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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入剑门

 

未几,皇帝正式起用裴慎为剑南道行军副元帅,讨击苏毗。国朝近年用兵,大都以亲王作主帅,称为总戎,其实挂名,因为今上长子年未十岁,所以宗室里蜀王被择来挂这个正元帅的名,其实不临前线,裴慎便是实际上的最高指挥。

裴慎开完会,从阁中出来,顺路拎走门边竹伞,边推开举过头顶,边走入铁灰色茫茫雨幕中。两个小黄门急忙赶上来,为他举盖引路,奈何这雨是随着风斜着刮的,照旧扑了行人一身。石板广场又排水不及,一路连泥带水地湿透他的鞋底,出得宫门时,裴慎已有些不愉,却见聂长安面色沉凝,正按刀候在车上——裴慎素日入朝皆是骑马,今晨因逢落雨,改乘了车。

他也就端正表情地上了车去,踩掉鞋袜,才舒出口气,向车厢中侍坐侧旁的聂长安道:“久等辛苦。以后还是要继续辛苦你是吧?”

聂长安点了下头。裴慎于是知道聂长安也要跟他走,叹道:“难为你了。”

聂长安正色相对:“职责所在,分内应当。”

两人一时枯坐无话,只闻雨声沙沙渐弱,渐渐停息。裴慎推窗一看,见马车行在朱雀大街上,正将要往新昌里转,忽然道:“如今计议已定,这几日和兵部也掰扯得差不多了,马上便要告庙出征……长安最近都没回过家是吧?应该赶紧抽时间回一趟。”

聂长安稍微一愣,然后道:“不必。卑职从今日起不会离开副帅。”

“倒也用不着这么许国忘身!”聂长安很顺口地改了称呼,裴慎眉头微蹙,“去吧,正好雨停了,你回家住一晚,明天再来。”

聂长安仍坚持不敢奉命,裴慎直接扬声道:“说不得要迫你一回了——掉头!不回新昌里,转往永平里。”

车夫遵命转向,聂长安也只得服从。裴慎又问:“是不是要先去市上转转,买些东西带回家?”

“不必。”聂长安嘴角往下抿,板得面孔紧巴巴的,又是谨愿又是可怜的样子,看得裴慎淡笑:“何必这么紧张?仗要照打,日子也要照过。你现在就绷成这样,难道等哪天我死在战场,才能自在不成?”

聂长安立即道:“不会这样。”

“古话说,能游泳的淹死,能骑马的摔死。能打仗的怎么就不会战死呢?”

聂长安肃容答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死在副帅之前。”

话赶话到这个地步上,裴慎立觉困累他良多,心中暗念一声冤孽,暂且姑息道:“不说这个了。我也未必就会死在战场上。”

不多时马车停下,原是到了永平里门口。聂长安少不得探身出去,指点车夫往自己家的路径,很快又坐了回来。到了地方,聂长安推开车门四面一望,裴慎道:“令堂这时候一般都在家吧?——我看着你进去,在这里等你出来。”接收到聂长安用大不赞成的眼神投来的一望,裴慎接着说,“别这样,想来我也不至于这半天就被人害了性命?”

聂长安回手关上了车门:“副帅坚持的话,我也不下去了。”

裴慎心说,把人家孩子带到险境里去,却来见做母亲的,他还要不要脸了,口中答应道:“那就打扰了。”想一想,伸手到腰后解开革带。聂长安神色立时转为愕然。

“不好穿这身进去。”裴慎匆匆解释,边说边又解开襟口系带。他身上是朝会用的正经公服。绛纱衣裳先被卸掉,里边的白纱中单因为雨水半湿过一遭,也随即被脱下。聂长安忽然不再看他,转而盯着自己的膝盖。

裴慎边从车上衣箱里找出套日常衣履,边想平日聂长安也不是没帮他脱过衣服,怎么这个场合反而目不斜视了,心里调侃一句,又赶紧刹住了想头。待他迅速地换衣摘冠毕,聂长安先行开门跳下车去,侧身等他下来,又对车夫致歉:“我家大门进不得马车,劳你在门口稍等。一刻钟就出来。”

聂家大门虚掩,门内有影壁。聂长安引他进去,就倒锁上了门:“这边走。”

“就说我姓杜好了。”裴慎拉了一下聂长安的手肘。

绕过影壁是个绿意森森的狭长前院,正对一道敞开的中门。进了中门,正院更宽敞得多,十几株树木叶冠交织,掩映着上首三间堂屋,东西各五间厢房,隐约看到一个女人正扶着靠在一棵合抱粗老树边的梯子,让攀在梯上的人摘果子。

聂长安带裴慎走到门里的石板路上,对树下的女人说:“我回来了——您不用忙活,我回家看看,马上就走。宫里有趟差事要去西南那边,明日动身。”看向裴慎道:“这是和我一起去的同事,跟咱们家顺路,我搭了他的车子来的。”

如裴慎预想,聂长安的母亲非常美丽。泥地上汪着水,她穿着短袍,脚下木屐不以为意地踩在软泥里;见到聂长安,也不大以为怪,答应道:“进去坐吧,红柜子上煎着茶。你这次回得巧,正摘李子呢,到时候你带点回去吃。也给这位——怎么称呼?”

“我姓杜。”裴慎行了一礼,看清梯子上正往腰里系着的小篓放李子的是个半大男孩子,其面貌平常,与聂氏母子绝不相类,装扮又不像僮仆,不知是什么来历。

“——过会儿摘点李子拿走?我们这棵树可甜了。往年长安不在家,差不多都让这些邻家孩子来摘了带走了。你这次来得也巧,赶上李子熟,刚下过雨,特别干净的。”

梯上的男孩积极嚷道:“我给你摘!”

头顶动作陡然变得冒失,李树叶丛里存的雨水霎时震落,落到了裴慎身上,他避让一步:“呃?不用,小郎君照管自己就好。多谢夫人,我就不客气了。”

裴慎被聂长安带进屋,坐了上座,看着聂长安果真找出茶釜,拨旺炉火。他记得聂长安说过继父是茶商,想起“编席师傅睡凉炕,卖茶掌柜喝高末”的俗话,暗犯嘀咕,好在茶汤沸后,端上来一看,是真正绝细好茶。这时聂娘子打发走了邻家孩子,款款上堂来,仍然素着脸,头发却重新挽过,手里提了一个食盒,将上层放在裴慎面前:“尝尝我们家的点心。”将下层摆到了聂长安面前——两边都是各色果点——而后淹然落了座,转身向聂长安说话,动问近日吃饭怎样,睡觉可好,公事是否顺利,这次出门再回来的日期有没有准信。虽然问题连串,却没忘记用同样的问题捎带问候到客人“小杜呢”、“小杜什么情况”。聂长安一一回答,裴慎也都敷衍遮过了。但忽然,聂娘子问他:“怎么都不吃东西?不爱吃甜吗?里边也有咸的。”

裴慎挂起一个笑,谢过女主人,捏起一只酥糕。这糕被指尖一碰便纷纷簌簌地掉末,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虚捏着悬在食盒上方,继续和女主人闲话,最终趁聂娘子转向聂长安时迅速拎起来,整个吞下去了。不料这糕外边是酥皮,里边却是软心,虽然质地细得入口欲化,却既燥喉又粘牙,旋即喝茶送服不迭。

聂长安分过一道余光,注视着他放下茶盏,突然站起身来,说该走了。

聂娘子站起道:“你先别急,拿个篓子,跟小杜去院子里摘点李子再走。我给你找个东西。”

其实聂长安哪会让裴慎劳动,出了门便径直轻跃上树,拉过一根沾满雨水的枝条,把暗红果子一溜地捋了下来,如法炮制数次,转眼间便满了一篓,下树递到裴慎面前。裴慎捡了个李子,在手心慢慢擦着水渍,笑叹说:“其实是自己摘来比较甜。但是算了,我不上去了,免得你又怕我摔断脖子。”

李子在他手中把玩一阵,没入了袖中。

这时聂娘子追到了院里,将一只鼓鼓囊囊布袋塞到了聂长安怀中。这布袋散发出一种又甜又烈的辛香。

“是新配的香药荷包,我试着防蚊子效果还成。也不知道你这次究竟去哪里,不过剑南云南地方都蚊虫多,你带上它,管用的。总共二十个,不重,不占分量,你都装进行李里。到时候一个荷包味道散了,记着换个新的挂。”

聂长安应道:“好。”聂娘子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在肘上拍了拍,道:“行了。走吧。”送聂长安和裴慎过了中门,绕过影壁,出了大门,看着他登车方回。好在裴慎日常用的座车只是双马轻车,于他那杜姓同事的身份大概显不出太大破绽。

从两人进门到出门,刚好一刻钟。

西南的苏毗自崛起后,和虞朝小摩擦不断,大争端也有过好几次。虞朝首当其冲的剑南道会、湔等州,与京城相去逾千里,自不能指望用兵时临时从朝廷周转,因此常年有重军屯驻。这次剑南全道驻军皆归裴慎节制,他持符前去,接收当地人马粮秣,所以此行离京,并无大军起行场面,只以殿前射生手八百骑随从。统领这部御营亲军的是皇帝特意塞来的青年才俊,宠妃荆淑媛新出炉的干弟弟,当然是姓荆,单名一个华字。

另一位同行的重要人物则是监军御史梁望远,年四十许,体貌健壮,但跟着裴慎出了京,换马不歇人地疾奔了半日,难免有些经受不住。午后在馆驿休息时,乃对裴慎说:“我从前自诩鞍马便给,终究跑不过裴帅这等熟手。边情如火,裴帅速去,无须等我,日后在会州相见便是。”

裴慎答道:“宪台所言有理,裴慎就不虚让了。那么,我留一半射生军护卫宪台,其余人跟我走?”

“不必!我自有侍卫护送,射生手还是由裴帅都带去的好。这人数虽可说是年三十打兔子,有它也过得,没它也过得,但到了前线终归算派得上用场。至于我,哪里当得起这些精兵?”梁望远带着疲意笑道,“我虽负监军之命,在国国容在军军容的道理,还是晓得的,断不会无端插手裴帅治军。今日如此,以后也如此,裴帅无须虑我掣肘。”

裴慎也笑道:“我今日在此谢过梁公了。”

梁望远又问旁边的荆华:“校尉青春几何?”

“二十四。”

“果然年轻,难怪不见疲态,精神焕发。”梁望远感慨,“少年人勉之!如今镇守玉关的骆元英骆将军,当初不也曾给事裴帅麾下?校尉这次从戎,功名尽在马上取得,说不得将来也有独当一面的一日!”

荆华略俯首,答道:“不敢与骆将军相提并论。”

裴慎微一皱眉:“骆俊跟我的时候,是我帐下扈从,比不得校尉今日。校尉不必自谦。”

话出口,他便自悔语气带刺。骆俊是流配充军罪人裔属出身,固然不比眼前这位贵戚。但梁御史提及今日的骆将军,既是勖勉荆华,也是抬举裴慎,纯出好意;荆华的回答,也算平和有礼。反而显得他反应过度了,传出去或许还教人说他傲视同侪。再传到骆俊那里……好吧骆俊倒不会多想什么。

他按捺下心绪,转开了话题:“时候不早,我等也该启程上路了。梁公请自便歇息。荆校尉?”

“属下在。”

“走吧。”

众人随裴慎起身牵马,期间不知怎地一匹白马受了惊,长声嘶吼着立了起来,前蹄在空中踢动。荆华立即冲了过去,但裴慎已经看到那匹马的缰绳被一只手抓住向下拉去,马鬃随即被另一只手按上安抚,令它镇静了下来,前蹄着地,飞扬的马鬃落下,从颈边露出制服它的人的脸庞。

冲到跟前的荆华与白马另一侧的聂长安打了个照面。

荆华背向裴慎,裴慎未能看见他的反应,却可以隔着人丛望到聂长安走了一步,手中还牵着缰绳、带动着白马扭过头去,转而面向荆华,同后者迅速地交谈了几句话。显然两人是旧识。

这一插曲后,诸人再上路,快马加鞭,奔向了西南。数日后,抵达了会州。

裴慎曾驻守会州有年,离开此地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本次是新官上任,也是故地重游,是以将当地文武官员班子叫到长亭,就地开了个短会后,他便拒了接风宴,换衣着甲,驰入军营,视师拊众,开始战斗准备。

从前苏毗生事,顾忌春夏疾疫,常在盛秋马肥时。今年得羌人归附,乃于初夏入侵。羽林将军辛楚材使行诸羌的任务结束后,奉诏转领守备冉州之职,当时内为羌人所击,外受苏毗所攻,兵败城陷,出走会州,一面闭城拒守,一面飞章请援。于是邻近的益州都督府遣长史来,和辛楚材同守会州。长史本是个惯经战阵的,这次不幸阵中落马,断了腿行走不得,又被运回了益州,留下长史的副手尹少墨在军营中,代行长史职务——而这位差不多纯粹是个文臣。待裴慎归来,尹司马见了他表现得简直如见救星。

“钧座,节下,元帅,莒公,裴兄!你可来了!”

裴慎第一反应是四处看了看,确定这是在叫他一个人,然后开口:“久见了。我这次没节,可不敢当节下之称。”

传统来说,命大将出征,皇帝当赐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表示其人在军中享有全权。裴慎这次只拿到了调兵的虎符,确实名分上欠点。

尹司马也这样认为:“是可惜了,偏偏少个节。虽然没它也过得去,有它却更好。”

裴慎坐了下来:“我在长亭会上,已经跟大家摆明了,朝廷以征讨委我,别的我不管。军中纲纪、情报、赏罚升绌之类,报我幕府,自有主司发遣。城隍、馈运等,仍责都督府。地方吏事庶务,仍归州府。我也不要他们时时来我面前点卯,只要不误事,我也不插手。但若粮草甲仗上面谁出了纰漏,须怪不得我不念旧情。”

尹少墨道:“裴十二将军暂离会州不出三年,余德余威犹在,大家哪能不从!何况裴将军去后,功名做得愈发大了,历年来又未曾一败,这次大家吃过败仗,只有更仰赖你的份。下官仰赖之情,尤为殷切哪。”

裴慎转战中原时,尹少墨曾持了熟人的荐信来干谒,做过他一段时间幕宾。裴慎后来解职入朝,便推荐尹书记去蜀中另觅前程了。裴慎自请辞职,辞呈递了七八次,都是尹少墨临别之前代笔的。此君为裴慎写了不少精彩的檄文露布,要说兵法韬略,却其实不大通,也难怪这次慌神。

裴慎微哂:“未曾一败?我走了些见鬼的运气是真,至今也未遇过几次硬仗。”

“岂有此理,去年将数万之师,会战伊水,强取洛阳,难道不是硬仗?再往前说,你在会州时固然不怎么动手,但偶一为之,都是神仙手笔。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么。”

“我养过的延宁军倒被辛楚材一次就砸地上了。现在外边这种士气低迷的局面,可是头一回接手。”裴慎侧头听着外间声响,笑意变得有些苦,“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我也只敢在私下里说说了。”

尹司马想了想,开始摆手:“这种话,我宁愿当你是欲扬先抑了。从前你还说身为指挥坐镇中军,若是让敌兵过到跟前,不如趁早自己抹了脖子呢。结果洛阳那回带队冲上去的难道不是裴将军自己。”

“是啊,冲倒冲上去了,撤的时候险些被一箭射穿。好歹我没死,队列也没散。这就是我说的见鬼的运气了。”

尹少墨道:“什么见鬼,天幸是真!我倒想有这种运气哩!再过两月,我就要做孩子爹了,可不能教孩子对牌位认爹也。”

“你何时有了家室?”

“今年二月结的婚,家妻是成都陶氏的姑娘,老早就订了亲的。”

裴慎默算一下时间,微愕:“怎么断腿的竟不是你?”

“岳父家教虽严,也不能为这等喜事真个打断女婿腿的。再者说,要是一切照礼法走的话,你今日恐怕见不到活的尹少墨,须索我夫妻于枯鱼之肆了也。”

裴慎脸上泛起真切笑意:“蓝田种玉,的是喜事。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说到此事,尹少墨也眉目飞扬了起来,拱拱手,“倒是你,好可怜啊,辞了职又被拉回来工作不说,还没有情人——有吗?”

裴慎笑意还未敛去,被问得措手不及,顿了一拍,才答道:“悬而未决。”

“须早决断!”尹少墨很有经验地振奋说道,“前阵子京中传闻,裴将军罹患风痹,病倒在床,教我好生悬心,后来才知其实是殷太尉。但你也当记着人有旦夕祸福,该及时行乐才是!”

裴慎哭笑不得:“怎会有这种荒谬误传?”

——过年那几天,殷太尉和儿孙团聚,连喝几顿大酒,不意乐极生悲,忽然中风,半身偏枯。幸而恢复状况比较乐观。若无此疾,殷太尉虽然年高,这次出征也会在帅臣备选之列。

说话间,有人端上晚饭。先在案上放下一只大钵,冷水里浸着一窝细面,汤清彻底,面如素丝,随波悬荡间便一朵莲花相似。然后是一钵羊汤,热气腾腾,倒配了八个荤素相间的凉碟。尹少墨劝道:“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原谅则个。你们关中人说下马吃面,特意传了个白案厨子来给你接风,尝尝手艺如何。这浇头也是现宰的羊做的。”

说是从简,也够费心了,裴慎任是平时见惯排场,当此战时也多少有些于心难安,接过称谢了,稍微提点道:“承你的情,阵前竟还有一次摆谱的机会。却说你什么时候抱了儿女,做汤饼会请我才是正经。”

尹少墨已经倒了杯酒喝了起来,振振道:“好叫钧座放心,这谱用的是下官的俸禄,也不是单给钧座摆的,跟来的人都有份,不过酒却只我独享,我还记得钧座不许兵将战中饮酒。到时小儿小女的汤饼会自然记得请钧座,却不知什么时候吃到钧座的扶头酒。”

——国中风俗,生子三日,做汤饼会宴请亲友。情人相好及新人结婚后晨起,亲友置酒贺喜凑趣,则称为扶头。

裴慎按了一下额头:“幸勿再揭我短了。——快吃吧,不然面要坨了。”

裴慎大略吃饱,精神恢复,搁了筷子:“厨师手艺不错。这顿用了多少面,几只羊,值钱几何?”

“你我之间,何必论这个……”

“我也不想论,只是突然记起,去年临别,你向我借了些许财帛,至今未还。……嗯,算来大致抵得过这一餐之数。”

尹少墨茫然:“有这回事?我也向你借过钱?”

裴慎无奈道:“尹兄也须学着上心些。若是贷了印子钱也忘了,哪天债主找上门来,当如何解决?——好了,现在吃了喝了,也有精力找人麻烦了。传令,请辛楚材辛将军到行辕,也请荆华荆校尉过来。尹司马,明日再会。——长安,不用守了,你该吃饭了。”

聂长安自门前扶刀站出,向内看去,却未点头应命:“但辛将军正要来此。”

“和他会面没危险。”裴慎说,“你进来,到后堂吃你的饭。没有让人这样熬着的道理。听话。”

待聂长安退去,辛楚材和荆华也齐至,裴慎开门见山;这句话与随后的交谈一样,都会被聂长安听到:“辛将军,既然我来了,你可以回京了。”

辛楚材沉默了刹那,然后问:“陛下可有明旨召我?”

“没有。”

“可有口谕?”

“没有。此行并非陛下召你,是我个人的意见。”

辛楚材蓦地跪了下来,甲叶铿然:“属下不敢不领命,但属下有一言不得不上告于元帅:辛楚材终是天下健儿,与其使我待罪阙下,何不如使我白衣效力于军前?”

裴慎抬起一只手示意辛楚材住口:“你想立功自赎,这话回去跟陛下提。但我这里计划招降羌人,到时羌人必然要以你的性命做条件。你若在此,我是杀你,还是不杀你?”

他语气音量,仍如软语商量。

辛楚材仰望裴慎,手在腰刀上握了又放,神色由惊变怒,由怒变哀,最终满面失望,道:“不料元帅竟是来跟羌人求和的。如果元帅真要我这颗头颅,我也无所吝惜,来取便是。”

裴慎转过身去,背对门口,呼出一口气:“要是决断在我,我一来就该杀你了。你明日离开,部下羽林骑士都留下,交给荆校尉带领,不得迟延。我说明白了吗?”

“……明白。”辛楚材生硬地吐出两字,站了起来。

“荆校尉?”辛楚材退出后,裴慎问。

荆华迟疑一瞬,对道:“我不太明白。”

裴慎转回身来,喟然:“你大概知道,昔年徐武靖守蜀之初,西川八羌举土内附,冉州从此为我朝所有。如今辛将军一个失误,丢了西川八羌,于是丢了冉州,连带丢了半个湔州。荆校尉,这八羌部族原是我边疆蕃屏,冉州湔州皆是我西南要冲。苏毗既得乡导,又得据点,遂能并力西向,不止兵临会州城下,侵我剑南,更能联通六诏,威胁我云南。——此事罪责,他有十颗头也不够斩的。而此事罪责,又岂止在他一人?

“既然杀不得,也只好送他走得远些,免得羌人问我要他的头颅时为难了。”

“我明白了。所以,元帅刚才有暗示辛将军自裁的意思么?”荆华清晰地问。

裴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看他难道像会自裁的人吗?”

荆华停了停,答道:“他不是。”

“辛将军走后,他的羽林骑,你带得了吗?”

荆华又停了停,答道:“我尽力一试。”

不知是因为本地的山羊格外燥热容易惹人火气,还是因为不适应蜀中气候,总之,聂长安次日早晨流了鼻血。

他守在门口,正不得不低头捉鼻时,新上任的羽林统领荆华从外边进来,鼻孔里塞着渗血的丝绵,两人相顾一眼,不禁发噱。

荆华进门不多时,裴慎便叫人击鼓升帐,传唤诸将。

说是升帐,其实众人是在厅堂会合——裴慎的元帅行辕是从南营中临时征用的一套官署。众人一到,裴慎便出示军报,开门见山道:“诸位,南边六诏叛军已陷靖州,杀靖州刺史郎贵,入寇巂州,到了清溪关下。”

众人相顾失色,其中一人道:“如何来得这般快?靖州该是能多撑几天的。”

裴慎从容答道:“之前郎贵掠卖当地白蛮男女为奴,蛮人不平,开门纳寇,所以靖州丢得这般不费力气。巂州宁远军共总五千二百人,凭这点人数,高灵希要是能守住清溪关,不大可能。诸位对此的意见如何?”

方才发问的守将问:“蜀王阁下是本次的正帅,正坐镇成都,成都可曾传过来什么打算?”话里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裴慎又递出一份文书,令众人传阅:“蜀王的意思是在南边募兵。”

旋即有另一人瞠目道:“这哪里来得及!等兵募起来,再等开到前线,怕是巂州也凉了!剑南全境驻军四万,成都城内就有一万八。难道不能从成都调兵?”

某处兵力不足时,解决之道无非临事招募,或借兵他处。裴慎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名文职军官说:“如果从成都调兵,军费怎么解决?”

裴慎再递出文书:“诸位请看,这是民部的牒子。去年秋天,益州都督府声称为填补督下犍、邛、雅三州军资,在眉、绵、嘉三州赋税外加征钱一万七千贯,米九千石,草四十余万束。而近日民部派人查勘犍、邛、雅,得报称这三州并不曾领到他州的钱米草,想是都督府别有支用。近年益州都督府又增收茶利、盐估供军,虽然账目还未出来,吞下去的钱想是也不少。如今是该咯出来了。”

身为益州都督府司马的尹少墨骇道:“民部的人何时来了剑南?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查出来的——原来你早打了益州的主意?!”

裴慎笑答:“有什么办法,要御敌就要增军,要增军就要超支,这笔账我日日算,夜夜算,算不出钱在哪里,难免会病急乱投医,各处都打一打主意了。各位觉得呢?”众人讨论一阵,无甚异议,裴慎便转而示意幕府书记,“传令成都,告知调兵的决定。”

书记俯首道:“请问钧座如何下令?”裴慎挑了下眉梢,书记再一俯首,问道,“卑职的意思是,文件开头,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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