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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邪

 

华年和白云的接触,从读书开始逐渐渗透进方方面面。他越是去了解郑白云,越是会在心中啧啧称叹,感慨于郑鸣铎对他的驯养。

白云是可以做到没有破绽的讲话与行动的,甚至违背本能的克制与人的亲近。若非华年有密切接触的机会,极有可能在婚礼现场被白云唬住。大狗可以像模像样地演奏钢琴,甚至面对高难度的琴谱,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自然而然地演奏出来。

华年沉溺于去感悟技巧背后的情绪,他想知道白云是怎样去表达他自己的。可他没有来得及收获拨云见日后的畅快,就被那双鸳鸯眼邀请着坐到了大狗的身边,与他尝试着二手联弹。他的余光撇向对方宽阔的肩膀,演奏中被牵动着腕部与手指在黑白琴键中穿梭,力量与技巧在白云身上实现了平衡,琴音厚重而不失饱满。

较之于白云的游刃有余,华年呈现的更为生涩,尽管病情稳定,但身体在力量上却不尽人意,他不得不把心神紧张地放在自己的手上,以此来保证不会出错。这种绷紧的姿态使他在连弹中并不能很好的配合对方,几度打乱了白云的节奏。

“抱歉。”华年主动停下这场联弹,那些在空气中战栗的音符戛然而止。“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

“夫人不用道歉的。”白云歪着头,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或者不擅长的事,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先生……很忙……”

“以前……白云只能自己一个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夫人。”

华年的视线自白云抖动的耳朵滑到顺滑的大尾巴,白色的毛发像他的主人一样蓬松而自由,俏皮的在宽阔的耳距间彰显存在感。

面前这个坦率过头的大狗,似乎想显示自己的亲近又不太清楚如何才能不显得过于越界,只能遵循犬类本能,试着露出自己亲密,向想要讨好的人显露诚意。这样倒也不奇怪,华年在心理自圆其说。管家和仆人们对他照顾有余,敬重不足。没有人会愿意听一只狗的心意。

就像是诺大个华家,在那一天消息公布时冷漠的宛若盖满了霜雪。

白云的话除却勾起了早就被华年释然的往事,还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可能的商业竞争。

倒也能顺路串联起郑曼梅到来的前因后果。最近一段时间需要被郑鸣铎重视的,也只能是政府的竞标项目。这绝不是他能够一口吞下去的,若是能借着打感情牌的机会,让郑曼梅寻机关里面的人搭把手,可不是容易一星半点。

这样一块蛋糕华家必然也是参与的。华年抚摸着额头,想起被父亲苦苦维系的繁荣假象。家族的掌舵人日渐衰老,继任者却无处可寻。这样看,两家的联姻反而细思极恐,自负以为郑鸣铎虎口夺食,其实人家早已经看透了病老虎的本质,还要剥皮啖肉呢。

病老虎毕竟也是老虎,如今几个月的时间也足够父亲周转着回血了。以他强硬的作风,这一次十有八九还是要碰上。虽然自己算不得什么泼出来的水,但的确算是个局外人。华年忍不住有些好奇父亲所说的为家族效力究竟是怎样的形式?

八成是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华年讽刺地勾起嘴角。若是暴露了,华家如何是不得而知的的,自己的好日子是要到头的。

“夫人有心事吗?”白云疑惑的脸凑了过来,关切地摆了摆手。

出神的华年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在一瞬间触碰到大狗温热干燥的手掌。“没什么,稍微有点想家了。”他这样说倒也不是谎话,算是转着弯儿糊弄了大狗。

白云粗神经的忽略了被握住的手,反而一本正经地安慰华年。“我听说一个人的时候会寂寞想家,但我可以陪着夫人。”

“念书也好,散步也好,夫人想做些什么白云都可以陪你去。”

华年的心跳仿佛在一瞬间停滞,又迅速的恢复了活力。沐浴在白云的彬彬有礼、充满善意目光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说了一声“好”。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样子呢?

那些缄默不语背后是欲壑难平,伪装的温柔假面下是利用纯良的心机。他好像不仅仅是肉体的虚弱与崩溃,他的心也生病了。

惯用的自嘲是先一步将伤人的匕首交于对方,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拥有着与世无争的美好品德。

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有时他也恨极了白云对自己的不设防,恨他爱屋及乌,均出对郑鸣铎的泛滥爱意施舍般普照在自己荒芜的土地上。

这残垣败井甚至开不出一朵讨喜的花,如何敢向白云透漏半点真实。

演奏乐曲时发生的这个小插曲,虽然并未掀起什么巨大的波澜,却也让华年心境大变。他在心里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过街老鼠,明明形象狼狈却要较着一股劲儿,要将自己要仰视的人撕下一块血肉来。

即便不是出于本愿,郑鸣铎越来越忙碌了,甚至到了脚不沾地的程度。最开始还能共进早餐,后来华年都寻不到人影。他也没有闲心慰问丈夫的去向,心知肚明的纵容着事态的发展。作为外嫁的人,利益分割的再漂亮,也不是自己能吃到的甜头。

这期间华年倒也没有闲着,靠着皮相和金钱,暗中收买了府中的下人。他想的很长远,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郑鸣铎也敲打过华年,叫他不要拿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引诱无知的白云。甚至当着他的面交代管家照顾好夫人。可惜算错了真正执行盯梢的人,叫温情攻势弄得头昏的菲佣,熟视无睹的做着分内的工作,半点也没敢把视线落到交谈的两人身上。

管家早就上了年纪,怎么可能做到事事都亲力亲为呢?而身处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的菲佣,在华年不动声色的时候中有了偏袒。

这副皮囊,虽然做不到无往不利,但的确是事半功倍。

日子一天天过去,华年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慢慢渗透进郑家。棋盘上不只是靠国王发挥作用,小兵往往能出奇制胜。

他开始学着让自己像一个沉迷于侍弄花草的贵妇,出入一些上流社会组织的沙龙,欣赏那些抽象晦涩的画作,端着虚伪假面支持着贵妇人们居高临下的慈善事业。

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润物无声的。

最开始是客厅悬挂的画作,他的出现谈不上突兀,甚至和环境浑然一体。后来,郑家的“新妇”爱上了一种昂贵的培育花种,充满热忱的把它摆放在屋内的角落。

郑鸣铎审视的目光曾经在那之上停留过,却又不以为然的离开了。他不认为华年可以先动搅动的局面。自己数着日子生活的妻子,是个连牌桌都没有上的旁观者。

当华年学着郑夫人该做的事情时,纷至沓来的赞誉像是装饰郑家璀璨王冠上不起眼的碎钻,莹莹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辉。而华远征的电话,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能把向来冷硬的父亲逼到动用自己这步棋,想来郑鸣铎下了不少绊子。

“你知道你的好丈夫都做了些什么吗?”华远征低沉的声线,压抑着震怒。

“就算是不能帮家族打理产业,连枕边风都学不会吗?”

华年本因为前半句而弯起的嘴角,却在听到下半句时僵硬了。他虽然在这些年里学会了逆来顺受,却没想到在父亲眼里还远不够自轻自贱。

“他不喜欢我,这也没有办法。”郑家床地间的那档子事,华年无可奉告,只是耐着性子应答。彼时他正准备着纸笔,打算教白云写字。

即便是硬笔依然能够体现出写字者的风骨,笔锋清雅秀丽,自成一派。

“我也不知怎么有你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家里养了你这么多年,东南海北的去联系医生给你看病,你倒是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责问的语气很冲,中间还夹杂着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华年哑然失笑,想来郑鸣铎是把他惹急了。其实他早该做惯了唯唯诺诺的姿态,如今也是在郑家心野了,说话竟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儿子命不好,既没那能力替父亲解决问题,也没有那福气享受着这份好婚事。”

“现在有什么力所能及的,父亲尽管说罢。”

电话那边华远征的呼吸因为华年的敷衍粗重些许,不过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倒也不是不能忍这一时。

“开发区的项目对于华家很重要,郑家不愿意与我们谈合作,便是争也要有两手准备。”

“我要你想办法弄到郑家的投标书,招标的时间是下个月的15号,能不能弄到就是你的本事了。”

“若是事成,我亲自接你回家。”

父亲最后抛出来的筹码让华年一愣,又觉得极为好笑。

他明明知道,知道华年嫁给郑鸣铎意味着什么,早有预见这段婚姻的不幸。却还是要华年去跳这个火坑,代替他一手带大的女儿,成为郑鸣铎的男妻,成为一个以色侍人,终日惶惶的角色。

从他十几岁被确诊病症的不幸开始,华年早就无家可归了。

他曾期待除了怜悯以外的正向反馈,渴望一双没有任何歧视温柔如水的眼眸,卑微地想象一个温暖的怀抱。

饮酒止渴地构想一个没有伤痛的自己,光彩明亮,万众瞩目。而不是暮气沉沉的疗养院中度过余生。

“我怎敢辜负您呢?”

华年轻声答复,手中的钢笔因为停留在纸张的时间太久,而晕染了大片,墨水沿着纸张的纹理缠绕在原先现在的名字上,那是字迹工整的“郑白云”。

与父亲的电话可以称得上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华年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只是将父亲的要求一口应下来。关上手机,他才来得及收拾面前的狼藉。写废了的字帖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白云看的,把初学者领进门是有讲究的,老师能力的下限对学生影响巨大。他并不担心会影响父亲的谋划,转而掏出纸张重新书写,摒息凝神间竟然没有注意到郑白云的靠近。

“夫人的字很漂亮!”大狗轻手轻脚地坐下,下巴抵在桌案。安静的氛围使他忍不住把声音压低,闪烁着光芒的双眸紧紧地追逐着流畅移动的笔尖,见证着自己的名字跃然纸上。

他的赞叹饱含着一种童稚的热烈,纯粹的让人心头震颤。短暂的静默中,两个人沉浸在着书写的沙沙作响,共同分享着墨水悠长的气味。

直到华年完成最后的收尾。

“认得吗?这是你的名字。”他指着自己写好的字给白云看,神情放松下,自然而然地抚摸上那白色的发顶。这番动作引得白云脸上的笑意更浓,灿烂的仿佛是天边绽开的烟花。某方面说郑白云确实称不上敏感,他知道对方是友好的,却不知道对方抚摸的目的性。当然,以他的智慧即便知道,一时间也未必能够理解。

那眉目间的喜色化作急不可耐的回答:“这是云。”手指先是点了点那字,接着又指了指自己。“我学过,先生说见到我那天天气很好,云彩很漂亮,他很喜欢。”

华年爱他喜气洋洋的模样,连那点浮气的骄傲都分外可爱,可若是这份骄矜并非特例,倒也会生出间隙来。他低头为大狗演示几个字的书写,同时带着他认识自己的名字。

不置可否,他因大狗的无心之言而生出几分不确定。带白云离开是一件谈不上难度的事,但是让郑鸣铎从白云世界里消失,却可能会遇到重重困难。片刻的走神并未理出头绪,直到被迷茫的郑白云碰了碰手背,他才从中抽离。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笑话自己多年蛰伏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鹌鹑了,还真是在其位谋其事,无形中将自己放在不得宠的怨妇角色上了。

虽然华年的名字取材于诗句,但作为姓氏来念,还是有些绕口的。白云念诵的时候有一些别扭的停顿,但是他对新鲜事物的学习总是充满激情的。

“华……年?”没有在华年开口指导下,他只是遵循自己的记忆去逐字念白“是这样吗?”那声疑惑有些轻,借着郑白云有些低沉的嗓音,有一种微妙的关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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