丢下一句,“大家都是听命做事。不用勉强。”

他走进去,没有再回头看聂长安。

他按刀立在羌人酋长的车下,另一只手举起示意那名鸿胪官员停步。

“武候卫的小兄弟,咱们都是从京师来的,彼此何必这么提防?”对方带笑止步道,“我们这厢不是什么还没干么?”

他身周簇拥的兵士有三十二人,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羌人的马车刚进这院子就被包围了,院门也立即关闭。

“鄙人鸿胪主簿崔庆之,”中年人不紧不慢地指着自己说,“和羌人打交道快二十年了,这次只是请他们下车,换个地方休息休息。相公那边,就算有什么分付,也不是这一时半刻间就执行的。”

“假如这样,请列位退后,不然持刀执杖,恐怕会惊吓到车里的羌使。”他知道车中人不通华语,但也没有明言,“假如决意要他们去不得京师,请主簿持公文来。”

“说的什么话!”崔主簿嗤笑出声,“留不留,放不放,与我无关,决定在相公,在朝廷,在陛下的意旨。难道我和这几个蛮夷有过节么?”

聂长安对此当然无所谓。要说陛下的意旨,裴慎也曾拿着陛下的兵符,宣称赦免这些人是奉了陛下的意旨。皇帝尽可以一天换一个想法。聂长安不去考虑这些想法的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就是服从。所以他说:“裴帅之前奉敕,应允保护羌使,直到平安抵京。卑职听命行事。假如事情确实有变,自当从命让路。”

崔主簿上下打量他一遭,最后摊开手:“好吧,我就也在外边等一等,看你们那位冯校尉能不能说动相公。”

他挥手叫了个树根墩子来,坐在阴凉处。时近黄昏,夕阳最后的余光反射在一院刀枪的锋芒上,逐渐暗去。

他立在原处许久,没有理会车上人用异族语言交头接耳得越来越密,越来越乱,只凝神倾听隔壁院落是否有动静传来。

日光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院门忽然敞开,几盏大灯的光投了进来,冯校尉站在灯后,冲他几乎微不可见地点头。

“齐相过会儿接见使团。”他声音有些微沙哑,“让他们下车拾掇一下吧。”

聂长安从刀柄上挪开手。他的手势仍然稳定。崔主簿拍拍袍角,站起来:“我来负责。”

次日使团继续去往京师;宰相的车驾也起行向会州。聂长安在人丛中瞥到了这位高官,对方也恰在此时向他的方向投来一眼,看见了他,这应不是他的错觉;齐相已非壮年,颜神并不犀利或明亮,但没有表情的面容显得特别冷。

冯校尉晨起却显得精神不济,仿佛一夜没睡。他将聂长安叫到旁边:“我和羌人一起进京。你回会州去。”

他的疑惑一定是流露到了脸上,冯校尉随即道:“这里没事了。不管之前有什么议论,现在裴帅和齐相都放过的人,朝里也不会非要处理了以绝后患、以警效尤,之类之类。他们昨日受到点惊吓,不会再有更多了。说起来这些人该谢你。”

“是您……”

“不是我。”冯校尉打断道,“今日想来,齐相大概也没有真的想杀人。宰相要安抚还是镇压,哪是我一顿话劝得了的。”他猛地收住了话,偏开头,招呼下属拿马鞭过来。“我从军二三十年,一直和外族人打交道,信誉差不多等于我的性命。所以这次,即便是对上了宰相,我也得争一争。你不一样。

“你看,你是天子的近卫,又是裴帅的得意人,你要往上走,却不一定非要经过裴帅。”

冯校尉之前和聂长安偶有对话,态度都非常官方。即或他对聂长安的身份有什么意见,也从没表露出来。聂长安听他点明,恨不得让他住嘴。

好在冯校尉说到这节,又刹住话头不说了,接过马鞭来,开始张罗着出发。

他逢驿换马,全速疾驰,一日夜就回到了会州,比齐相更早抵达。

荆华正好站在辕门处,一见他来,面露惊喜,疾步冲出迎他,寒暄间却有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他按捺着不作发问,入得营盘深处,四顾无外人,荆华才在他耳边道:“前日裴帅遇刺。”

“——别太担心!”不等他问,荆华急忙接道,“刀上有毒,但伤在手臂,应该不碍大事。他刚才还巡过一趟营呢。”

“刺客?”

“当场伏诛了。”

不碍大事……他默念这四个字,穿过一层又一层门,克制着自己别在人前突然奔跑起来。

层层门的尽头,裴慎坐在榻上,面上没有一点血色,正由人协助着解开衣甲,现出裹着渗血纱布的右臂。那血迹一直洇透了里外衣服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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