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二人均以体术见长,你杀我挡毫无繁复招式,唯闻短兵相接之清泠泠金声,观者肉眼抓不见二者踪影。
秦晔侧身躲过一记刺枪,便横手斩去,被钟于庭以枪挡回,又是翻身至他身后,一记脚踢便往他腿弯而去。
钟于庭枪尖触地借力,趁机翻身,长腿直朝秦晔下颌踹去,逼得秦晔连连后退。
“你有什么本事?!废物!废物!你算什么东西!”
钟于庭喝骂之时,枪头红缨已然到秦晔眼下,杀意如刃刺穿他护体灵气,正是直面杀招之际!
秦晔握刀双手平稳垂落,终究不曾再还击。他面色沉静如水,直视前方,仿佛引颈受戮。
至枪尖刺入胸腹的前一刻,酆白露持重锏至钟于庭身后,一记脑后重击,配数道捆束符篆,终将钟于庭制住。
见友人目光涣散,又不甘心地缓缓倒下,秦晔长吁一口气。
“还好……”他叹道,“你来得及时,不然他更是要癫起来了。”
酆白露轻声道:“阿秦好是冷静,我真心以为你要和钟道友一决生死,十分担忧。”
秦晔见他面上虽已恢复,但仍残存血痕,一张芙蓉面孔有如森艳厉鬼,半点体面也无。他闷声道:“你不是和我配合的么?权宜之计罢了。他是情急才漏洞百出,清醒时我真不一定打得过他。到那时,只得带你逃难。”
酆白露道:“那也别有意趣,阿秦何必愧怍。我不曾挑唆太叔道友逃离。纵非光明磊落之人,也不愿让你因我同友朋生出龃龉。——你信我。”
秦晔道:“我知道的。”以手拭去酆白露半面血污。
他意欲将钟于庭好好制住,因他至多半刻便醒来,也不耽误三人商讨时间,方便他将太叔怜重新抓回。
酆白露于旁侧襄理,见秦晔长刀刀刃如昔锋利,不在方才缠斗中损毁分毫,便知他不如自己所说无用,因是敛容低眉,恍若无所察般,将初初成形的杀阵散去了。
……
钟于庭是被两记耳光抽醒的。
刺痛火辣,下手之人正是抱着必要将他整醒的决心动手。
迷蒙睁开双眼,果见秦晔一张脸,此人蹙起浓眉凝望他,见他醒来大喜过望,急急道:“你现在清醒了么?”
后颈且微微发凉着,有沉坠压力覆其上。他不须细想,便知是秦晔刀背,若他再要癫狂行事,怕是秦晔就要一刀下来,又得在永无乡不知睡上多久。
“醒了。”
秦晔见钟于庭虽没个好声气儿,但神志清明,便知他真是醒了。
“不是我说你,”秦晔收刀,教训道,“二话不说便杀人,也就是我……”
钟于庭打断他:“酆白露呢?”
秦晔知他着急,又不再轻易发疯,故而不隐瞒酆白露行踪,且道:“正寻人呢。我叫他来这边。”
钟于庭不置可否,不多时,酆白露便归来了。
他是苦主,眉目却淡然,甚至先对钟于庭行礼致歉:“钟道友,方才情况紧急,故出此下策,我二人并非有意与你交恶。”
钟于庭道:“我却是有意辱骂,十分故意。对你旁边那个,倒有声抱歉要说。”
酆白露阻止欲说话的秦晔,谦顺笑道:“如此甚好。现下,便请钟道友叙述来龙去脉吧。”
……
永阳域被层层围困,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这样封闭的境况,已有许多年。
从未有人打破现状。
若非如此,秦晔也不至于将栖鸾的引信让出,携酆白露带来避难。
线索实在稀少,概括而言无非是某某人将太叔怜押送回监牢,重重监视下,他却忽得销声匿迹,纵将地牢翻了个底朝天,再寻不到踪迹。
钟于庭道:“我对你放不下戒心。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无论与你是否相干,我都要你的命。”
酆白露恍若未闻,只伸手去捂了秦晔嘴巴,沉思片刻道:“太叔道友情况不佳,定是有他人襄助。”
钟于庭怒极反笑:“这么蠢的问题,我还要你说?!”
酆白露道:“钟道友不要太着急呀。所谓‘他人’者,不是很寥寥的么?能来去此处而不被人发觉……”
“没有人能来此处不被发觉!”钟于庭冷声打断酆白露,杀意蠢蠢欲动。
秦晔悄无声息,微微动了手,勾住酆白露小指。面上虽按捺不动,却传音酆白露:“白露……”
他一段未想好如何说明白的逃路筹谋还未理得清明,酆白露便从善如流接过钟于庭话茬,改口道:“那就不是人。”
大殿虽已破破烂烂,然无一人提出要改换位置。好在高台之上的长桌未受波及,是以三人均回到原位就坐。
酆白露反掣住秦晔手掌,深深地、切切地与他指节交缠,藤蔓一般缠人。秦晔欲挣脱也极不容易。只两只交握的手被酆白露自身广袖掩住,因此外人看不见。
“不是人,”酆白露道,“是鬼、是傀儡、是物件、是咒符、是走兽飞禽……许多种可能。”
他见钟于庭似乎如梦初醒般地神色,因道:“我二人未至时,一切无恙。世上有无巧不成书之说——我却不很信。想来只是种种旧故。不知晓此人与钟道友、与太叔道友、与我同阿秦,又是哪一种相关呢?”
秦晔心道:“老天……”
默默低下头颅,如鹌鹑鸟一般缩住,只盼酆白露别看他方向。
他听得酆白露言辞已有思量了,然种种想法,若给酆白露见到他脸面,保管留不下一点点。
酆白露真不愧同秦晔做这么多年道侣。
他低了头,酆白露便立刻仿佛知晓什么,偏头望他,且道:“啊……原是阿秦知道。那么钟道友想必也知道。我却蒙在鼓里。”
秦晔一个字没吐!甚至动作也只有小小变换——脸上登时红一片白一片,终于是伸出未被束缚的另一只手,捂住脸面。
钟于庭看酆白露不惯,道:“禽兽一只,还在这儿阴阳怪气起来,实在倒反天罡。”
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留下一句:“要是按你所言仍找不到,我回来就扒你的皮,酆道友。”
酆白露应答道:“拭目以待。”
……
钟于庭走后,秦晔心虚之心更盛。然因心知友人正是已有成算,离去自行筹谋,不能跟上去避难。
酆白露在别人家的地界与他独处毫不尴尬,原本面色就如常。
然一对儿眼瞳终是不错目凝望秦晔,他越是一声不吭,白露面色愈是柔软甜腻,至最后出声问询他。
“你若心里没鬼,”酆白露道,慢条斯理将秦晔五根指节捻得发烫,“早该问我‘如何、如何’,何以一言不发?做戏实在太差,好阿秦。”
秦晔木着脸,半晌道:“免开金口。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的。”
酆白露道:“我十分嫉妒。因此随口说几个名,对错无关,阿秦不必理会。”
秦晔不敢接茬,起身就要挣脱酆白露,奈何钳制得太紧,他是泥鳅也钻不出。
酆白露约莫感觉到他呼吸急促些许,轻声道:“你好担忧。”
秦晔道:“那是没办法。求酆君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酆白露道:“我哪有什么‘贵手’。”
他离秦晔愈近,贴着倒他怀里,两个人好似生长在一处一般。秦晔一低头便可触吻酆白露发顶,因此不敢动。
秦晔道:“白露,我真心和你说,劝你别问的好。你要问,别逼我也……”
酆白露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阿秦虽心慌,然不算惧怕。想是觉得我不一定知晓么?观神色一副乍想起的模样,应是知道那人,却不甚熟稔。既如此,此人与我应更是生疏。只是相互通晓名讳亦极有可能。”
秦晔疾声快语道:“那我也来问问你:到底谁要杀你?你跟我到底做什么?你意欲何为?”
酆白露道:“定然不是你我同处时相知的人。许是近几十年熟悉的么?还是早些、晚些呢……”
秦晔怒声道:“酆白露!”
他是没本事猜测酆白露意图的,实际就连这第三遭的旧事重提他都不觉得能有用处,只是表态,以此来要求酆白露莫要如此求根问底。
他这一声喝,并非真动怒气,更多为警示。几次三番求告,酆白露偏却不听,钟于庭家事与他本就不相干,更不提压根未洗清嫌疑的酆白露——秦晔信他没动手脚,难道钟于庭也信么!
酆白露见秦晔已连名带姓呼喊,终于不再言说。
他只往秦晔怀中更靠一靠,垂着眼睫,致歉道:“是我错。不该如此不顾情势,毫无遮掩口出狂言,谅我一谅,阿秦。”
秦晔生平吃软不吃硬,最怕温柔刀,见酆白露放低姿态,心中不落忍,张口欲想安慰他。
岂料酆白露话锋一转,抬首贴在他耳畔絮语:“你近来认得的友朋修为均同你不相上下,并无特别之处。唯独一个名讳你听过二次,然一次也不说。”
“那人,”酆白露道,“便是带走太叔道友之人,亦是你多次求问之人。宽宥我吧,若非这般隐晦提及,绕了三两个人的弯儿,我怎好告知阿秦呢?”
惊雷一声炸在秦晔脑海,他骤然收紧力气,惊骇道:“你——”
酆白露捂住他口唇,蹙眉摇头。
秦晔顺着他动作点头,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白露不传音于我,大概因为传音也无用,只是……
他尚未想得清明,钟于庭已去而复返。不过一刻钟不到功夫,他已从恨不能杀光世上所有人的压抑化为古井无波的平静,观其面色,应当事已解决。
他见秦、酆二人在位置上的扭捏姿态,又是出言嘲讽:“怎么着,先前提供二位的暖汤池不够舒坦,还想继续颠鸾倒凤?”
秦晔道:“哈哈!”便凛然拉下酆白露双手,将他抱起归拢至原位。
酆白露不显尴尬,平静道:“钟道友好犀利言语,想必是顺心如意。”
钟于庭道:“顺心如意!”他嗤一声,“早知世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原来搁这儿等着我。”
他同酆白露本非友人,无需对他解释许多。言尽于此,他便对秦晔道:“你自己玩儿去吧,这儿你哪都能去。顺道你代管此域一段时日,印信随后有人送上。什么时候要走再联系我,记得看好你这只鸟儿。”
秦晔道:“其他都可以,代管我真无本事,你寻个别处高明去吧!”
“呋——”钟于庭沉沉吐气,意味深长地审视秦、酆二人,到底没说话。
只最后叮嘱秦晔一句:“你的事,你自己心里定然有数。然偶尔听听旁人安排,却也无不可。”
便将秦酆二人请离了。
秦晔虽不知他为何瞟自己那两眼,也知友人是在用心点拨自己,当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恨不能时时思索。
酆白露道:“钟道友没应你‘另寻高明’之事,阿秦。”
秦晔惊慌失措:“忘了这茬!”
一茬更比一茬烦,一时间不知做代理域主烦人,还是酆白露这大小事物、星罗棋局更烦人。
秦晔左思右想,终究觉得眼前事儿得先解决,半吐露不吐露问道:“白露,你刚刚说的、我说的,清楚是同一个人么?”
酆白露笑道:“我不说清,你就真不信,阿秦阿秦,我的眼你不是很清明么,一直在你身上,未曾离去呀。”
秦晔呛住一般,一时间接腔不上。
酆白露叹道:“我时刻关照你,因此你些许反常,直如黑夜燃烛般显眼。我不曾有真切的颖异,是你将我想得太好,阿秦。”
秦晔不意酆白露轻而易举承认时时监视之举,然而也不感到惊诧。酆白露本就是如此之人。
若是一瞬不可得掌中之物的动向,抑或不可清楚知晓他秦晔到底在做何事、在何处,只怕酆白露难得一夕安寝。少时惯来出口询问,至如今,他早不再用这般拙稚手段。
纵使情淡如水时,此旧习也不曾改,要秦晔定期纸鹤传书。想来到他秦晔咽气前,酆白露都改不成了。
秦晔道:“我有没把你想太好,是我的事儿。至于‘那个人’,我不知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几乎只知道一个姓名。”
酆白露道:“只知晓姓名便去躲了么?阿秦,好聪慧。”
秦晔道:“你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儿,拿腔拿调。这么一个妖异的人,我与之来往已是疯癫,怎么敢多去问询。万一人家就借此为锚呢?好在知之甚少,不然今日,你如何我不知,我成一碗饺子馅儿,倒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酆白露道:“我何时不好好说呢,你才是口无遮拦。除‘饺子馅’这不好,阿秦说得都是不错,好棒好棒。毕竟此人多少也算我半个亲缘,有些妖异处,也无不可。”
秦晔大惊:“她也是一只漂亮白鹤妖?”
酆白露否道:“亲缘论断,也是我的外甥。虽则男女不知,总归是那么一种叫法。至于白鹤妖,天底下就是只有一个我,你不要也不成了。”
秦晔道:“哈哈!瞧你说的。”
这般哑迷似的交谈三两来回,秦晔已然可断定,酆白露约是猜中。
楚慈恩。
秦晔只听闻她两回名讳,一次初见时她自我介绍,一次不久前钟于庭脱口而出,他自己的确不曾说过。
见她时是女子面容,女子嗓音,然因非是亲身相见,秦晔不知她真实模样,自然更无从得知她到底是男是女。
想不到这妖人同酆白露有关联,果真天下妖人十斗,姓白的便占八斗,直是作孽。
秦晔如此思忖,问酆白露道:“连你都要躲她的祸,她有这么强横?”
酆白露道:“这却不是。只是如此好的筏子,我若不用,岂非不美。”
秦晔道:“你诓我?”
酆白露道:“不曾有。她的的确确要杀我——我也实在好危险呢。随阿秦远走避祸,是最好的法子。”
秦晔本想多舌几句,奈何怕楚慈恩因二者言谈关注此处,她们这类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但凡有沾着边儿的谈话,均有所感知。
因此迟疑道:“我是不是不能多问?”
酆白露道:“对啦。此时此刻,又是不可同你说。下次问我吧,阿秦。”
他对秦晔眨眨眼。
钟于庭说印信随后来,果然不曾等太久,便有一个垂首低眉的小童将此奉上,是一座小小的莲花塔。
这莲花塔同永阳域的层叠小镇完全一样,一个金铸成般的模型……秦晔托在掌中,上下左右看,见那精巧莲花如日晷般定时舒展收缩,啧啧称奇。
酆白露在旁绘符,见他玩得起劲,搁笔笑道:“这小塔与此处是同等变化的。想来是出于同源,以小控大——若阿秦推动塔上一朵儿瓣,脚底下的土也得动一动呢。”
秦晔的手登时停住了,那塔仄斜着倒在他掌心,仍如呼吸般定时变化,欲落不落。
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没一个人事先告诉我吗?!这上头都是活人!我要是一个不小心——”
酆白露道:“你不会不小心。钟道友托付于你之物,阿秦怎会损毁呢?你连碰都不敢真碰。”
秦晔不答话,只将掌中塔如珍宝般轻轻慢慢地放下。他的确不敢真碰,以灵力裹住了塔才把玩;然如若他早知这塔关乎脚下九十九层,他绝对将小塔重重护持,高高供起来。
酆白露道:“不会有事要你做的。好阿秦,钟道友和你哪里比,永阳域在他治下无有罪衍,更无人敢劳烦他理事,你只做甩手掌柜又如何呢。”
秦晔道:“少说两句!”
酆白露于是不接话,微微笑着。
秦晔拿到莲花小塔不过几个时辰的事,然在此逗留已有三两日。能将印信在三日内转手与他,已是神速。
秦晔本也下去几层过,意图瞻仰永阳域风土人情,权做采风,酆白露从善如流地跟随他。
——莫看此地活人已十不存一,且表面上对代掌永阳域的秦晔恭敬有加,背后唾骂者不在少数。
多数人前脚对他二人卑躬屈膝,后脚便恨不能将二人除之而后快,直骂两人是“姓钟的走狗”。
秦晔对此无反应,却不再让酆白露与他同去。酆白露因道:“不用太顾忌我,我不觉如何呀,阿秦。”
一下看穿秦晔所想,倒叫他没法再拒绝白露与自己同行。
莲舞后,此地明显比来时光亮许多,不止层层莲花形的小镇似延展些许,更兼人们面颊生晕,气色渐好。
然此等好转莫说酆白露,便是秦晔也可轻易看出,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永阳域本就姓太叔,形成运转皆以太叔氏血脉托底,如今嫡系血脉死得不剩几人,此地又能存到何时?
因有仆从禀报事故,秦晔身为暂理者不得不前去。为避免与原住民冲突,他已蜗居好几日。然甫一出殿,秦晔便如遭雷击。
抬头望天,只见漆黑一片,难在云里寻到巨莲踪迹。
可乌云翻涌,墨色浮动,秦晔瞪大眼,因受过莲舞福泽,隐约居然捕捉到这朵闭合着的莲花,缩在天幕一处,未完全闭拢的花苞里垂着水丝——一如秦晔观莲舞所见的水丝——一根一根如蛛网垂落,吊起了这座塔一般的莲花镇。
阴沉天色中,丝线如细长刀锋,交织错乱,发着寒芒光。
他掣住酆白露,伸手欲去触离得最近那一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不曾碰。只道:“你看得见吗?那些丝线,我来时没见到过……白露?”
酆白露道:“我看不见,阿秦。我眼里什么也不曾有。是何物?你前几日也外出,那时不见么?”
秦晔越发觉得不对劲,竭力将异处说得清明:“我和你说,你听着,白露。前几天没有这些东西,唯独今日出门去就能看见,你见过花篮么?竹篾牵着竹筐那般。这里相同,不过是天上吊下来丝线,将这个镇拽住了……那朵人脸莲花,蜘蛛一样吐丝,没有停止,速度均匀。一尺见方约有三根丝,但九十九层如此,剩下几层只在外缘,内里应是碰不到。你身旁便有一根,于你左手处,小心些,不要动!”
酆白露听得秦晔言语,终于知晓他为何束住自己双手。因此侧目去,微动臂膊,将手腕翻转,指向上方,问询道:“我指向之处么?”
秦晔点头,他便忖度一息,趁秦晔反应不过挣脱他,手臂横扫了悬挂丝线那一处。
“你干什么!”
秦晔三魂七魄吓走一半,眼见那丝线穿过酆白露躯壳,才堪堪松口气。
酆白露道:“不要怕,我不是不晓分寸的人呀,阿秦。我知道它伤不到我,你伸手去,倒说不定有伤。因此看顾好自己,不用忧虑我,好吗?”
语罢不待秦晔答话,继续道:“你得见,我不见,定是因我二人行为有差。你我坐卧起居皆一处,我不曾离开阿秦超过一刻钟——细想来,除却阿秦与钟道友谈话时如何我不知,你我不同之处唯二:你砍下过太叔道友头颅,我却饮过他的血。”
秦晔道:“这是症结?”
酆白露道:“或许。说不准太叔道友长辈对阿秦所为怀恨在心。然永阳域如今掌控你手,若‘太叔道友们’意图发难,阿秦摔了那塔,大家同死。”
气氛本如冰冻结,偏偏秦晔听他一句话,忽得觉着好笑,好似酆白露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他道:“用这样的法子,人家就认么?好端端你就陪我死,实在太亏。”
酆白露笑道:“阿秦以为我胡诌?我说得是更不能真的真心话。不用理会这些丝线,暂时不会有事。——小心些行你的路。”
秦晔应了,一步三绕地穿过那些丝线,往将去的方向前行。
……
秦晔自认理事水准平庸,奈何因小塔已移交他手,山中无老虎,远客称大王,不得不去。
临行前央求酆白露,终于求得他与自己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将理之事说来奇诡:十一层联名上信,言称近几日全体居民均修为渐散,灵力渐失,然遍寻不到原因。
说是莫名其妙便开始,先是一人修为跌落,再是与他接触的几人,直至秦晔收到消息时,整一层人已不剩几个未受这股奇妙‘疫病’波及。
——然其他层来人不受半点影响,来时如何,去时也就如何。
秦晔传音钟于庭无果,踌躇一瞬,还是决定去瞧瞧看:若是自己理事期间出了大差错,真是无颜面再待在此处。
十一层位于这九十九层的底端,却也不到最底。人人皆修士,纵修为不高,也并非肉体凡胎。
秦晔初到此处吓一跳,建筑种种,莫说同其他域一般繁华,便连宁山城也拍马不能及。
宁山城再是于宁蔓治下繁盛,也不过是人间都城,灵力有限。此地灵力虽充沛,然荒烟蔓草遍布,四处如旧败古城,宜居之地甚少。
秦晔来时观测过,丝线缠缚十一层最外围那外展的莲花瓣,已几乎叫他看不清层外风光,白茫茫如雾一片。丝线数目是越向下越多的。
除了他应是无人得见这副景观,有人穿过那片区域,也无事发生。
有人远远见他来了,便小步跑着过来,面容似要摆出谄媚的神情,然眼眶含泪,脸肉颤动,最后化作一个强笑。
“是秦君么?恭候大驾多时,请随小人这边来,情况实在是……”
很不妙。
秦晔不待他说完便知晓,情况必然很不妙。若非如此,总要打几个来回机锋,直作呕地相互说假话才是。
那人领路起先只快走,后来竟是渐渐跑起来,若非御剑疾行因修为退散做不到,只怕他还要更快。
秦晔心知这是救命的时候,眼睛瞧准了周遭丝线位置,大步上前将那人拎起,足尖蹬地,便一瞬能出数里。
待随指路到一处三进院落,那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走了。
原先极忧虑悲痛的一张脸因愈发接近此处而转为惊惧忌惮,秦晔丢下此人时他已面如白纸,“大人”“秦君”地叫了一通,说什么也不肯跨进门去。
秦晔心道何物令人恐惧至此?鼓动浑身灵力做预防,手已探入身侧虚空,牢牢握住刀柄,且推门而入。
——异香扑鼻。
酆白露来迟几步,至此处时秦晔正好推门,不知见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疾速反手扣上了门扉。
秦晔回头就见酆白露,想是刚赶到因而衣袂尚飘摇,一张关切素白芙蓉面正对着他眼睛,叫他三步作两步上前去,将白露抱入怀。
酆白露道:“怎么呢?”
秦晔道:“我真是造了孽!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太叔氏,尽做断子绝孙的祸事。”
异香扑鼻是因花朵盛放。
只那花朵是肉颜色,青紫脉络,硕大到塞满门前游廊。
那是一个膨胀到极致的人。四肢躯壳均异化成瓣,闭着眼如酣眠般的面目,正正做了莲花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