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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西边近来一直不太平。

孟尧光说,西戎时常来犯,朝廷时常要往西边派兵。听闻这次领兵作战的是贺将军,贺平楚。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拣补骨脂,把里面的沙石挑出来。

我听了这名字,随口问:“他是不是好人?”

孟尧光闻言笑了,说:“什么好不好人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分好坏。”

我不服:“怎么不容易?你是好人,我碰到的流氓是坏人。这不是很简单么。”

孟尧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只无奈笑着摇摇头。

但他还是向我解释道:“贺将军能征善战,少年成名,听闻对待士兵也很宽厚,有功同赏,有难同当,是个好将领。”

我点点头:“那他是好人。”

孟尧光又笑了笑:“可你不知,他曾下令屠城。”

我不由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却说:“陈年旧事,至今民间尚无定论,不谈也罢。”换了个话题道:“如果打仗打到了这里,大家就得想办法避难。躲到地窖里,或实在不行就只能逃亡,等到太平了再回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我想了想那画面:“那到时候大家不是都没有家啦?实在可怜。”

孟尧光长叹一声:“但凡遇战事,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也有些难过。真到那时,张叔卖不了糖葫芦了,东街的茶馆也开不了了,总夸我机灵给我塞橘子的王姨也见不到了。西头的王家上个月新添了个女婴,办酒时我还去了的,她裹在襁褓里那么小,还能不能长大?东边的红石桥,我在桥头埋了一颗枇杷种子,还没见到抽芽呢。

镇上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街道上往来人群也依然熙攘,但这热闹里也掺了些灰蒙蒙的阴翳。大家心里都在隐隐的害怕,不知道西戎到底会不会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我虽然随时可以离开,却也难免受这气氛影响。况且如果到那时孟尧光要去逃难了,我若是丢下他自己跑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到了银杏飘黄的季节,镇子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结束了,战火在江边停了下来,没再往东烧。朝廷打了胜仗。

大家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满城张灯结彩,坐在屋子里也听得到街上的欢笑声。

我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拿着本旧书盖脸遮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上面的油墨味,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感叹:“真好。”

孟尧光也坐在一旁看书,闻言轻笑了一声。

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他悠哉游哉地翻过一页纸,嘴角勾着,不说话,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算是看出来了。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孟尧光是个老好人,一心向善,满脑子治病、救人、做好事。他看起来就一幅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样子,让人以为他脑子里就装着“之乎者也”那点事。

但相熟了之后才发现,他行事的确是有些温吞,但绝不是书呆子。别看他说话温声细语的,也没什么脾气,但一点也不好糊弄,也一点都不木讷。

自打把我当弟弟后,他繁文缛节都免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是欺负我不怎么懂人事,有时会故意逗逗我。

就好比现在,问他为什么笑我,他就是不说,要我自己去猜,真是气死我了!

我从地上拔出一把草,扔进他的茶盏里。

到了翌日,县令让人张贴了布告,说贺将军的军队班师回朝,路过绵上镇,会来镇上驻扎一阵,好休养生息。

我上街买菜的时候看见了告示,看周围人的神色,都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孟尧光说过,贺平楚的部下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就算过来驻扎也不会惊扰百姓。他要带兵过来,大家也都很放心。

又过了几日,贺平楚带兵到了。

我跑到城墙上看,看到旌旗蔽天,遮映山川,乌泱泱的人头整整齐齐,朝着绵上镇一路蜿蜒过来。

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看个身形。

那人身形欣长,腰背笔直,骑在马上一点不晃。厚重的铁甲包裹在身上,却是刚刚好勾勒出他的猿臂狼腰,一点不显得赘余。

我猜想这人就是贺平楚。

头一次见这么威风的将军,我不由得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从远处渐渐走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他在城门前停步,我已经能看清他的脸。

他鼻梁挺立,嘴唇偏薄,不似我先前设想的浓眉大眼,反倒是棱角分明,俊美无俦。我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

贺平楚立在城下,他的部下上前叩城门。在守城士兵的授意下,两扇大门缓缓打开,贺平楚拍马缓步前行。我渐渐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再过一会就只能看到天灵盖。

他突然抬头往城墙上看了一眼,那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莫名一惊,当场愣在原地。他却只是无意一瞥,随即就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胯下的马依旧走着,他的身形也随之被城墙挡住。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回过神后跑到城墙另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他带人一路向西边的空地走,沿途百姓夹道迎接,他目不斜视,也没再回头。

我不过是和他对视了那一瞬,却像是中了魇,当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还反复出现那双略作狭长的眼,到天亮才睡着。

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原因。实在是奇怪得很。

贺平楚带着他的军队在西边的山下空地扎了营。

我很好奇士兵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士兵和普通百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在外征战,和家人聚少离多,普通人的安稳度日和他们离得太远。

常年浴血厮杀,不知哪天就要战死在沙场上。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安然无恙颐养天年,于他们而言就是大幸,更别提那些个有凌云壮志的,怕是等到老来落了一生病痛,也只能数着白发哀叹平生。

我只想想,便觉得他们可怜,也很想知道他们有几个是要保家卫国,有几个是要建功立业,又有几个只是迫于生计。

所以当贺平楚派人过来请孟尧光去替士兵治伤的时候,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孟尧光一开始不太愿意,但架不住我死缠烂打。出发前他一再叮嘱我,叫我到了地方后跟在他身边,不要乱跑。他还说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怕我犯事。

我心里不服气,面上还是笑模样,举起手发誓说一定听话。反正等到了地方,他还能绑着我不成?

贺平楚的手下过来时说,他们有很多士兵受伤,随军的驻泊医官人手不够,听说孟尧光医术高明,所以就请他过去帮忙医治。

孟尧光应了下来,当天就准备药材和膏药,翌日就提着竹筐带我过去。

我们的木屋离驻地不远,不消片刻就能到。我向来不是个能安静的,走在孟尧光前面,不是踢石头就是去踩路边草丛离爬出来的蜈蚣,提着的药筐摇摇晃晃。孟尧光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之前被他转移掉的话题,就倒回几步,跑到他面前问:“孟大哥,你之前说贺平楚曾经让人屠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

我缠着他,孟尧光看我一副不听故事不罢休的模样,知道这次糊弄不过,便说:“当年那件事……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

“四年前北边有座城镇,因为连年歉收,朝廷又没有及时赈灾,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向北边羌族求助,以物产换取粮食。

“后来朝廷知晓了这件事,命贺将军带人前去‘平乱’,给城中百姓安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贺将军去时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抗,最后城破了,贺将军下令屠城。全城上下几万口人,不论老幼,全杀光了。听说护城河被染成了血红,尸体埋了两天都没埋完。曾经繁忙的驿道变得死寂,那里至今都没什么人烟。”

我即使有心理准备,听了这描述还是有些骇然。我想了想,问:“是贺平楚要这么做,还是朝廷要他这么做?”

“……应当是贺平楚。这件事之后,朝中许多官员义愤填膺,说那城中百姓罪不至此,更遑论通敌之事还有待商榷,贺将军是杀戮成性,杀红了眼,做出的事实在惨绝人寰。一时弹劾他的奏折多如雪片,最后的结果是圣上令他于家中思过,还削了他的俸禄。”

“当然,”他又补充道,“也不排除贺将军是被操纵的一把刀。处在他的位置,想必也要处处受制于人。”

他叮嘱我:“不论如何,你别去招惹他,遇事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我乖乖点头,一时竟忘了追问孟尧光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听了这番话,我对贺平楚多了那么几分惧怕。想起他那日进城时冰凉的神色,越想越觉得有些瘆人。

但与此同时,我对他的好奇却也水涨船高,我越来越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营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些。

到地方后,我们先被例行公事地搜了身。搜查的士兵倒也好说话,一直说着“见谅”。问到我时,孟尧光说我是他弟弟,跟着他来帮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把我一起放进去了。

带我们进去的士兵半点不啰嗦,径直带着我们去见伤患,路上也没半句闲话。

我们一到地方就开始忙活起来。受伤的人数比我们来前估计的要多的多,不难想象出这场战事的惨烈。但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不喊不叫,安静地等着救治,一声哀嚎也听不见。

我给孟尧光打下手。有一个士兵腿上被砍了一道大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

孟尧光给他把腐肉割了下来,由我给他涂草药。我看他嘴里死死咬着粗布,额头上暴起青筋,冷汗直流,就劝他说:“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有一个士兵,下颌骨被打碎了,没法吃东西,同伴们想方设法给他找流食,但他还是已经瘦成了干柴,快要没有人形。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腕处留下一个整齐的切口。我给他缠绷带时,他突然抽搐起来,浑浊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了我的袖子,艰难地动着碎掉的下巴,好像要说话。

我以为他是想要什么东西,凑近去听。他竭力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我女儿……才两岁……”

我有些怔住了。

他一阵抽搐,眼睛似乎看着我,但又没看我。他的眼泪自干瘪深陷的脸颊流下,渐渐流干。攥着我的手也渐渐松开,最后不动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在话本里读到过,“人死如灯灭”,从活人到死人,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我不过是个狐狸精,关于人间的记忆只有短短几个月,所知的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无法切身感受,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触动。

哪怕是此刻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我也只是有些觉得他可怜。周围人沉默着把他的尸体抬走后,我又开始治疗下一个。

中午我们没回去,吃了自己带的馒头,把多的分给了士兵。孟尧光说听闻他们没有向县里要粮,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

孟尧光知道我挑嘴,把咸菜都给了我。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听见孟尧光问:“怎么样,你还能接受吗?”

他这问题来得毫无铺垫,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解道:“接受什么?”

他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还好啦。虽然觉得他们是挺可怜的,但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吧?我们至少还能治好一些人,这就够了。”

孟尧光愣了一瞬,目光移至远方,笑了笑:“也是,毕竟你……”

毕竟我什么,他却没继续说。

吃完饭,我们继续忙活。

约莫到了申时,贺平楚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诸位,对不住,我来迟了。”

这声音好特别,声线清晰,音色优越,带着些磁性。我的耳朵本就敏感,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更是被放大。要不是我的狐狸耳朵已经收起来了,它肯定会抖。

我循声望去,见他大步走来,身下盔甲已经卸下,只穿着常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

帐中帮忙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躺着的伤员也拱手致意。孟尧光也拉着我站了起来。

贺平楚摆手示意我们免礼,道:“方才在帐中处理事务,此时方得空闲。”他向一人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那人低声道:“重伤身亡者……约莫三分有一。”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贺平楚默然片刻,道:“战死者尸首已尽数寻回,我已命人一一对照军籍,将他们马革裹尸还葬归乡,营中重伤身死者也是如此。待到回朝时,我定上表功勋,安置其家人,以告慰英魂。诸位随我征战,饱受劳苦,战功来之不易,朝廷若有赏赐,当与诸位共享。”

将战死的尸首一一寻回,还要一一送还归乡,这要花多少功夫?如此有诚意,连战功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些。何况战死归乡是无上殊荣,死者必定得以被乡人赞颂,想必其家人此后在乡里都能受到优待。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安慰了士兵们,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多谢将军”。

贺平楚又转向帐内的郎中,视线掠过我,落在孟尧光身上,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孟大夫大名。能得先生相助,贺某感激涕零。烦请先生劳累这几日,事后必有重赏。”

孟尧光连忙回礼,道:“不敢当,此乃分内之事。将军为国出征,击退贼寇,保一方安宁,某只尽微薄之力,实在惭愧。能得将军垂青已是万幸,不敢言辛劳。”

两人客气了几句,贺平楚又一一谢过其他郎中,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最后对士兵们道:“近日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诸位只需安心养伤,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我当全力满足。”

慰问完伤员,他还要去操练其他士兵,没待很久就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问孟尧光:“你说贺平楚今天说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孟尧光说:“无论出于何种心态,把这话说出来、把事情做出来,已属难得。人心幽微,你只需看他做的事,不必深究他的心。”

他说起大道理总是头头是道,我总是有些听不懂,但我也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可惜我脑袋空空,平日里也总是爱看些话本,孟尧光给我找来的四书五经被我放在床头,已经落了灰。

也罢也罢,我也不太在意。我只是一只狐狸呀,懂那么多人事干嘛?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嘛。只要能分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又与我何干?

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那些竹叶被尽数斩于剑下,却一片也没碰到他。又一片叶子恰好从我头顶飘落至眼前,贺平楚正背对着我,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出剑,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我心想。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起来。

他一剑刺穿了那竹叶。

风声不知何时止息了。

竹叶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被击穿,他的剑锋正指我眉心,不偏不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

我愣在原地。那片竹叶被撕裂成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片刻后,他才收剑入鞘,道:“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见被戳穿,只好从竹子背后走了出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练剑。”

他略微一挑眉:“看我练剑?”

我“嗯嗯”两声,面上强装镇定,心里有点发怵,怕他训我。想着这时候夸一夸准没错,便腆着脸说:“你好厉害。”

他大概没碰上过我这么莽撞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打量着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问:“那现在看完了?”

我点点头:“嗯嗯!”接着抢答道:“那我先回去了。将军回见!”

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出了四脚着地的速度。快跑出竹林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贺平楚重新拔出了剑,正拎在手里随意地挽着剑花,对我的出现和离开浑不在意。

可我却在想,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的眉眼,一双极清晰的眉眼。双眸盛着堪称温柔的褐色,偏偏眼尾又骤然收窄,近乎锋利,叫人禁不住心想,这真是好生矛盾的一双眼。

我回了鱼渊那,他见到我就问:“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你们将军是挺厉害的。”

鱼渊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看他一眼:“你好像特别特别崇拜你们将军啊。他对你们很好吗?”

鱼渊说:“当然了。贺将军是最好的将军。杜大哥曾在别的将军手下当过兵,他也说贺将军是他遇到过的对将士最好的。”

我想起屠城的事,差点要脱口而出去问他,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从军没几年,想来那件事发生时他还没入伍,不一定知晓。况且看他对他们家将军极度盛赞的样子,怕是问起来也会极力维护,不一定真。

于是便附和着他说:“好好好,你们将军是天下第一好。”把他逗得哈哈直笑。

士兵们的伤都在恢复,孟尧光渐渐不用去军营去得那么勤了,去的话也不用花太久。镇上的居民生病的也需要治疗。

自从他们在这里扎营,我就找到了一个新去处,有时在家里帮着孟尧光,有时就跑到军营去和士兵们聊天。到日暮时回家,吃孟尧光做好的饭,在外面玩一会回去,然后听孟尧光给我念几页书,累了就洗洗睡。

守卫渐渐都认识了我,我去他们也不会拦着。我有时会带些糖葫芦豆腐脑之类的过去分给大家,总是把山楂最大的那一串留给鱼渊,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好。

一天我照常打着哈欠听孟尧光念完书,洗漱完后就去睡觉了。

我特别困,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隐约闻到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奇怪,这附近有桂花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过了片刻,我又觉得不对,这花香里,怎么好像还掺和着一股血腥味?

我还能没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到有人在敲窗棱。

房间在二楼,墙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东西,是谁在敲?

我猛地坐起身。却见绿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正呼呼地灌进来。窗外悬浮着一张惨白的女子人脸,血泪正从眼眶中流出。

我着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加上夜风呜咽着吹拂,沁着丝丝寒意,顿觉手脚冰凉。在人间待久了,我差点忘了自己不是人,张口就要喊救命,好在硬生生憋住了。

那窗外悬空的女子目光悲戚地注视着我,缓缓动了动唇。

她说,能不能帮帮我?

我缓了缓神,终于清醒了些。

这女子是妖,这点显然无疑。方才过于浓郁的桂花香已经淡去许多,但仔细闻也能闻到。那么她是桂花妖。

通常来说,妖精在化形时都会把自己的妖气藏好,法力愈高,愈不易被察觉,甚至有些还能骗过法力高深的道士。但这位突然造访的桂花妖显然不处在寻常状态——她周身萦绕着的妖气实在太过醒目,我怀疑就连孟尧光都能用肉眼看出来。

这异常显然来源于她糟糕的状态。没了桂花香的掩盖,方才的血腥味便变得极有存在感。加上她苍白的脸色和向我求救的举动,想必是受了重伤。

我下床打开窗户,把她让了进来。

她露出全部身形,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凄惨。她眉目清秀,面容温婉,但此刻却脸色苍白,满是血泪,嘴唇发青,发丝凌乱。身上的淡黄衣裙,本该是十分素雅的,此刻却染上了污泥,有些布料皱成一团,且半数都被浸染成了猩红色,血腥味便来自于此。

她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求大人相助!”

我见她准备弯下膝盖时就连忙伸手去拦,却没有拦住。眼见她朝我行了个大礼,我十分头疼,想把她扶起来:“别跪着呀,快起来!”

我拉扯了半天,她才终于起来。我拉过扶手椅子让她坐下,查看了她的伤口,见已全部愈合,并无大碍,只是衣裳上残留了血迹。外伤已经自愈,但她状态却如此糟糕,怕是深受内伤,一时半刻我也无法医治,又见她急着求援,于是说:“你先别急,先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才发现她已经提前施法将这房间封闭起来,外人不闻声响,不见内容,难怪敢直接悬浮在半空,不怕起夜的人撞见吓破胆,闹出人命官司来。

我安抚她片刻,她倒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很快压抑了情绪,将事情原委道来,还算是有条有理。

我猜的不错,她确实是一个桂花精,名叫姜延,来自临县。

世人常常把妖精混为一谈,不作区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将他们归在一处,统称为妖。就连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和精都习惯了,也跟着这么叫。比如眼前这位,我就既可以叫她桂花精,也可以叫她桂花妖。

但若真要追根溯源,照最开始的叫法,动物得神智所化者为妖,草木得神智所化者为精。草木要想成精,相比动物成妖是要难上许多的,因为动物本就有灵智,但草木无知无觉无感,但是要修炼出那一抹神魂都是难上加难。

想要成精,不仅要几百上千年如一日地修炼,还得能有机缘巧合,否则只凭一股脑地修炼,也不成大器。说白了,要看造化。常常是两种情况,一是一出生就长在一处福地,享天地之精华。二是碰上了哪个散仙,闲来无事拿仙露仙酒浇花草。

但姜延的身世,却颇为复杂,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她自言一百年前曾是一名寻常女子,那时的她就叫姜延。

姜延的家乡在江南。水乡的姑娘都操着吴侬软语,说话细声细气,常常结伴去采莲蓬。

姜延也不例外。她在水边长大,从小熟知水性,是姑娘中游泳的好手。每到莲蓬成熟的季节,她就和女伴们泛舟湖中,在长到人高的荷叶里嬉戏打闹。

她生在寻常家庭,但父母健在,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无限宠爱。她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几年,出落地愈发水灵。年方二八时,开始有媒人来说亲了。

但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她却在闺中闭门谢客,一律不答应。母亲便悄悄问女儿,我们姑娘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姜延羞红了脸,一头埋进被褥里,责怪母亲乱说话。

但和她关系好的女伴们都知道,姜延喜欢唱歌,许多曲子都会唱,常常一边划着竹篙一边唱,歌声婉转悠扬,大家都喜欢听。但每当湖边站了一个少年,痴痴地望着她的方向,被她发现时,她就背过身躲起来,模样有些气恼,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唱了。

姜延的母亲打听来了这件事,立刻去打听那位少年。原来少年是山那头村中的人,一日路过这里迷了路,恰巧遇见了坐在屋前剥菱角的姜延,便向她问路。

姜延给他指了路,见他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哪曾想这碗茶一直慰贴到了少年心里。少年回去之后便对巧笑倩兮的姑娘念念不忘,常常翻过山跑来看她。

母亲便去问姜延,你觉得这少年怎么样?姜延正刺绣,闻言针头一颤,在手上刺出了血点。她把手放进嘴里含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也就那样。

父亲母亲见她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定论。又打听到少年虽家境不甚好,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乡里人都称赞。更重要的是,公婆也是好相与的人家。于是便放下心来,对女儿说,父母不求你嫁个达官显贵,去攀高枝,只求你觅得良缘,幸福安康。你若是喜欢上了谁,不必藏着掖着,若是对方为人好,也愿意真心待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一番话说得姜延热泪盈眶。一年之后,她便和少年成了亲。

成婚当日,双亲坐在高堂上都红了眼眶。父亲对少年说,我把女儿嫁给你,你若是敢辜负她,我扛着锄头都要翻山去揍你。

一番话惹得堂上众人都大笑起来,少年也确实做到了承诺。

成婚之后二人举案齐眉,婚后多年也依旧甜蜜。男耕女织,虽不富裕但也吃穿不愁。公婆也都是热心肠,十分关心年轻媳妇。

唯一的遗憾是几年过去仍是无所出,所幸家人虽觉遗憾,但也看得开。毕竟即使没有孩子,他们也一样过得很幸福。

可成婚不过四载,男人被征兵队招走了。

临行那天,姜延没有哭。她拿出给男人缝好的新衣裳,嘱咐他天冷多穿。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饭,拥抱过后目送他远去,看他一步三回头。

后来她收到男人托人寄来的信,和公婆一起兴奋地拆开。男人没读过很多书,字迹有些幼稚,但字里行间全是情谊,姜延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在信的末尾,他说年尾就回来。

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可到了年尾,他们守着一大桌凉掉的饭菜,没能等到人。

他们以为男人死了,姜延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才终于收到一封新的信,男人没有死,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法回来了。

姜延终于笑了。活着就好。她继续等。

一等就是好多年。

期间信件往来断断续续,常常因路途遥远而散佚,甚至有时一年半载音讯全无。到后来,她已经不再提催他回来的事。

急景凋年,她送走了公婆,又送走了父母,丧事全是一人操办。送走青丝,送走笑容,她数着被霜雪染白的长发,听邻居劝她说,他死啦,别再等啦。

她还要等。日夜站在门槛上远盼,日夜等。

一直等到门槛被踩得凹陷,等到了他的衣冠和一纸通告被送回来,死讯一锤定音。

一口心头血吐出,飞溅在门前和他一起种下的桂树上。

待到姜延再睁眼,她惊觉自己没上那奈何桥饮那孟婆汤,竟是附在了一朵桂花上。想来是那一口心头精血落溅上了桂花,竟就这样将她的魂魄附在了其上。

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但她倒也接受了,开始学着去做精怪。也受过风寒,也挨过冻雨,但她未曾有一日偷懒懈怠,日日勤加修炼。悠悠百年逝去,她已然能化形了。

双腿落地后,她便立刻临水照形。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已经恢复了二八少女的模样,恰似她与他初见。

百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姜延举目无措,茫然四顾,心中还念着逝去的亲人爱人,便想到去地府看看生死簿。地府的大人倒也好说话,找给她看了前世故人如今投胎何处。她一一记下,先去找了父母和公婆,见他们这一世都已各自成家,儿女成群幸福美满,便未去打扰。

而后她又去寻她夫君的转世。这一世,她的夫君名唤赵晋,投胎在富贵人家,含着金汤匙出身,备受宠爱。但他却并不骄蛮跋扈,而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生得又仪表堂堂,是城中一众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

但要寻过去时,姜延又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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