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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我手里的道士顿时急了,扒拉着要来抓我的手:“我说的是真的!这位公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嫌弃地打开他的手。这道士刚才一口一个“妖精”,这会叫“公子”叫得比谁都好听!

我呵斥他:“你说是赵公子让你这么干的,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道士又发起抖来:“我……我……赵公子给我的银两,还在赵府上,我的房间里……这个能不能算是证据?”

我说:“谁知道那银两是不是赵家人给你的‘除妖’钱?不能算!”

那道士哭丧着脸,五官全部皱在一起,像干橘子皮:“苍天明鉴!我说的都是真的!分明是那赵公子来找我,要我与他一起做一出戏,将这位……这位姑娘赶出府,还答应事成之后给足我银两,让我衣食无忧,我这才答应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

他说着说着,居然还委屈上了:“我做了这桩生意,在道上算是声名扫地了!想当年我也是师从名门正派,初下山时也是雄心壮志,哪曾想老来一事无成,沦落至此,我真是……”

我不耐烦听这些,揍了他一拳:“闭上嘴!”

姜延又气又怒,简直要上来再给他一巴掌:“你、你真是,满口胡言!赵公子怎会要将我赶出府!”

道士用袖袍挡住脸:“你去问他嘛!我说的都是实话!倘若有假,天打雷劈!”

我见这道士信誓旦旦,觉得这事情还有些蹊跷。照理说这道士再蠢也不会蠢到给赵公子泼脏水,再者他一幅如此贪生怕死的模样,被我威胁时却也不敢去赵家说明原委,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我拦住又气又急的姜延,思忖片刻后问她:“你被这道士赶出赵家后,赵公子不曾出门,也不曾寻你?”

姜延满心都是心上人,自然下意识为他辩护:“他被赵家人关在家里,如何能出得来?”

我突然想起在赵府所见的那位卧床养病的妇人,便换了个问题:“赵府中有哪些人?”

这问题过于跳脱,姜延愣了一愣,说:“赵公子父亲早逝,府上有他的母亲、他的三个姊妹和两个弟弟,以及弟妹姊婿,再就是一应奴仆。叔伯之类,前些年已分家出去了。”

我心里一盘算,问:“我于赵府见一病重的妇人,想来就是赵公子的母亲了。按辈分算起来,赵公子在男丁中排行最大,母亲又病重,那么他应当是当家人,”我觑了一眼姜延,见她脸色已开始变得不好,心知她大概也猜出我的意思,却还是狠心把话说出了口,“那么如果赵公子真心要寻你,怕是也无人拦得住……”

眼看姜延的脸色越来越白,我连忙说:“此事定是有是什么误会。不若我们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去找赵公子,让这道士与他对质,方知孰真孰假。”

说罢,趁姜延还未回神,我提溜起道士,揽过姜延,二话不说向赵府飞去。

甫一落地,我把道士扔在地上。那道士捂着头蹲着,一幅要吐的模样。想来凭他这点修为,这辈子怕还是第一次上天,不适应也是难免的。

姜延还在愣神,脸色也没有好转。我等道士缓过来了些,便对他说:“你进去,请赵公子出来。”

那道士又有些犹豫,,我佯装要抬手揍他,他便屁滚尿流地推门进去了。

没过多久,也不知那道士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把赵晋骗了出来。

赵晋打开大门,见了我之后一愣。他的确气宇轩昂,形容不凡,只可惜那张称得上俊逸的脸在视线偏移看见姜延后瞬间变得铁青。

姜延再度见到他,一时又喜又悲,泫然欲泣,就要上前。那赵晋却急忙将大门往中间一拉,把身后的道士往里撞,口里喊着:“快快,快进去!”

姜延一时如遭雷劈,怔在原地。我见此情景,哪里还会不知道道士说的是真是假?这姓赵的看着人模狗样,原来竟真是个负心人!

我怒火中烧,一把推开大门,拉着姜延就往里走。

那赵晋扯着道士往里跑了几步,一回头见我们进来了,急得冲道士大喊:“我不是让你在门口镇符吗?符呢?!”

我听了这话更气了,右手下意识一挥,也不知怎得,一道火球突然自我指尖飞了出去,正正撞在了赵晋的身上,随即迅猛地烧了起来。

姓赵的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疾奔到院中池塘边,扑通一声跳了出去。道士被灼热气息扑中,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明明那火光半点没挨着他,他也嗷嗷叫唤着往一旁跳开。

赵家人闻声赶来,见了这场景骇得说不出话,指着我哆哆嗦嗦,复又屁滚尿流的逃进屋,连头也不敢回。还有几个可能是惊吓过度,就地晕了。

一时间赵府里除了赵晋还在惨叫,无半人出声,安静得很。

别说那道士一脸惊愕惶恐地看着我,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突然被从久远的记忆中捞起,复一上手便无半分滞涩。

不过,我暗暗捏了捏自己的右手,心想这是好事。

这么闹了一通,赵晋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池水浇灭了,只是身上的锦衣已被烧得焦黑,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正扒在壁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和姜延。

姜延此时的心情,想必是颇为复杂。一面难以置信,一面心存侥幸,还有一面,大抵是悲痛欲绝。

我往旁边让了让。他们的事,还得是他们自己解决。

姜延一步步上前,赵晋则是瑟缩着想往后退,差点脱手呛水。

姜延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声音里带着悲怆,却又问得小心翼翼:“赵郎……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她还叫他“赵郎”。

赵晋一开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但架不住头顶姜延灼灼的视线,咬咬牙,还是开口了:“就是你所见的这样。我找了这道士,让他把你赶出赵府。”

他这话像是一把尖刀,直直扎进了姜延的心脏。眼见她双腿一软就要跌坐下去,我连忙捞住她。

她压抑着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变了心?”

赵晋沉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好好的?你是妖,我是人,我们能好到什么时候去?以前那些不过是做做戏,现在我不想做了,懂吗?”

姜延惊地说不出话,简直要直接昏阙过去。我在一旁旁观,听他居然说出这种化,也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插嘴道:“她把一生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待她!”

赵晋冷笑一声:“一生?妖能活几百上千年,还谈什么一生?待百年后我死了,我还指望她给我守寡不成!人妖本就殊途,相逢一场是缘分,好聚好散不好吗?”

姜延在一旁哭红了眼睛,哽咽着说:“可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为妻……”

“娶你为妻,如此十年过后,便让旁人都见我白发苍苍,而你容颜依旧?我可受不住那样的闲言碎语。浓情蜜意之时说的话,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这姓赵的怕不是脑子也进了水!明知道我是妖,还敢说出这等人面兽心的话,就不怕我杀了他吗!还是说,这混账见事态已经无法挽救,索性破罐破摔,闹个鱼死网破,谁也别好过?

姜延已经涕泪满面,模样凄惨至极:“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呀,何苦要用这种法子逼我走?我们从前,我们从前那般好,你怎么就全忘了呢?我寻了好久才将你寻到,我们前世那样难,在一起的时日那么短,这一世我们好好过不好吗?我可以为你生儿育女,上一世我们没有孩子,这一世……”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晋打断:“你到底懂不懂?我不是你百年前的夫君!难道转世轮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人,还能算是最初的那个人吗?你扪心自问,倘若我不是那人的转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说到底,你不过是把我当替身!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又要马不停蹄地去寻我的‘转世’?那到底是不是我,谁又能说得清!”

未等姜延反应,他又说:“难处?难处也是有的。我母亲年岁不久了,仙逝前最后的愿望就是亲眼看我娶妻,我把你赶出府正是为此。我没让道士将你直接打死,就算是念着昔日旧情了,你莫要再纠缠!”

姜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直直地晕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猛掐她人中也不见好转。

这是真真被伤透了心,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了。我气极怒极,冲赵晋喊:“我杀了你!”

赵晋梗着脖子:“你杀!我早就知道,遇上妖精准没好事,她来的第一天,我就不该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打死多干净,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伸手就要掏他的心,那一旁的道士却又突然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公子手下留情!赵家是地方豪绅,你若是杀了赵公子,来日必将遭祸,杀不得!杀不得!”

我一手把他拽起:“我还用得着你替我着想?再啰嗦连你一块杀!”

刚把道士丢到一边去,地上躺着的姜延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摆。我低头一看,问:“你醒了?”

姜延点点头,说:“公子,放过他吧。”

我一愣:“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放了他?”

姜延露出一个苦笑:“或许他说的也不错。从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把他的转世当作了同一人。世人魂魄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饮了那孟婆汤,想必也是想忘掉前世苦的。是我错了,本不该强求。”

我正色道:“这是两码事。若他真一开始就这样想,那便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府中。不过是见你貌美,骗你姿色,变心之后又编出这些堂皇话术来文过饰非,你切莫被他骗了!”

那道士又窜出来:“话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踹了他一脚:“让你闭嘴!”

姜延却又拉住我:“道士说得对,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还是算了。”

我看她实在坚持,心里怎么也气不过,却也只好作罢。

姜延看着地上晕过去的赵家人,对我十分过意不去,轻声说:“我请公子来帮忙,却是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楚,害公子卷进了赵家的事,往后公子若是被赵家人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说:“姜姑娘不必担心。”说着给道士飞了一记眼刀。

这道士虽然学艺不精,丢他门派的脸,但好在脑瓜还算机灵,当下领会了我的意思,跑到赵晋面前说:“赵公子啊,听我一句劝,今后断不可提起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这位……公子法力高强,你我都不是对手,他这次不杀你,你也不要再追究此事。对旁人只需说妖怪已经被在下除掉了就好……”

距离虽远,声音虽小,但我听得真切,白眼翻上了天。

赵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但想必是被唬住了。

我心有不平,实在不愿就这么放过赵晋。临走前我偷偷对他说:“我在你身上施了法,你只要一出这池子,全身上下都会燃起大火,将你活活烧死。法术到翌日日出时方可解,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看着他被吓的像纸糊一般的脸色,心里满意了些。这天虽说不上冷,但在池子里泡一宿也怪折磨人的,如果恰恰好能染上个风寒,那就再好不过。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妖,对于惹着了我的人,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出了赵家,分别之际,我问姜延:“姑娘此后作何打算,何去何从?”

姜延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是缓过来了些。

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往山里一躲,随便找棵桂树修炼去。我的道行太浅啦,要好好努力才行。情爱之类的,就暂且放下了,好好修炼成仙才是正道。”

修炼成仙?虽说大多数妖精所求皆在于此,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好,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也是个好归宿。

正值日落,远山托举着金辉,天地交际之处黄灿灿一片,映在眼里倒是暖意很盛。

我学着人类的礼节,朝姜延作了一揖:“姜姑娘保重。”

她亦回礼:“劳烦公子了。”说罢,她拿出一样东西,送到我手中。

是一个极精美的簪子,通体由黑檀制成,打磨得光滑透亮,其上镶了金银丝线。顶端是一簇桂花,花瓣精致小巧,纹理分明,底下还有几片墨绿的叶子,都栩栩如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质感很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惊讶道。

姜延莞尔一笑:“这是谢礼。公子务必收下。”

我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讨厌虚与委蛇,也不懂得含蓄谦让,心里喜欢这簪子,也就自然而然没有拒绝。

这么一来,我心里那点没真把赵晋怎么样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夸道:“这簪子好看得紧。”

姜延见我喜欢,道:“若是将来公子有了中意的姑娘,可把这簪子送与出去。公子这样的人,所中意的姑娘,想必定是十分貌美贤淑有德行的,这簪子能戴在她头上,也算是物有所值。”

中意的姑娘?我觉得这件事离我很遥远。但簪子确实好得很,我把它妥善收好。

姜延要走了。临走前,我想了想,说:“切莫再将此事挂在心上。忘怀虽不易,但还是早日释然为好。”

姜延再拜:“谨记。祝公子余年安康。”

我目送她离开。

道士方才就一路跟着我们,这会在我身后为畏畏缩缩,声如蚊蚋:“那个……公子,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他伤了姜延,我也揍了他一顿,算是两清了。他不是主使,没必要对他不依不饶,不是不能放他走。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我说:“走之前,你要发誓,此后再也不昧着良心去欺压小妖。”

道士立刻举起手:“我发誓!这次是因为赵公子给的太多了,我鬼迷心窍,以后绝不敢再犯!再做这种事,我天打雷劈!”

我问:“如果没钱了呢?”

“自己去挣,绝不赚亏心钱!”

我见他信誓旦旦,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便说:“你走吧。”

他喜形于色,立刻跑着离开了。

但没出两丈地,他又折返回来,哭丧着脸:“公子,我的盘缠还都在赵府上呢,可我这下算是把赵公子给得罪了,回也回不去,你看这……”

我横他一眼:“你方才是怎么说的?没钱了怎么办?”

他嗫嚅了几句,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番下来,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看了一眼西边低悬的圆日,心想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吃孟尧光做的饭。

我回去时,夜色刚刚好涌起,双层木屋前挂着两个灯笼,映得门前那副楹联上的字模糊不清。

大门敞开着,我一脚刚踏进去就喊起来:“我回来啦!”

孟尧光正站在桌前上菜,见我进门就招呼我:“回来得正好,坐下吃。”

我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走近了看见桌子中央一个大坛子,凑近看后,顿时又惊又喜:“怎么炖了鸡?”

孟尧光正盛饭,闻言说:“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一整只。”

我心道这也忒过分,幸好是我赶回来了。但有鸡吃,我还是很高兴,就不跟他计较。

鸡肉很嫩,炖的有些烂,一嚼就咽下去了。汤也很香,我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泡饭吃。

这么嫩的肉,多半是从平安巷口那家专卖小公鸡的店买来的,那儿的小公鸡卖得忒贵。

我眼馋那些鸡很久了,有时路过会忍不住吞口水。但孟尧光除了那堆药材,身上其实也没几个钱,我就不会跟他提。但他今儿怎么突然就买了?

我问孟尧光:“今天怎么想到要买鸡吃?”

孟尧光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表情的转变实在是突兀。他有时候就会有诸如这样的奇怪举动,我不明白,他也不解释。

他叹着气说:“怕呗。”

我问:“怕什么?”

“怕你死外边了。”

我拍桌子:“说什么呢!”

他终于不叹气了,哈哈笑起来。

我瞪着他,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够了,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说:“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出个远门就死了吧!”

“我哪清楚。就你这直来直去的脑袋,怎么看都特别容易上当受骗,谁知道哪天就被骗去宰了。”

我不服气,要跳起来和他争论,他按住我的脑袋,又说:“还有就是,怕你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

他神色竟有几分怅然。

我愣了愣,坐了回去,想了想说:“我肯定不会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哪天我想走了,肯定是会提前告诉你的。”

孟尧光勾了勾嘴角:“好啊。”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就为这个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操些什么心?”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进我碗里,对我的疑问避而不谈,只说:“总之,庆祝你全须全尾的回来。”

好吧,看在鸡腿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他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一天天的瞎操什么心,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不是把我当弟弟,是把我当儿子养。天知道,他不过而立之年,有时的举止却像个老头子。

一坛子鸡我吃了大半,啃鸡腿啃的满手是油。但我还是有良心的,碟子坛子都是我刷的,鸡骨头也是我收拾的。

吃饱了肚子之后歇了会,我去后院打水洗漱完就上楼了。

躺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肉酥骨烂的鸡,心里幻想着天天都能吃到。想了一会,我从袖子里摸出那支簪子,拿到油灯下细瞧。

对着澄黄的灯光,那簪子的质地看上去愈发温润细腻,造型典雅又不失大气。

我想着姜延说的话。中意的姑娘?怎样才能叫中意?这词我从前听人说过,却是头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

我想着想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索性熄了煤油灯,盖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到几声高昂的公鸡打鸣。我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会,这才起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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