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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沿着云隐那夜撞见黑衣人的道路出城,一路往西,走出约莫三百余里,当真在茂密林中见到了一棵巨树。

隔着一段距离,我将那大树左右观察一番,但见这树除了长得高大些,似乎没什么格外特别之处。待到走到近前,我才觉出不对来,这树生成这般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树干上却连一株藤曼都无,怎么看怎么突兀。

符念走上前拍了一把树干,哼笑一声:“拙劣的障眼法。”

云隐甩了甩拂尘,口中默念几声,大树四周顿时浮起墨黑符文,不怀好意地往我们三人身上涌动。符念手指一动,符文便尽数溃散,眼前大树顷刻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洞,深处幽幽地泛着绿光。

“来者何人?”洞中传出一道细细的声音,接着隐隐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影,身段窈窕,看不清面容。

“妖女,”云隐道,“还不速速现形。”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线飘渺如云。她缓缓从洞内走出:“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妖?分明是个普通女子,无家可归,暂且栖身在这洞中。”

她渐渐现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那儿便像是入了画。

符念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声嘀咕:“虽然的确不是妖,但这看着也不像人吧。”

云隐没有废话,直接对她说:“‘明公’与你是何关系,你们骗人杀婴将尸体用作何处,你如实道来,我姑且免你死罪。”

女子不言不语,依旧笑得妩媚。

云隐道:“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罢,他手中拂尘冲着女子面门甩去,女子往后一仰躲过,紧接着对云隐拍出一掌。

他们你来我往,片刻间便过了几个来回。符念对我说了声“好好待着”,就上前加入了云隐的阵营。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上去拖后腿,在一旁老实站着。他们三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反应越来越迟缓,顷刻间就挨了好几掌,被震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云隐看她似乎没了力气便收了手。符念多打了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道:“最后问你一次,你们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勾当?”

我看战况差不多了结束了,便朝那边走过去,可无意一瞥,却看见那女子将脸转向我,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我心知不妙,却在对上她眼睛时仿佛被摄了心魄。她的眼睛散发出幽紫的光,似乎有两个漩涡在她眼底旋转,逐渐上浮,上浮。

我眼前逐渐出现幻象,无边无际的白色占据了我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彻骨又清冽的寒气。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符念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雪,好大的雪。

下得这样大,柳絮似的,厚厚地铺下来。什么都被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一片亘古的白。

这是哪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头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袍,没有鞋袜,双脚踩在雪中,冰凉的雪一直没到我的小腿。

我在做什么?

怔仲了片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要赶去救一个人。

对,我要救一个人,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尽快……

我心急如焚,在雪地中向着前方飞奔起来,长袍被雪水浸湿,变得越来越沉,死死地拽着我。感官在某一刻突然回笼,我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冲击到几欲向前栽倒在地。

我踉跄了一下,强忍着继续往前跑,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被一把利刃刮绞,一阵一阵的剧痛直冲入我脑海,折磨得我浑身颤抖。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浓郁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我,吞噬我。

我拼命地向前跑,一步都不敢慢,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救他,要救他,不能让他们杀他,不能……

我要救的……他叫……他叫……他叫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把他忘了。

眼角传来刺痛,有泪水涌出。我险些被击垮,却仍带着疼痛、恐惧和绝望,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把仅剩的一点热气全部带走,我浑身麻木,唯有双腿还在不停地交替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漫无边际的纯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朝着那个黑点跑去,心底不可名状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我想跑得再快点,却仿佛在梦里千百次预知了结局,有一个念头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声地劝我不要过去。

我终于还是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我颓然跪坐在地。

我还是慢了一步。

在我身前两步远,白雪被染成蜿蜒的深红,一条一条四散着,蔓延着,从四面八方,连接着中心那个人。他一身黑衣,笔直地站着,双手被吊在玄铁铸成的高架上,头颅低垂,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头上已经覆了一层雪。我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上九层石阶,爬到他身前。他的脚下全是血迹,血水积聚之处,大雪落之即化,天地苍茫间,唯一可见的只有他身上的黑与脚下的红。

我抱着他的腿缓缓站起来,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脸。

尘封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仙气飘渺的九重天阙,有人摘了王母的仙草来给我吃,笑得肆意张狂,说没人能抓住他;草木葱郁的原野上,有人带着我又跑又跳,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才真正觉得快乐;人声鼎沸的闹市中,有人捧着我的脸,褐色眸子温柔得让人沉湎,说想看我为他十里红妆。

可现在这个人死在我眼前,双眸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他叫非喑。

非喑!非喑!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拼命地嘶吼咆哮,抵着他的额头嚎啕大哭。原来“死”竟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再也无法牵着他的手,听他说喜欢我。

我哭了三天三夜,大雪停了又下,淋了我们满身,我抱着他不松手,仿佛披着同一片雪便又能相近几毫。

眼泪流干了,紧接着是血从眼眶中流出。我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用手去擦眼睛,擦了满手的血,又不小心沾到他脸上。

我能感受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非喑的死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而我愿和他一同消逝。我把他从玄铁上解下,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像从前那样闭着眼睛枕在他胸口,静静地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我意识彻底溃散的前一刻,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我脑海内响起:“涂山谈竹,你可记得你们九尾天狐一族以尾换命的秘术?”

是谁?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我哭了太久,嗓子已经哭坏了。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我脑海中重归寂静。

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再难平静。九尾天狐以尾换命,确有其事。百年生一尾,一尾抵一命,可那是对凡人而言,从来没有过天狐将尾巴用于救神仙。

我抚摸着非喑的颈侧,他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他已经仙陨了……我的尾巴对他而言,能起作用吗?

三四条定然不够,或许要五条,六条,七条……我共有九条。

我心底现出这个念头,突然颤栗起来。或许,或许我是能救他的,只要把我的尾巴全部都给他,九尾一起,或许神仙也能救!

我欣喜若狂,紧紧地抱住非喑,身后现出九尾。我修炼千年,那九尾遮天蔽日,在雪中招摇。

我用手指仔细描摹非喑的眉眼,无声催动秘法。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刮起飞沙走石,群山隐隐有崩裂之势。我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剧痛,是那九条尾巴正在与我分离,牵动我周身经络。

“以我九命,换他一命。”

此法若能成功,我死而无憾。

卷一完

大雪……奔跑……残血……黑衣……断尾……

我眼前好像一直在重复着这些事。非喑一次次死在我面前,我一次次哭出血泪。我已经快要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言攸。”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和我残存记忆中非喑的音色如出一辙。漫天的大雪停滞了一个瞬间,但紧接着就以更快的速度落下来。

我伏在非喑胸口,摸着他冰凉的手腕和不再跳动的脉搏,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瞳孔被干涸的血迹覆盖着,我什么都看不分明。

“言攸。”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像穿透了什么东西进入我耳中。我仔细听着,禁不住颤抖起来。不会错的,这就是非喑的声音。他没死,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周遭群山突然开始扭曲崩裂,青灰天空出现一个裂口,大雪下得急如暴雨,顷刻间将我埋在下面。我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击中,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远处传来朦胧的杂音,像是水声,又像是雷声。我有些不真实地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摧毁了。

我睁开了眼。

前一秒我正死死抱着的、失去了体温的人,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微微低着头,发丝自肩上垂下几缕,看着我问道:“醒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低声唤道:“非喑……”

他又凑近了些:“嗯?”

我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这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不是非喑,是贺平楚。

那场大雪到底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我完全分不清。但我更倾向于是后者,毕竟我丢失了一整块记忆。

或许百年前我就叫“涂山谈竹”,曾经有九条尾巴,认识一个叫非喑的神仙,他是我的爱人,死在我面前,我为他哭出了血泪。

记忆里,神仙仙陨后会魂飞魄散,不像凡人一般可以入轮回。而贺平楚此刻就在我面前,那么是我的九尾起作用了?我成功了?

贺平楚是非喑的转世?难怪我第一眼看见他就……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贺平楚,脑中胡思乱想着。

突然贺平楚身后探出一个头:“说完了没?”

我吓了一跳,甚至打了个嗝。符念眨了眨眼睛:“你昏了两天,一直不醒,身上热得能着火了,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看看他能不能把你叫醒。”

他看了贺平楚一眼,道:“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我咳了一声,这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说话都像是在往外冒火:“我怎么了?”

“中了那妖女的妖术。她说中咒之人会一直反复经历最痛苦的事,很难醒过来,且她若是死了则你也会死。那妖女以此为要挟,想逼迫我们不杀她。但现在你醒了,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我笑了笑,问:“那她现在何处?”

“还在那个山洞里,云隐看着她。”符念说到这里笑起来,“而且你猜怎么着?之前那个‘明公’也自己送上门了,现在就和那妖女绑在一起。”

我点点头:“既然我醒了,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把那死婴的事问个清楚。”

我欲起身,动了动胳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贺平楚牢牢扣着。

他坐在床边一直没出声,这会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松开手,道:“你一直抓着床沿,若不是抓着你,你指甲都要掀开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在几个指甲上看见了泛着血丝的裂痕。我摸了摸,却没什么感觉。大概是梦里撕心裂肺的痛感还未散去,掩盖了肉体的苦痛。非喑了无生气的脸仿佛还浮现在我面前,我轻轻吐了口气。

符念这时开口,语气里带着好奇:“所以你到底是梦见什么了?能让你这么难受,是以前发生什么事让你差点丢了命?”

“没什么。”我敷衍他,有些不敢看贺平楚。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贺平楚就是非喑,我可以肯定。可他也没有了前世的记忆,甚至或许不是前世,已经过了好几世,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棵槐树下睡了多久。总之,他不认识涂山谈竹。

我简直是陷入了桂花精姜延的境地,甚至赵晋的话也再度在我面前响起:“转世的人还能算是那个人吗?”

我决定先瞒着这件事,不告诉贺平楚。等我把思绪理清,再去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和符念一起去了山洞,贺平楚是凡人,就没跟着我们一起。

到那里之后,那妖女和黑衣人被绑在洞口的石柱上,云隐正站在一旁,看见我之后微微颔首,对我说“醒了就好”。

地上的两人中,那“明公”醒着,正戒备地看着我们。那妖女则是闭着眼,似乎是睡过去了。

符念也看见了,问云隐:“她还睡得着?”

云隐摇了摇头:“是晕了。她施的妖术会让自己受到一半的反噬,中咒人感受到的痛苦越深,于她而言就也是如此。你们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她痛得一直在叫,最后晕过去了。”

符念闻言又看了我一眼,但这次没有多问。

我假装没看见,问云隐:“那他们到底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你问出来了吗?”

云隐侧过身,示意我跟着他进洞,道:“进去一看便知。”

先前我没能进洞,这会见了里面的光景,觉得这地方怎么看怎么邪门。洞内光线昏暗,正中摆着一个大鼎,其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符文咒语。石壁上贴了许多符箓,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堆在一起,我走进一看,竟全是细小的白骨。

我不禁皱眉:“他们把那些尸体吃了?”

云隐道:“那妖女吃了一些,剩下的大部分用作了炼尸油。她从一本禁书上看见了一个秘法,用九百九十九具女婴尸体炼成尸油,再佐以一些其他禁术,好永葆容颜。”

符念在一旁补充:“她原是修仙之人,后来走入歪门邪道被逐出师门,那‘明公’应当是喜欢她,一直跟在她身边替她做事,看见她被抓了跑都不跑,上赶着要来殉情。”

原是修仙之人,却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蒙蔽那些母亲诱使她们亲手杀女,实在是罪无可赦。

我问云隐:“要怎么处理他们?”

云隐简短道:“妖女原是修道之人,自是要仙门问斩。”

符念在一旁解释:“就是挑个日子把一些修仙的流派集合起来,清算这段时间里门派中出现的妖孽,集中把他们杀掉,这是他们这些人的规矩。”

云隐点点头,走到“明公”面前,道:“你不是主谋,且对那些母亲有恻隐之心,若是能改邪归正,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明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昏过去的妖女,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既是要杀了她,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云隐也不再多费口舌,点点头道:“我已将讯息发出,不日百家仙门就将齐聚,届时我便将你二人押送过去。”

符念在一旁抱臂站着,远远地看着地上形容狼狈的男人,哼笑了一声:“若是真为对方好,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对方走上不归路。连善恶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情爱,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活该。”

我点点头,问:“那些死婴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想个办法做些什么?”

符念道:“办法已经有了。那些尸骨既是已经被他们糟蹋了,要想一个个区分开也很难,不若就将他们合葬一处,生辰姓名都列在一块。要想知道他们的生辰姓名也不难,只消去地府一趟,找那位好说话的大人,请他让我们看看生死簿。”

我好奇道:“‘好说话的大人’?谁呀?”

符念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这位大人无名无姓,三界常称他‘地府客’,你去了便知。”

我跟着符念到了泰山脚下一处山丘上,他施法触动石壁上的机关,我们面前便豁然出现一处入口。

愈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周遭浮动着幽幽寒气。我们一前一后在黑暗中走了许久,路旁两侧挂满了纸灯笼,低着头行色匆匆的阴差与我们擦身而过。符念带着我一直走到孟婆桥头,在一棵形容狰狞、已经枯死的树前站定。

这树的枝干密密麻麻,却片叶不生,黑乎乎的树干上一圈圈盘绕着人小指粗的铁链,在地府倒是颇为应景。

桥上满脸皱纹的孟婆朝我们笑,符念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轻轻叩了叩这棵怪树,退后两步十分恭敬地作了个揖:“大人,吾等有事相求。”

过了一会,树上乱七八糟的枝干中传出铁链碰撞的细响,紧接着是衣物的摩擦声。我还在想难道这怪树就是“地府客”,树上就突然落下一个发出幽幽白光的东西。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竟是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此人通身白到过分,除却一身白衣不说,他脸上也戴着纯白面具,将整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连露出的一截脖颈都苍白如石。

他向符念回礼,道了声贵安,听声音倒是十分年轻。

但随着他一抬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双手上都戴着手枷,就连接着树干上那些铁链。随着他跳下树,那些铁链也跟着他掉了下来,逶迤在他脚边。

我心里虽疑惑,但并未表现出来,地府客却仿佛洞悉了我所思所想,顶着纯白面具转向我,道:“戴罪之人,让阁下见笑了。”虽然看不出面具之下的神情,但话里隐隐带着笑意。

我连忙说了几声“不敢”。

寒暄过后,符念就开始说起正事,将那些死婴的事简略说了。地府客认真听完,点头道:“既然如此,是该让那些婴孩有个去处,好告慰在天之灵。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判官。”

说罢,他就背着手走上了孟婆桥,两条分量不轻的铁链在他身后一路拖着。我们跟在他身后,又穿过了一条挂满灯笼的路,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了一个大殿,殿前正中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森罗殿”三字。

地府客手上的铁链此刻已经在地上拖了好长一段距离,一头缀在手腕,一头连着怪树,好似有无限长。

他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判官!”

里面传来一声粗犷的回应,紧接着一个四方脸、大红袍的人迎出,亲热地朝地府客走过来:“大人找我什么事?”

这判官外形看上去和民间绘图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青面獠牙的可怖相,倒像是个热心肠的江湖人。并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对地府客很尊敬。

地府客指了指我们,笑着对判官说:“想请你帮个忙,给他们看看生死簿。”

判官看着我们,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这……”

地府客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自己翻就行,不用你费心。”看判官神色松了些,又补上一句:“知道你每天忙得要死,明天我帮你做一天事,好让你有空闲出去喝酒,行不行?”

他动作间铁链哗哗作响,但除我以外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判官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大手一挥:“里面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和符念一本本翻着那些簿子,将那些不足一年、阳寿未尽便去世的女婴一一记下。

地府客就坐在一边和判官聊天,我听了两耳朵,似乎大多时候是判官在向地府客讲些人间的趣闻,地府客时不时应和,似乎听得很高兴。

等我们终于把所有女孩的生辰和姓名都记下,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们将生死簿归于原位,谢过了地府客和判官,就走出了地府。

出去之后,符念突然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着,地府客好像对你格外客气,你们以前认识?”

我十分诧异:“他就只和我说了那么一句话,还戴着面具看不见神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符念摆摆手:“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有些失笑,本想脱口而出一句“我和他自然不认识”,却又突然想到,我原是丢了一份记忆的,说不定我们从前是真的认知,便又硬生生把这话憋回去了。

可是地府客若是真的与我从前相识,也不该像是会有那种反应……我摸不着头脑,便问符念:“那位地府客到底是什么来历?”

符念摇摇头:“不知道。他来历神秘着呢,三界知晓的人本就不多,还都讳莫如深。我只知道他百年前突然出现在地府,也没有正式官职,就在地府里做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你也看见了,他手上戴着枷锁铁链,那玩意可不是凡物,实际上是仙器,戴上了就取不下来,还会封印法力。”

“我猜,”他指了指天上,“或许他原是某位那儿的人物,犯了什么大错被贬到地府……可怪又怪在,你看他虽是被锁着,但实际上也就只是出不了地府,在地府里倒是哪里都能去。而且地府里那些阴差啊判官啊的都对他敬畏有加,想必从前不会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我算是知道了,符念说他不清楚,但实际上已经摸得门儿清了,就差把人家家底都掏出来。他消息倒真是灵通,好像三界里的事情就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但如若他的消息无误,地府客真的曾是“那儿”的人物,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会认识非喑?

我又想到梦里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的非喑。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却不知道是谁要杀他,我得想办法查清楚……

可我又突然想到贺平楚。

那贺平楚呢,贺平楚怎么办?

他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就在前不久,我们还做了最亲密的事。他到底是不是非喑?或者应该这么问:我能把他当作非喑吗?

那我呢,我又是谁,是一只叫作“言攸”的普通狐狸,还是一只叫作“涂山谈竹”的九尾天狐?

这些念头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非但没有被压下去、渐渐消弭,反而在蛰伏了片刻后再度喷涌而出,搅得我心乱如麻,连自己是怎么回到贺府的都不知道。

贺平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魇住了?”

我这才回过神,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他挑了挑眉,我立刻逃避般地移开视线,低着头问道:“符念呢?”

贺平楚顿了顿才回答我:“你问那个送你过来的妖?他走了,说他还要去忙,叫你先休息几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语气好似冷下去几分。

待我抬头看他,他唇角的那点笑意也不见了。

我顿时就心慌了,揣揣不安地看着他:“我……”贺平楚也看着我,我却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了半晌,贺平楚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送你的。”

竟是一把弓。

比他的那个看上去要小巧些,还雕刻了些许精致的花纹。我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也比他的轻很多。

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送、送给我的?”

“嗯。”贺平楚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的弓你拉不动,我索性叫人给你做了一张,恰好今天完工,我就去把它拿回来了。”

他伸出手在弓尾点了点:“你看这里。”

那里刻着字,笔锋锐利,像是贺平楚的手笔,还上了一层金漆。

刻的是我的名字,“言攸”。

我盯着那两个字,像是突然被打开了天灵盖,冷风飕飕往里灌,冻了我一个激灵。像是一场顿悟,那些烦忧在顷刻荡然无存。

我是言攸,他是贺平楚。他活着,我也是。我们前世相爱过,在这一世又走到了一起,命运让我再遇见他不是要我陷在过去里,而是重新给我们一次相聚的机会。

涂山谈竹和非喑只存在于百年前,而我现在爱的人是贺平楚。虽然他还没亲口承认喜欢我,但他心里一定有我。

仿佛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景色让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拿着那张小弓,扑上去抱住了贺平楚,对他说:“我也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拿出那根桂花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平楚又挑起眉,语气平平,却隐隐能听出些没好气的意味:“这是哪家的姑娘送的?”

我笑起来:“你不要乱吃醋。”

我把簪子轻轻别在他的发髻上,欣赏着它在日光下折射出的光泽,说:“我喜欢你才给你戴的,除了你谁都不给。”

贺平楚说,北边战事又起了。

驻守在北边的军队节节败退,朝廷给他下了一道圣旨,让他统兵去平北狄。他平日里只有几个虚衔,这会朝廷才给他调兵。

他说此行远比西南那次更凶险,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回孟尧光那儿。

此时夜已深,我们坐在书房里,他面前摆着北边的布防图。他说这话时我正看着他头上那根桂花簪子。我把簪子给他后,他倒是没有立刻取下来,此刻还戴着。

“我当然是跟着你啦。”我没犹豫,脱口而出。

贺平楚倒也没劝我,只说:“既然如此,你不若先给孟大夫去封信。到了北边战乱之地,信件可就不通了。你把信送去,他便不会担心。”

我倒是没想得这么周全,听了这话连夸他聪明,当即就提起笔写起来。

我一边写,一边对他说:“对啦,我还没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孟尧光的远房表弟,是为了方便才这么说的。”

贺平楚笑起来:“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你是狐狸精,他若是你表哥,岂不是也是狐狸精?”

我撇撇嘴,不服气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狐狸精?”

贺平楚又笑了片刻,这才说:“我认识他可比你早。”

“啊?”我一呆,看向他,“你们以前就认识?”

贺平楚摇摇头:“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

他似是斟酌了片刻,这才说:“你有所不知,他是十年前张济张太公之子,张尧光。张太公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忠臣,因忤逆了圣上被诛九族。行刑那一天,有受过张家恩惠的义士来劫刑场,一番乱斗,最终却只救下了他。”

我听得目瞪口呆。孟尧光竟有这样的身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郎中!

“这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大事。后来朝廷下了通缉令,务必要将他捉拿到底,但最后仍不知所踪。那日我在绵上镇见到他,虽说相貌变了许多,但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我还沉浸在知晓这件不得了的事情的震惊中,下意识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火烛跳了跳,暗下去不少,将贺平楚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缓缓道:“张太公是我敬仰的人,也是我父亲的故友。我贺家得以被网开一面,很大原因便是当年有张家在背后出力。只是张家事发之时我才刚脱罪不久,不过是禁军中一无名小卒,连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是出手相助。”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绵上县一见,‘孟尧光’如今倒也过得安稳,甚好。”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勾起嘴角:“云隐道士找上门来的那天,我没把你交给他,有一半就是看在张尧光的面子上。”

我捕捉到了重点:“另一半呢?”

贺平楚闭上了嘴,不愿说了。

好吧,不说就不说。但我更在意的是孟尧光的身世,这实在太让我吃惊了。

本想在信里问问他,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不能去揭他痛处。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此事,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如今朝廷不再通缉他,他也能够安居乐业,往事便休再提了。

我便只在信里写了要去北边的事,在落款前想了想,又添了几句祝福的话。

把信封好口,我突然想起什么,问贺平楚:“苏南庄会不会一起去?”

贺平楚看着我:“……会。”

又补充道:“他是军师。”

“我知道他是军师。”我有点不开心了,“但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亲你,是不是喜欢你?”

我越说越难过:“你还不躲开。”

贺平楚却好似不愿多说,只含糊其辞:“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他也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直接将油灯挥灭了:“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翌日一早,贺平楚就忙得脚不沾地了,又是清点名册又是检查武备,连回府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也没见到苏南庄,或许他也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在府里待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跑去客栈里找符念聊了会天,然后去看了看他和云隐给那些孩子立的碑。

他们在郊外选了一块山清水秀之地。坟包前的大石碑上整整齐齐地刻了几百名婴孩的姓名和生辰,细嫩的骨葬于其下,石碑旁翻出的泥土还是新的。

来年,这些泥土上或许会长出新鲜的植物,那时这些孩子应该也已经转世投胎了。

我问符念:“投胎是怎样的?她们下辈子能不能有个好命?”

符念说:“要看造化了。她们这一世走得干干净净,生死簿上寥寥几笔就能带过,但后世的命如何,还和她们上辈子、上上辈子有关。若是前世累积够了功德,下辈子直接飞升做神仙也说不定。”

我好奇道:“不管什么人,只有积攒够了功德就能做神仙吗?神仙都是这么来的?”

“神仙也分情况。有的是天生就是神仙,有的是精怪修炼百年千年,行善积德得道飞升。”

符念看着石碑:“凡人也能做神仙,只不过凡人寿命太短,要转世轮回,几生几世才能修来。坊间流传的一些凡人飞升的奇闻,好像纯靠运气,一朝就能飞升,实际上是人家上辈子、上上辈子积来的。”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倒是有凭有据、条理分明。

我又问:“那凡人要几世才能得到升仙,妖却只要一世,岂不是对妖偏袒了?”

符念笑了起来:“这叫什么偏袒!”

“凡人只要一心向善,一世一世地活过去就好了,每一世都在奈何桥洗干净了记忆,每一世都是新鲜的。等哪天机缘一到,立刻就上天。哪怕是哪一世做了坏事,只要其它世做够了好事,一点都不影响。或是横遭变故,突然暴毙,只要守住了那三魂七魄,功德就还留在上面。”

他冲我耸耸肩:“妖却不同,带着上百上千年的记忆,在这世间奔波劳碌,什么都看遍了,活都要活得不耐烦。而且呢,还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稍有不慎死在谁的手里,直接就魂飞魄散了,还谈什么六道轮回,谈什么成仙。”

说得在理。我琢磨了一下,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么,若是妖来不及修炼成神仙便寿终就寝了,便如何?”

“便是入轮回了。但除非积攒了巨量的功德才有得选,大部分妖都会选投胎成人。剩下没得选的,要么入畜生道,重新想办法修炼成妖;要么入鬼道,拼了命去得道飞升。总之,想成仙,就得重头再来过了。”

“就一定要成仙吗?”

“当然,我们做妖的,最终都是为了成仙的。”

符念抱起手臂:“你看人间那么多人拜神仙,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但其实信与不信都无甚差别,因为不管是夸还是骂,神仙都是不会管他们的。神仙待在天上,完全不用去管人间事,只要不犯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受任何约束。”

我愣了愣:“那在什么情况下,神仙会被处死?是犯了很大的错吗?”

符念没有察觉我的异常,回答道:“这个我不算很清楚,但听我姐姐讲过一些。神仙如果做错了事,一般的会封印他的法力,罚他去人间经历一遭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根据犯错程度决定时间长短。”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神仙被处死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错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我回过神:“……没有,是我自己瞎想的。”

有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符念盯着我的眸子变得异常得细。他在观察我,他知道我有事瞒着他。

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多问,只是说:“据我所知,神仙里面被罚得最重的一个,应当就是地府客。天庭素来看不上地府,觉得里面的阴差相貌都极其丑陋,妖魔鬼怪也都粗俗不堪。地府客被贬到那里,也是天庭千百年来独一个。”

“总而言之吧,”他感叹一声,“神仙会堕转,人鬼能升天,妖魔可轮回。——这天地倒也没那么不公平。”

听起来是很公平。

可若不是天庭,又有哪里的人能杀死一个神仙?我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便不想了。说好了的,以前的事不提了,至少现在贺平楚还好好的。

我与符念告别,临走前说了要去北边的事。

符念张了张口,我心想他要是还敢说人妖殊途,我就要和他绝交。

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我笑起来:“这次过去,可能就没那么快能回来了。符遇姐姐回京城后,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符念点点头,冲我摆摆手:“知道了,去吧。”

我回了贺府,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了几天,好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养好精神。

几日后,贺平楚再次出征。

出发前,他特意抽出空闲教会了我骑马。毕竟此行路途遥远,不能坐马车,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做贺平楚的马。

好在贺平楚给我找来的马性情温驯,也很聪慧,我没有花很大的功夫,只消一个下午就能骑着马溜溜达达了。

出发那天褚炳文一看到我脸就青了,对着贺平楚敢怒不敢言,压着嗓子低吼:“将军!”他伸手一指我,“这什么情况?!”

贺平楚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他是大夫,能帮忙治治病。”

褚炳文像是牙酸,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又上前了些:“将军,你不是不清楚的人,你也知道,出征时随身带着外人,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人大不敬,若是朝中有人要参您一本……”

“无妨。”贺平楚说得轻快,甚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参我的本子都快堆成山了,还差这几本?”

褚炳文看了他片刻,脸上神情渐渐松下去,又转头看了看我。我缩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他看我时神情复杂,但没再说什么,双腿一夹马侧,高喊一声“驾”,长驱到队伍最前头去了。

我们才出京城没多远。贺平楚走在队伍前部,身前跟着十几万人,长长的一条,在官道上如一条巨龙,一眼看不到头。

所有人一头抬脚前行,尘土弥漫着,在阳光下跳动。已经入秋了,草木开始枯黄,有些折了,垂在地上。

贺平楚突然开口:“他一介莽夫,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不要在意。”

我回过神,立刻道:“我知道。”毕竟褚炳文没有说错。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些,这会倒有些揣揣不安,怕真的给贺平楚惹来麻烦。

贺平楚看我一眼,又说:“我说的也是真的,朝廷的事你不用担心。”说着他坐在马上微侧过身,剑柄指了指身后蜿蜒的长龙:“这里面有你的熟人。”

我回头看去,乌泱泱一片人头,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倒是看见了离我们身后不远的苏南庄。我们视线交汇,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我也冲他笑了笑。

我回过头,想了想,猜道:“鱼渊?”

贺平楚笑了两声:“这还要猜?你也只和他熟悉些吧。”

我雀跃起来:“他也来啦!我好久没见他了。”

“等到扎营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找他。现在不行。”

我点点头。

但因为天气好,地形也平坦,我们足足走了好几日,贺平楚才下令扎营。

我四支八叉地躺在帐中,累得话都不想说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找人,恨不得鱼渊能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但即便是那样,我怕是也只能勉强冲他笑笑,话是说不出的。

我闭着眼睛歇了歇,帘子一动,贺平楚走进来,递给我一个水囊:“喝点水。”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挣扎着爬起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贺平楚看着我的狼狈相,说:“趁现在还没走出太远,实在撑不住的话,你就回去吧。等到下次扎营就该是到了北疆地带了,想回去就难了。”

我摇摇头:“歇会就好了。”又小声嘟囔:“我可是个妖,不像人那么脆弱的。”

贺平楚笑出声:“看不出来。”

我一直躺到了夜里,这下黑灯瞎火的,找人就更不容易了。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贺平楚,干脆就先算了。

我责怪自己懒,但又安慰自己,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晚点再去找也不迟嘛。

正这么想着,突然帐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言攸!”

这不是鱼渊的声音吗!我从床上坐起身,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掀帘子,便露出了后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

鱼渊的样子一点没变,眼睛亮亮的,高兴地看着我。我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怎么还先找过来啦!”

鱼渊笑起来还是显得有些腼腆,他说:“我白天就看到你啦,但是一直在赶路,不能随便和你打招呼。方才一忙完,我就找你来啦。”

说到这里,他笑容好似淡了些,眼神中流露出我无法分辨的神情,似喜似哀,非喜非哀的:“你现在……住在将军的帐篷里啊。”

我本来还没觉得,听他说出来,倒是脸上一红了。他又问道:“你们后来又遇见了吗?”

我点点头:“你们走之后,我跟着也去京城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

我想了想,要对他解释我是个狐狸精,好像也太麻烦了些,索性一笔带过:“总之,我们现在,”我咳嗽一声,“呃……”

“我知道了,”鱼渊眉眼弯弯,“将军是好人,他会对你好的。”

我嘿嘿一笑。他还是笑着,说:“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整理整理,就先走了。”

“就要走吗?”我试图挽留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你都没讲讲自己,你前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鱼渊摸摸后脑勺,“就是每天吃饭睡觉,天晴的时候练练武,然后和杜哥喝酒聊天。对了,杜哥也来了。”

“他也来啦?”我为他高兴,“那你们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是啊。”鱼渊看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胳膊动了动,抬起来一些,却又很快缩回去,只重复了一遍:“照顾好自己。”

我哈哈大笑,上前抱住了他:“想拥抱就直说啊!”

他怔了怔,也哈哈笑了起来。

我用力抱了他,旋即松开,借着微弱的火光拍了拍他沾了灰的前襟:“早点忙完,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后退几步,冲我挥挥手:“再见。”

我也冲他挥手:“再见!”

他笑起来,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我们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再度启程。

越往北走,吹在脸上的风就越干燥,风里还渐渐夹了沙。气温也低了,尤其是在夜里。好在河流倒是不少,不至于缺水。

我们尽量绕开了城镇,只偶尔会途经一些村庄。路上很少能遇见百姓,一般人看到军队都会闭门不出。

但走到一处时,我明显感受到了这里的不同。先前走过的地方虽也很少见到人,但好歹是有人烟,能看到屋顶升起的炊烟,也能听见犬吠鸡鸣。

但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分明有房屋,却破败,荒凉,周围几里地仿佛无一人居住,连盘旋的飞鸟都不在这里停留。

行进的队伍里也无人吭声,没有人闲谈,一句都没有。只有浩荡的脚步声,愈发衬得这地方寂静如斯。

我们正靠近一座城门,但贺平楚没有下令绕道,似乎准备直接从中穿过。我正想问问他,却先一步瞥见了城墙上高悬的两个字。

襄城。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股凉意从我的脊椎骨直窜到天灵盖。

这是……贺平楚曾经屠过的那座城。

城门一推就开,队伍缓缓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城内只有破败的房屋、荒凉的街道,没有人。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贺平楚的脸迎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好像他正在经过一片杂草重生的单调原野。

我吞了吞口水,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强迫自己不去看道路两侧坍塌的屋子。

但是走了没多久,道路中央出现了塌了一半的屋子。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那里不再容许四人一同经过,只能一个一个走。

这会让我们耽误一会,但队伍没有骚乱,依旧尽然有序。贺平楚让我先骑马过去,他跟在后面。

就在我过去之后,右侧废弃的房屋中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我下意识看过去,那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狗贼,你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便突如其来。一道黑影从屋内射出,直直地刺向贺平楚。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箭,正笔直地往贺平楚眉心去。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心!”

“啪”一声,是箭被折断的声音。贺平楚在刹那间抽出了腰侧的剑,在那支箭射中他的前一秒将它斩断。

我惊魂甫定,扭头向漆黑的屋内看去。那处的窗户方才被打开了,此刻又被“嘭”一声合上,屋内传来一阵响动。随行的士兵们此刻才反应过来,褚炳文大喝一声:“拿下他!”

士兵们立刻就要冲向那间屋子,贺平楚却抬起手,朗声道:“罢了。”

褚炳文看向他:“将军……”

“许是四年前的幸存者,听声音不过是个少年。”贺平楚摆了摆手,“罢了。”

他对面面相觑的士兵们道:“辛苦你们了,继续赶路吧。”

于是队伍重新归于齐整,继续前行。

我耳朵尖,能听见射箭那人只跑到了屋后,还没有离开。但他似乎暂时不准备再有动作,我便没有出声,只暗暗留意着。

走出一段距离,那少年似乎没有跟上来,我松了口气。

贺平楚这时开口道:“四年前的襄城一事,你可曾听闻?”

我觑着他的神色,老实回答:“听说过一些。”

我心想,这是要对我讲起当年的事情了吗?我觉得他不是如传言般那样残暴嗜血的人,疑心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而方才遇见那少年,他的反应也不像是和这城中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时,他却提起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从宫中出来,我问你京城好不好。”

我点点头:“自是记得。”

他笑了笑:“你说京城繁花似锦。”

我还是点头。

“但你可知,”贺平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这盛世下掩盖的全是疮疤,一揭开就会流脓水。”

他回头远眺,我亦跟着张望。夕阳的余晖洒落这一座空城,古旧木屋被铺上一层澄黄的光,本该是极暖的色调,却因这寂寥而显得分外落寞。

“襄城的百姓犯的是什么罪?向北羌族讨粮。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大不敬。我们的子民要靠别的国家养活,这说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朝廷要粉饰太平,不能承认自己发不起粮。襄城的百姓无辜,但他们要杀鸡儆猴。把人杀光了,没人敢说粮食不够,没人敢抱怨征税太重。他李氏王朝还是地大物博,还是富饶昌盛。”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过是恰好能让我听见。可这些话的分量却不轻,一字一句落在我耳中,有如千钧重。

他语含讽刺,继续道:“近些年来,边境战事就没有停过,起义更是频繁,只不过没打到京城去,就让他们觉得不足挂齿。十年前朝中还不乏忠烈之士,到现在贬的贬,杀的杀,显贵的全剩下些鼠辈,朝睹烽燧,则苍黄瑟缩;夕闻议和,则歌舞太平,不堪一用。”

他凑近我,又是熟悉的一挑眉:“你猜,这李家天下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受他的眼睛蛊惑,良久才轻声问:“你想翻了它吗?”

贺平楚一怔,旋即笑起来,重新在马上坐正:“我可没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张被光影切割得极好看的脸。而此刻他正笑着,嘴角翘起,眼角微弯,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像是随便说了什么玩笑话,熊熊的野心被漠然外表包裹着,只在这一刻显山露水。

几日后,我们再度扎营修整。

我照旧躺在床上休息,贺平楚坐在一旁磨剑。

自那日经过襄城后,贺平楚没再说过类似的话,我却时常会翻来覆去地想起。

此刻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没忍住问:“你之前说,你父亲因为兵败畏罪自戕,因此被满门抄斩……是真的畏罪,还是也和朝廷有关?”

磨剑的声响停滞了下来。

贺平楚低着头,卸下盔甲后长发随意散着,遮住了他半边脸。良久,他把剑插回鞘中,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兵败。”

我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他缓缓道:“出事之后,我费尽心思找到了父亲的布防图,以及他与属下往来的信。我从信中推测,对面城池久攻不下,父亲决心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但还没等到敌军进入事先布防好的山谷,父亲就突然自戕了。”

他低垂着眼,状似平静:“父亲原计划退守二十里地,却不过退了十里,便‘兵败畏罪自戕’。”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也轻轻捏了捏我的,犹自回忆着。

“父亲生前待人真诚,为友人两肋插刀,朝中风评向来甚好。事发后却大有见风使舵之人要来乘机参他一本,弹劾他的状子多如雪片,其中大有叫嚣着我父亲贪污受贿、私纳银两之人。圣上命人前去抄家,最后只抄出二十两银子。”

他苦笑一声:“只有二十两。父亲为了筹军费,把俸禄全花了,连桌椅都拿去当。要不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首饰他舍不得拿去用,贺家就真是家徒四壁了。”

他面色平静,却无端落寞,与那日马上笑着的他大相径庭。我不禁想,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些深仇大恨,他也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我心口酸涩,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对他说:“你想推翻这烂了底的天下,就去吧。黎明苍生正在受难,你替他们挣一条生路,他们都会感谢你,追随你。”

贺平楚笑笑说:“我并非有多高尚。几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出于私仇,不全是为了苍生。”

“事成即是为苍生,”我与他对视,搂他更紧,“你不单是为成全自己。”

他伸手来盖我的眼睛,我把他的手打开。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了亲,声音压得低,语气含着笑:“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是啊,”我摸摸额头,“可怜你孤家寡人这么多年。”

“我倒也不是孤家寡人,”他又在我唇上亲了亲,“我还有个妹妹,但无人知晓。她曾流落在外,与我相认时已是平安坊中一歌女,现为东宫太子妃。”

“太子妃?”我顾不上摸嘴巴,大吃一惊,“那个讨厌的太子的太子妃?”

贺平楚“嗯”了一声,挥手熄灭了灯,也在我身旁躺下,说:“是我的错,我没能护好她。她本该无忧无虑,却也被卷入了这场尔虞我诈的漩涡。”

我闷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我同你说的还不够多?”黑暗中贺平楚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况且这事没人知道,连老褚也不知道。”

“好吧。”我顿时开心了。

我们闭着眼躺了许久,帐外也渐渐静下来,大家都睡了,只剩下几个守夜的士兵在远处守着火堆。

我咳嗽一声,悄悄问:“你睡着了吗?”

贺平楚睁开眼:“没。怎么了?”

我夜视极佳,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却也因此分外不好意思。但想着反正他看不清我,不能分辨我此刻脸有多红,便也大着胆子侧过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有好久没有……咳……就是……之前那个……”

不行,我还是说不出口,捂着脸往另一边滚过去。

贺平楚顿了片刻,好像明白过来,笑得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我看你什么都不懂,色胆倒不小。”

我一头闷在被子里,气急败坏:“动物都会发情!都要交配!你连这也不知道啊!”

贺平楚还是原地躺着不动,声音慢悠悠地从我身后传来:“现在也不是春天啊,都入秋了,这北边到了晚上还怪冷的。”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的脸已经彻底黑下来,“当我没说。”

出师不利,一次惨败的主动要用一生来弥补。我缩在被子里又羞又气,只希望贺平楚明早醒来能忘了这件事,好让我不那么尴尬。

贺平楚却又动了,侧向我这边,拦住我的腰直接把我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还没得及质问他干什么,他就堵住了我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结束,我不自觉地软下腰。贺平楚的手探进我的衣摆,在我腰上揉了揉。

我闷哼一声,他立刻伸出手指比在我嘴前,在我耳边低语:“嘘……千万别出声,外头有人呢。”

他语气促狭,但我乖乖点头,带着几分期待。

但真正开始了才发现,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再忍一段时间算了。叫又不敢叫,哭又不敢哭出声,被逼得狠了一口咬在贺平楚肩上,我却又不敢把他咬出血。

饶是如此,到了后头,我也是真的顾不上那么多了。眼泪不停地流,抽泣里夹着呻吟,贺平楚的吻都堵不住。

彻底累得睡过去的前一刻,我只希望守夜的士兵离得足够远,不足以听见这帐内传出的奇怪声响。

————

[注]:出自弘一《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论》

“将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羌人布防虚弱之处,我们可从此路包抄……”

我们于今日行进到了战场,与当地的驻兵会和。此刻苏南庄正坐在贺平楚的帐中,拿着地图和他商讨。

我听着无聊,去了帐外,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太阳很晒,我低着头,打了个喷嚏。

我们在山脚驻扎,此刻所有人都在忙,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说话,只有东西拖动或撞到的响声。但算不上压抑,可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平静。

没一会贺平楚就出来了。他叫人集合,列队,分队行进。一队跟着褚炳文往左,一队跟着他往左。

我留在这里。临上马前他站在我身前,笼下一层阴影,遮住了炫目的太阳,让我能够抬头。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什么都没说。

我目送他们离开,一开始还能看见最前面贺平楚的背影,到后来就全部被扬起的黄沙遮掩,空气里全是尘土。

我咳嗽了两声,一旁的苏南庄笑了笑,掀起帘子走进帐篷,说:“进来吧。”

我又张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他们绕过了一座峰,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苏南庄在泡茶,他随身还带着茶叶。但他泡得很随便,不仅是用冷水,还一丢进去就开始喝。

他递给我一杯,我说了谢谢,尝了尝,山泉本来就很凉,放了茶叶以后显得更凉。我放下了杯子。

苏南庄还是看着我笑。他总是看着我笑,但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觉得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就安静地等。我没有等很久,他喝了半杯茶就也把杯子放下了。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我:“你喜欢贺将军?”

我偷偷撇嘴,回他:“喜欢啊。”

他还是笑,又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多久了?如果从绵上县算起,不到半年光景。但如果从他还是神仙那会算起……我不知道那个能不能算。

于是我含糊说:“挺久了吧。”

“有多久?”苏南庄还在追问。我烦了,想出去透气,他却自顾自说起来:“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从他刚刚开始带兵那会我就跟着他,那时候他手下连百人都不到。”他脸上温和的神色没有变,“他很多事只有我知道。你知道他有时候晚上会头痛吗?”

他微笑:“每次他头痛,都是我给他敷冰毛巾,给他按揉穴位。”

我真的觉得很烦,我以前不知道他说话这么烦。我晃着膝盖,眼睛半阖,说:“我不知道。”

我看不见苏南庄的神情,但我猜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他在打量我,我能感受到两束视线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他又开口了:“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穿白色衣裳。”

我说:“我也穿别的颜色。”

“你的眼睛也和我有点像。”

我说:“不像吧,我的眼睛比你的好看。”

我想出去走走,但我又觉得很累。我不太舒服,但是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有点没由来的紧张,还有点心慌。我想躺一会,希望苏南庄能快点把话讲完然后回他自己的帐篷。这是我和贺平楚的帐篷。

但他还要没完没了地说话:“你不会以为和他交欢几次就能证明他爱你吧?”

我看向他,他微笑:“男人嘛,可以今天吻这个,明天抱那个。等新鲜劲过去了,浓情蜜意就淡了。”

我说:“你像是从闺怨诗里走出来的。”

他不说话了,笑容也淡了,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决定不管他,自顾自去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还是觉得心慌,有点喘不上气,眼皮也不安稳,一直在跳。

苏南庄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直到我已经感受到睡意时,他才终于起身出去了。我长舒一口气。

我睡得不安稳,做着一团一团的乱梦。我又看见那场雪,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白,后来变成纷纷扬扬的红,像大块大块的血。我看见那些血块落在地上汇聚成了河流,红色的河蜿蜒曲折。

我还看见河边落着白色的尾巴,一条一条去数,一共有九条。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没了九条尾巴,可我现在怎么还剩下一条?我还没想明白,那些白尾就变成了白骨,白骨上生出血肉,变成人形,我看到了鱼渊、杜子衷、褚炳文、贺平楚。他们背对着我,后来转过身,瞳孔是空的,没有眼珠。

我猛地惊醒了。

天黑了。我走出帐篷,坐在地上。这里夜晚的风有些冷,也很大,吹乱了我的鬓发。

苏南庄没再来烦我,我面向着军队走时的方向等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帐篷里有干粮,但我不想吃。

我等到了第二天,贺平楚带着人回来了。

营地里的人全部迎上去,我反应不及时,被挤在了后面。贺平楚骑在马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让我的心沉了沉。但他好歹是安全回来了。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我们这次死了很多人。

羌人有骑兵,他们培育出了新的马种,跑得很快,底盘很稳,他们骑在马上横冲直撞。他们的刀淬了毒,只要被划破一道口子,不消片刻就会身上发软发热,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鱼渊也死了。

是杜子衷告诉我的。一开始他在鱼渊旁边,一直盯着他。但后来战局越来越混乱,等他杀完身后偷袭的人,一个转身,就找不到鱼渊了。

打完这一仗后,他在战场走了很久,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他说他最怕找遍了所有那些还完整的,只剩下那些残缺的。

好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鱼渊死于一道贯穿伤,一击致命,应该没有特别疼。他的尸首也很完整,死后好歹是能留一个全尸。他们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可能会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能留一个全尸已经很好了。

他把他背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觉得他好像是太累了,睡着了,走不动路要他背。把他放下时,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痛苦。

在我印象里,这是杜子衷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但他不像是在说给我听,他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喃喃自语,眼神很空。我的眼神大概也很空,我完完全全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子衷拒绝了,他说,鱼渊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那样的。你记住他说笑的样子就可以了,不要以后想起他只能想起他的尸体。他还说。

“他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我大睁着眼睛,颤抖着问。

杜子衷沉默了很久,说:“没有。”

“他父母早逝,小时候在我们村是吃百家饭的,也没有亲人。后来参了军,他总说他想建功立业,想做个大将军。他还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战场上,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壮烈一些。”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但他死得很普通。”

“死后什么都没留下。”

我去找贺平楚。

他在帐篷里,坐在油灯旁。他的脸被黑暗裹挟着,显得分外白,白到透明,白到寂寥。我站在帘边看着他,心底又被一根长针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抱住他。我想说我很难受,鱼渊死了,我很难受。

但我没说。我想贺平楚一定也很难受。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他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并肩作战的下属。于是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这样也能觉得好受点。

他的左手动了动,好像也想搂住我,但没能抬起来。我抓住他的左手,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绑了几层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脸色惨白,现在我知道这不只是黑暗的缘故。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问:“人死后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我想起符念说的话,说:“万物都有轮回的。”

贺平楚抬起了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问:“那我死了,你会去找我的转世吗?”

我靠着他的肩膀想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要怎么说话,久到油灯都快要烧尽变得黯淡,我才说:“不会。”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

我说:“人死如灯灭,就算死后过了奈何桥,再能转世成人,记忆也都洗干净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再说了,你杀孽这么重,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的,不一定还能做人。”

贺平楚的手掌从我的下巴上移,移动过脸颊,绕到后面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覆着薄茧我指腹带来让人颤栗的惊人触感。

他声音很低,很沉:“那我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我点头:“好。”

贺平楚不再说话了,他完全沉默下来。但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捏着我的耳垂,一下一下的。过了一会,他捏够了耳垂,又去捏我的脖子。

油灯终于灭了,我们都忘记了给它添油。我凑过去吻贺平楚,他回吻我。

我扯他的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左手。他躲闪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吻我。

我跪在地上,趴在桌子上。他先探入了手指,然后是阴茎。

他一下就进来了,把我填满了。我觉得自己被他整个贯穿了,被钉死在桌上。身后的撞击实在太过猛烈,皮肉拍打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每一下,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胯骨狠狠地撞在我臀尖上。

我眼前迷蒙一片,觉得自己要被弄死了,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颠簸,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在身后反复进出的那根粗长滚烫的东西。

我的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求饶和呻吟。贺平楚原本右手掐着我的腰,左手环绕在我的身前揉捏着我的乳头,后来那只手伸进了我的嘴里,手指搅弄着我的舌头。好奇怪,我想躲开,但他的手指越进越深,身后阴茎持续进出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在我嘴里抽插。我的嘴和腿一样合不拢,口水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我身后也有水声,我上下都在流水,很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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