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哎我的小儿子甚至来不及叫我一声爸爸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千奇百怪的学生就这样站着，用不含任何情感的眼睛望向梁宸。
但凡如今有一个人冲上去，等待梁宸的，就是死路一条。
“嘎吱……”
阴风灌进，前门被吹开，露出白敏那张惨白的脸，她的眼球不知何时又掉了下来，空洞的双眼看向教室，嘴角微勾，长发随长裙在风中摇曳。
“嘘……”
白敏竖起中指，放在唇边做了个手势。
这是一个恶作剧。
白敏在看梁宸的反应。一旦他表现出任何的怯场，她就会放任这群学生生撕了他！
“……”
细密的汗水渗出，梁宸强迫自己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抬起自己已经有些僵硬的双腿，朝门口走去，随后，他对白敏做出同样的动作。
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嘴唇中间竖起，他温和地笑道：“白老师，你先回办公室等我吧，这群学生，我有办法的。”
说罢，不等白敏回复，他重重地将门一关——“啪！”
“噔噔……”“吱吱……”
教室里的脚步声一下有些凌乱，有些准备行动的学生此刻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梁宸手拿戒尺，盛怒的表情在脸上浮现：“白老师说你们是最难带的一个班，起初我还不信，现在一看，真是说轻了！
你们刚刚怎么回事？是不是对白老师有意见？知道白老师在门口，所以故意站着向她示威？！
她是老师！
你们胆子可真肥啊！敢顶撞老师？信不信到时把你往学生科一送，直接扬了你的骨灰！”
说完，梁宸的尺子朝那漫天吐舌的学生桌上一插——
“还不快给我坐下！”
“咚咚……”
课桌声凌乱，有些老实的学生已经慌不择路地坐下来了。
梁宸勾了勾唇，桃花眼略一上挑，声音低沉许多，“现在还不坐的话，那以后，就别坐了。”
“那谁，你把他的课桌给我搬出去，不想坐，那就给我站着吧，免得占地——啧，早坐下不就好了？非要跟我犟。
你说你们，跟老师作对有什么好处？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想欺负白老师？”
眼看着可爱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坐下，梁宸暗自松了口气，随后不动声色的走回讲台。
从笔盒里挑了根粉笔，转头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刚写少钦。”
半个脑袋适时评价道：“好名字，不过你还是快点去数人吧。”
在赶去教学楼之前，梁宸没忘给任和报备，毕竟他刚来，要是学生的问题自己处理不好或者自己反而因为学生陷入险境没人来救怎么办？
傍晚的阴风比白天更加刺骨，梁宸穿着一身休闲短袖，风肆无忌惮地从袖口灌进体内。
似乎是要下雨了。
空气变得粘稠，梁宸抹了把脸，抬手便见红色的血雨。一天下来，虽然心是已经麻木了不少，但梁宸还是觉得挺膈应的。
教学楼共五层，梁宸忙着适应环境，还没去过顶楼。
风吹着铁门嘎吱响，在五楼的拐角处，一个梯子竖在一旁，直通楼顶。
楼顶平时应该是被一个木板盖着，如今木板大敞着，看来是有人爬上去了。梁宸碰了碰梯子，测试了下它的坚固程度，确定它能承受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后，梁宸才咬咬牙爬了上去。
他怕鬼，他也恐高，可现在正有一名学生面临危险，他不能视而不见，哪怕这名学生面临的危险程度甚至小于这名学生给自己带来的危险程度。
梁宸内心在不停地骂，但手上动作却没停，三俩下爬了上来。
乌云密布，站在楼顶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云都朝他汇集了过来，压在他身上，使他喘不过气。
梁宸深吸了两口气，抬手挥了挥，试图驱散眼前的浓云，但效果几近于无，梁宸叹了口气，目光在四周扫视。
在楼顶的边缘处，他看见一位少年，孤身而立。
虽然没见过顾飞翊的正脸，但就他身上传来的忧郁死人气质，梁宸一秒就确定了是他。
他正看着正前方，脚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跌入“悬崖”。
梁宸默默地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不知道顾飞翊有没有听到他到来的动静，他维持着自己的姿势没有变化，也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梁宸也不开口。
口不能随便开，对方已经身处悬崖，你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会刺激到他，且自己对他尚不了解，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人的口传，未曾亲眼目睹。
现在不开口，一来是尊重对方，二来也是保护自己。
对方跳下去可能不会死，但他，不死也去半条命。
风还是太刺骨了，梁宸精神上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但身体还只是普通人的身体，一天下来，他没有发烧，已经是身体素质过硬了。此前在室内倒还好，如今在外面吹冷风，梁宸再也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早知道他就把棺材里的寿衣给套上了，人都要冷死了，还管这玩意吉利不吉利？
也许是两个喷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也许是陪对方站了这么久对方总算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顾飞翊转过头，看向了他。
也就是此刻，梁宸才真正看清他的面貌。
瘦削的脸庞，毫无神采的双眼，短发被风吹气，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一般，呆滞而沉郁。
梁宸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只手悬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摸他的头，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他该洗头了。
梁宸静静地注视着他，希望他先开口。
可对方没有，反而突然纵身一跃——
梁宸只来得及抓他的手。
身体跌下，梁宸倒在楼顶，一只手死死拽住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就如同烂泥一般，越使劲，反而越拽不住，所幸对方不是很重，梁宸还是有力气拉住的。
顾飞翊看向拽住他的那只手。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疑惑。
他不解地望向梁宸，还是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希望梁宸放手。
梁宸难得生气，可他没有力气跟对方多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双手用力，企图将他拉起。
他就说老师这个职业吃力不讨好吧，工资低，危险系数还高！
他要是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可偏偏他知道了、他还就在现场了，他不管对方跳下去是不是屁大点事都没有，他只知道，他不允许自己视而不见、作壁上观。
这是个持久战，顾飞翊的倔强远超他的想象。但同样，他的坚持也不在顾飞翊的判断之内。
到底是坚持打败了倔强，被拽住的顾飞翊终于伸出了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梁宸。
梁宸瓷白的手此刻青筋暴起，如果细细观察，还能看见其中有血液流出。
鲜红的血液滴在顾飞翊的唇角，顾飞翊的脸第二次有了明显的变化。
温的。
顾飞翊舔了舔嘴角的血液，他震惊地看向梁宸。
也就是此刻，梁宸感觉手下力道一轻，他便迅速将他拉了起来。
拉起来后的第一时间，梁宸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顾飞翊脑袋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哪怕身处粘稠的乌云之中，梁宸也听得明显。
反正对方也没几块硬骨头了，再打一巴掌，又能有什么事。
愤怒自脸上显现，梁宸斥责道：“你个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嘛？第一，没按规定时间回寝，不守纪。第二，看到老师没有主动问好，不礼貌。第三，随意践踏自己身体乃至生命，不自爱。第四，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到他人，不体谅。第五，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不顾及周围所有的人和事，太自私！
今天，我还在班里说，各位在我这里都是一张白纸，过往的一切我都不追究不追问，日后印象全靠自己描绘。”
“你行啊，你真行，一来就给我来了笔浓墨重彩！”
说完，梁宸喘了口气，他见着对方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再呼一巴掌，可手落在对方头上时，终究是收了力道。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问道：“痛吗？”
顾飞翊摇了摇头。
他握住了梁宸的手，视线在梁宸受伤的地方扫视，他回问道：“老师，痛吗？”
梁宸微愣。
顾飞翊继续道：“老师，您好。”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
梁宸冷哼了一声，“真要知错了，这种蠢事就不要再犯了。”
“……”顾飞翊沉默了一会，缓慢开口道，“我曾以为死亡是解脱。”
“那只是你被自己打败的借口。”
“我努力过的。”顾飞翊喃喃一句，随后拿衣袖擦梁宸手腕上的灰尘，对伤口细细吹了几下，“老师，不好意思，让您受伤了。”
梁宸收回手，再次哼了一声，“检讨一千字，明天放到我办公桌上。”
“老师……”顾飞翊一下懵了。
梁宸双眼微阖，“嫌少？那就两千——还不够？那就——”
“够了够了！”顾飞翊连忙回道，“我会写好的。”
少年慌乱的样子总算让梁宸感受到了他在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青涩，梁宸笑了笑，再度拍了下他的脑袋，“现在已经十一点了，等下回寝的时候声音小点，不要吵到别人。”
“好的……”顾飞翊应了一声，随后嗫嚅道，“老师，您再拍，我的脑袋就要凹下去了……”
“……”梁宸手一僵，有些尴尬地收回，“你把身体给养好点。”
“嗯，老师您也是。”顾飞翊拉起梁宸的手，低头在伤口处又呼了两下，“老师，我不值得您这样做，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下次？”梁宸音量提高，“照你的意思，你还想有下次？”
“不是不是……”少年笨拙地解释道，“伤口、伤口会留疤，我不值得……您冒险……”
顾飞翊的嘴真的很笨，一看就不怎么跟别人交流，以至于他在梁宸那威严的目光注视下，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面，默默低下了头，站在梁宸身旁，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梁宸叹了口气，自从他上班后，他叹气的字数呈指数飙升。
他很想不叹气，可看着学生这样，就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涌上心头，他们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本应该比活人更明白“死亡”带给他们的痛苦与无助。他们应该选择重获新生，而不是在麻木中、在绝望中一次又一次上演自己的死亡。
“走吧。”梁宸主动伸出了手。
顾飞翊愣住，在犹豫中，有些颤抖地牵住了那只手。
体温侵袭，方才一闪而逝的温暖再度涌来，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此刻像是突然复活了一般，在顾飞翊的脑子里，不停地打着鼓。
原来，死了也可以感受到温暖，或者说，原来……只有死了才可以看到温暖吗？
顾飞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室的，一路上他的目光都锁定在牵住他的那只手上。
这个世界没有月亮，可对方瓷白的手，就如皎洁的月光，莹莹光泽，叫人挪不开眼，给黑夜中的他指了一条明路。
梁老师手上那几处结痂的伤口，不仅不显得狼狈，反而给对方罩上了一丝伟大的光环。
“……”
顾飞翊抿了抿嘴，内心翻涌间，一抹愧疚涌上心头，并久久不曾压下。
在黑暗笼罩之时，于众人酣睡之际，他拿出了纸笔。
……
幸好……除了顾飞翊之外，十一班其他的学生包括林柏森在内，都顺利就寝。
灯光昏暗，阴风阵阵，梁宸签到完，便打算回寝。
他感觉有些奇怪，一路上他居然没看到其他老师，估计是他下班太迟——
“梁老师梁老师，快过来帮下忙！”
梁宸抬头，只见白敏对她招着手，她此刻正和王哲一起扶着任和。
任和头顶上的疤痕裂开，露出森森白骨，他的脸色也惨白得很，一手捂住显然是刚被洞穿的胸口，脚步虚浮，全靠白敏和王哲搀扶。
梁宸连忙过去，扶住了任和，“这是怎么了？”
“有个学生翻墙出校门了，任组长去找他，被鬼物伤到了。”
“……这么严重。”梁宸抿了抿嘴，他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而现在突然被告知，外面还有世界，外面的世界，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
“嗯，现在你扶着组长去医务室吧，我还得去找下那学生。”白敏说道。
“那学生还没找到吗？”梁宸问道。
白敏摇摇头，“学生藏起来了。”
“一定要去找吗？他自己作死跑到外面。”
“去看看吧。”白敏叹了口气，“如果还活着，就把他带回来，如果死了，好歹把尸体带回来。”
“还有尸体剩吗？”梁宸下意识问道。
“……也许吧。”白敏抿了抿嘴，“好了不说了，你快带组长去医务室。”
“好的。”
……
“说了多少次，学生犯不着你冒险！”医务室的医生脾气是个爆的，一边给任和包扎着伤口，一边骂道。
任和双眼紧闭，嘴巴哆嗦着，没力气回应。
王哲道：“看来明城，这次真的想清楚了。”
任和闻言，尝试地睁开眼，但伤口实在是太痛了，他尝试了几次，只觉得双眼有千斤重，只能无奈地闭了上去。
梁宸问道：“所以这个学生是放弃往生了吗？”
王哲看了梁宸一眼，说道：“明城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很早就车祸离世，爷爷奶奶也一身疾病，好不容易把他供到高中，结果一个瘫了，一个疯了。他性格本就内向，在学校也没有交心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抱着爷爷奶奶自杀了。”
“……”梁宸一时间有些沉默，“那他爷爷奶奶呢？有没有在这里？”
王哲点头又摇头，“来了，但一来就被鬼物给吃了，明城是运气好，被任组长给救了，就带到学校来了。他每天都想着和鬼物拼命，我们根本拦不住他。”
“这里的学生，就无法抵抗鬼物吗？那鬼物为什么这么强？”
“怨气……咳咳……”任和咳嗽了一声，他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鬼物靠吸食怨气……变得强大，这里的学生，怨气没有……很强，所以、只有被吃……的份……咳咳！”
“你少说几句吧你！”医生将给伤口缝合的线狠狠一扯，替任和回道，“学校其实也是依照这个标准收学生的，怨气低于一百的，年龄合适的，会被收进学校。年龄大点的，看能不能招为老师——你是新来的吧。”
梁宸点了点头。
医生笑了笑，“看你就点皮外伤，你这是怎么死的？”
“嗯……过劳死吧……”梁宸面如常色道，“说实话，我没想到我会死，死了还在当老师。”
“哈哈……”医生大笑，随后给梁宸递过伤药，“你还挺有趣的。”
“谢谢。”梁宸接了过去，但没用。
他不敢用。
“你快回去吧。”王哲挥了挥手，“你今天刚来，就处理学生问题去了，现在又看到这场景，估计吓得不轻，快去休息吧。”
“可……”
“组长这里有我。”王哲说道。
“还有我。”医生拍了拍胸脯。
“……那我就先走了。”
梁宸抿了抿嘴，转身离开。
他虽然很想帮忙，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怎么帮呢？
不添乱，就已经是帮忙了。
一天下来，梁宸可以说是身心俱疲。
回到寝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躺床上再也不动，可看到那棺材床时，他又觉得，倒也不是非躺不可。
抬头四十五度仰望星空，结果看到自己的遗照……
梁宸学着遗照上面的自己，也露出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