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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里,孟决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响铃,原野被这动静吵醒,皱着眉翻了个身,静躺了两秒,却感觉到周遭的热度在一点点流失。

他眯起眼睛,发觉身旁没人,再抬起头来,孟决这时已经坐直了身子,撑着额头去摸电脑桌上的手机,看着他宽厚健美的后背,原野又安心地躺回了枕头,闭上了眼睛。

不过一会儿,穿衣服的窸窣声响传来,原野被这声惊醒,坐了起来,孟决正站在他床边系衬衣扣子,房内黑鸦鸦的,借着一点月光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你去哪?”

孟决怔了一秒,转过身对上原野清醒的目光,“吵醒你了?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待着,好好睡觉。”

他的声音像夜间山谷里缓缓流动的山泉,宁静深邃,包罗万象,好像从未有过任何担忧的情绪。然而原野此刻却宛如暗夜里游荡的精灵,好奇地把手探进了浅浅的池洼里,于是一瞬间触到了溪水本身的温度,清凉、寒冷,像孟决眼里罕见的忧虑。

原野掀开被子就要穿衣服,“我跟你一起去。”

孟决有些迟钝,他看着原野迅速脱掉睡衣,穿上了短袖长裤站在他面前,也忘记了应该制止。

夜里有些冷清,潮湿,原野脱下睡衣的时候打了个哆嗦。

孟决叹了口气,有些茫然地往出走,“我去开车,去派出所接个人。”说完他回头看了原野一眼,“外套穿上。”

原野点点头,在黑暗的衣架中随手捞了一件棕色外套便追了出去,真正穿在身上的时候才发现拿错了衣服,衣兜里有只磨砂的打火机和几张质感不一的个人名片。

原野裹紧衣服,坐上了副驾,孟决沉默地发动车子,一言不发地猛踩油门,一路无言。

四十分钟,终于能看到派出所亮着灯的蓝色房檐,孟决一边停车一边说,“你先下来,待会儿坐后面。”

原野嗯了一声,跟在孟决身后。

远远只能看到章北迦一个人坐在派出所空荡的走廊,他低垂着头,模样了无生气,就连孟决走到他身边,摆弄着他身子半晌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麻木地睁着眼,向上抬了抬,又落下了。

孟决总算松了口气,这人手肘和前胸的衣服上虽然血迹斑斑,但好在并没有受伤。

值班民警从值班室里出来,年纪看上去像刚从警校毕业,他对着孟决道,“刚接电话的是你吧?进来签个字。”

孟决点点头,又不放心地扫了一眼章北迦,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章北迦什么性格什么脾气孟决摸的一清二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乐观主义者,爱贫嘴耍贱,爱玩且没心没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能让章北迦现如今失了分寸,一脸颓丧,孟决只能想到两个人,一个是他亲爹,再一个就是严昭。

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问值班民警,“和他打架的人呢?”

民警嗨了一声,说,“那个严重,送隔壁医院缝针去了。”

孟决在执勤单上签好字,又问,“没让赔钱?”

“没有。”民警挠了挠头,似乎也是觉得奇怪,“呃,也没问出两人是什么纠纷,就说是喝多了,看着不顺眼。另外那小伙子送来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是血,我师傅一看,那是头让人开瓢了,就赶紧送医院去了。哦对,那人还是签了和解书才去医院的。”

“知道了,那位怎么称呼?”孟决问。

民警啊了一声,看着孟决严肃的神情,手上有些犹豫。

“我们应该认识。”孟决说。

民警愣了愣,还是翻开了之前签过字的同意和解书,“等会儿,我看看啊。”

民警一页一页地翻找着,似乎还不够熟练,孟决比他先看到了那两字飞扬的落款签名,心下了然,拉开门就要走。

原野这时正背靠在门口台阶旁的柱子上,低头站着,双手插兜,一声不吭地等着他,似乎还有些百无聊赖地踢着地板。孟决扫了他一眼,把垂头坐着的章北迦扶起来,说,“走了,没事了。”

民警两步追出来,大声道,“找到了,姓严,严昭。”

孟决感觉章北迦靠着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他只好又回过头去,冲着那年轻的民警道,“知道了,多谢,人我带走了。”

派出所外的夜色茫茫,孟决拉着眼眶潮湿的章北迦坐上了副驾,抽出一张湿巾给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章北迦在路过原野时淡淡地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原野跟着坐上了后座,裹紧了衣服,安静又沉默地靠着椅背,孟决见状,抬了抬下巴指向原野,冲章北迦解释道,“不是外人,我家里那个。”

章北迦似乎是嗯了一声,也似乎没有,他这时候才意识回笼,终于抬眼好好看了看孟决,想笑,但只是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弧度,“大半夜的,被我一个电话老远折腾过来,孟决,你丫还真是爱我。”

孟决这会儿非常不想和他插科打诨,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冷冰冰地叹息直言道,“是啊,我爱你,那你呢,你爱谁?”

章北迦不再说话,孟决看着车载导航,准备把章北迦送回他城西的独栋别墅。

他的指缝里洇着血迹,抚摸着手机被磕碎的一角,过了一会儿,自嘲道,“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的,你这人,太了解我了,你一来,我什么事儿都藏不住。”

孟决没说话,车内只有起起伏伏的男人呼吸,沉重,压抑,混合着丝丝入扣的血腥味。

章北迦又道,“但是吧,我在那个时候,就特想见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只是陪我待着。”

他顿了顿,“哪怕你笑话我呢。”

孟决叹了口气,语气竟有几分黯然,“别乱想,我怎么会笑话你。”

随后他态度强势地扭头跟他对视,“我明白这个道理,爱情总是让人身不由己的,对吧?”

章北迦一怔,倒是笑了,“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真新鲜,看来小舞男把你调教的不错啊。”

孟决动了动嘴角,轻咳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原野,那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孟决放下心来,心说这种事他听不到最好。

章北迦也看了一眼后视镜,不说话了。他熟门熟路地从孟决的车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给窗户开了条缝,点上了。

吐出一口二手烟,他颓唐地靠在椅背上,抹了把眼前的头发,“嗳,我招了吧,孟决,你猜我在哪碰到他的?”

“哪儿?”

“缦嘉丽”章北迦又吸了一口烟,补充道,“的厕所。”

“缦嘉丽?”孟决有些意外。

他记得清清楚楚,严昭和章北迦分手,是因为他不想再是一个同性恋,他想要去过大家认为的正常生活。

孟决还记得,那天严昭拖着一条骨折的小腿,从他的宿舍里强行带走了正和他一起打德扑的章北迦,章北迦当时脸上贴满欠条,扣住他终于到手的好牌,特别懊悔地瞪着严昭,但又拿他没辙,于是几下掀了把脸站起来穿外套,孟决撇嘴说你甭耍赖,章北迦眼一横,走过来说,急什么,我的超跑先放你这儿抵着!然后他拿了个伏特加酒瓶恶狠狠地压在牌上面,哼哼两声说你丫不准偷看啊,乖乖等爷爷回来削你!

至于为什么说是一手好牌,是因为孟决在章北迦走了三个小时之后掀开了,是straightfsh,同花顺。其实孟决在看到严昭的那一刻就有预感,他们的这把没打完的德扑应该是分不出胜负了。

“操,您别现在就一副惊讶的表情成吗?”章北迦嗤笑着,他的轮廓隐于车窗外的风景,而看向孟决的目光无助地瑟缩了起来。

“我当时就,就在他隔间放水,他在厕所里,竟然都他妈能跟人干起来。”

他苦笑了一声,继续说,“本来我还听着图一乐,在门板上拍了两巴掌,说你们没吃饭呐,声音再大点!别说,那小娘炮的声音真够骚的,估计也是个人来疯,哎哟喂,真能叫唤,听得我都想换换口味了。结果操!”章北迦咬牙骂了一句,没有了下文。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人是他?”孟决皱眉问。

章北迦暧昧地冷笑了一声,“听出来的呗。他高潮的时候什么表情,什么反应,怎么哼怎么喘,我他妈门儿清,他呼吸一声我都知道是他。”

当时他正兴致昂扬地拍了两下门板,然后放完水系裤子,隔了两秒钟,他听到了一声喘气,这声音太他妈熟悉了,他要确认,于是又使劲拍了门板一巴掌,那边传来欲求不满又不耐烦的一声“滚”,章北迦的动作静止了,说他那一瞬间血液倒流也不为过。

他们多久没见了?四年没有,三年也一定有了,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分手那天,严昭的小腿骨折了,他单腿蹦到四楼,蛮不讲理地把章北迦从宿舍里拽了出来,他们最后一次做爱也是那天。

在严昭球队的休息室里,一米二乘两米的钢架床上,想要结束的那个人却先哭了,严昭弯腰抱着他,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势,他的肋骨被勒的生疼,却又挣脱不开,当时他所有的委屈愤懑与不解都化为了漫天的脏话。

章北迦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骂了严昭二十多分钟。每骂一句严昭都红着眼睛用最温柔的语气回应,而章北迦却从来没听过严昭骂人、说脏话,甚至连不耐烦一点的语气他都从未有过。

章北迦把自己骂的口干舌燥,甚至有点想吐,严昭在他耳边克制着抽泣,混乱地喘气,断断续续的呻吟在章北迦脑子里自动生成了色情代码,于是他转过身忍无可忍甩了严昭一巴掌,“别他妈哭了,你丫欠不欠啊,是你提的分手,老子被你哭硬了你是能给我操还是给我口啊。”

严昭被他打懵了,头发挡在眉眼间,呆了半晌,才缓缓松开了禁锢在章北迦腰上的手,平躺在了钢架床上。

“好。”他说。

“好什么?”

严昭看着章北迦,眼泪积在锁骨窝里,又在吞咽时滑过脖子。

“什么都好。”

章北迦扫了他一眼,却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严昭吗?可严昭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腿上不该挂着刺眼的石膏白板,不该被任何人肆意侵略与占有——那些撩起球衣擦汗时露出的腹肌,阳光下飞跃的小腿肌腱,流过下巴喉结的热汗,混合着女孩子们沸腾的尖叫声,他在球场拿vp,带球过人,中场控球,后手三分的时候,明明意气风发,感觉能操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章北迦此时此刻站在缦嘉丽装潢华丽的厕所里,十分后悔当年没有应严昭的要求狠狠操他一顿,反而骑在他身上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结束了一切。

在那时候,射精竟然也变成了一种悲伤的结束,令章北迦记忆犹新的不止是他们从此以后一刀两断,还是那永不缴械、时刻坚挺的,接近疯狂和暴力的,令人窒息和眩晕的性与爱。

厕所隔间的门被打开了,章北迦在门口幽幽地站着。

严昭轻佻地在男孩裤兜里塞了几张红票子,暧昧地拍了拍他的屁股,刻薄地告诉他可以滚了,然后把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章北迦。

那一瞬间他们甚至都没有认出对方,只见章北迦突然睁大了眼睛,心跳骤停似的,面前的人右耳带着黑骷髅架子耳钉,身上穿着骚气的破洞牛仔和短皮衣,头发挡着眼睛,脖子是喝了酒似的通红。

严昭眯着眼睛居高而下地看着章北迦,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朝他走了两步,捏起他下巴问,“墙角好听么?你也想试试?”

那个b傻愣地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两眼,严昭扭过头,蹙起眉,盛气凌人地说,“你还不滚?”

b毫不迟疑地拉开洗手间的门跑了。

章北迦莫名地后背发凉,后退了两步,这是他北迦以为他认出他了,但他只是说,“宝贝儿,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章北迦喘着粗气,声音发抖,“谁?”

严昭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调情的话会被面前的人当真,他轻笑了一声,问道,“什么谁?”

“你说我像谁?”

严昭扶了扶脑袋,半晌,嘶了一声说,“想不起来了。”

章北迦一拳打在严昭的面中,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到洗手台,开闸放水,随后把他的头按进水池猛冲,严昭醉了酒,反应有些迟钝,半天被他按得起不来身,于是破口大骂。

章北迦双目猩红,像押解犯人一样按着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看他穿着这身不像话的衣服,装腔作势的耳钉,听着他熟练地骂街。

“我他妈的操你大爷!这就是你想要的正常生活?!严昭,你他妈玩儿我呢吧?”

很快严昭就呛了水,骂不出来了,鼻腔里咕哝了半晌,他剧烈挣扎了两下,章北迦提着领子把他拉起来,那人脸颊酡红,靠在洗手台上剧烈地咳嗽,呕吐,几乎快要窒息。

严昭喘完气,就用胳膊肘横按着章北迦的脖子抬手要揍,章北迦麻木地靠在厕所冰凉的墙上,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结果那只手迟迟没有落下,反而突然落在了章北迦平坦的脸上,几乎是在摩挲。他睁开眼,看到严昭指尖有水,才猛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严昭眼神空洞的望着他,动了动嘴角,章北迦与他沉默的对视,那一刻他们终于认出了对方,认出了他们曾经流动奔涌而如今干瘪苍白的爱欲。

严昭似乎是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或许是不敢,他只能呆呆地望着章北迦,一点也不舍得移开目光,后来他擦去他眼泪的那只手也放下了,碰也不敢再碰。

章北迦在心里恶毒地想,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别人面前耍威风,在自己面前装孙子。

严昭不再说话,这是一张极其痛苦的脸,因为痛苦而失语,章北迦看出来了,他的身体器官也因他而经历着这撕裂掠夺的痛感,只是这张曾令他无比眷恋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潮湿的眼泪,委屈的、绝望的、无助的、悲伤的美好神情统统消散,只剩下一张痛苦而麻木,漠然又空洞的脸。

他爱过的人,像一张湖边生锈的老照片,锈起绵延的斑铝与铁屑。

车窗外的风景加速流动,章北迦顿了顿,把头扭到一边说,“孟决,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了。”

孟决说,“所以你才动手打了他?”

章北迦沉默了两秒说,“是。”说完,他竟轻松地笑了笑,“有一瞬间我真的想就这样打死他,他就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孟决不认同他这种同归于尽的极端想法,试图再从两人的关系中找些回旋的余地,“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章北迦摇摇头,“我没问,他也没说。”

“北迦,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四年前他那条腿不是打球摔断的。”孟决犹豫了一瞬,“但那会儿你正伤心,我也就没跟你提。”

章北迦的表情波澜不惊,“我知道,他打球只有让别人断腿的份儿。”

对上孟决探究的目光,章北迦伸手一撇,烟头像流星一样划过窗外。

“那是被他爹揍的。”他语速极快,低下头拍了拍衣襟上的血迹,嫌弃似的捻在手心里看了看,血还没干,有些黏腻,章北迦的两根手指迅速变得殷红起来。

他看着指尖,快速转了话题,自言自语道,“我没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也没问他为什么又跟男孩搅和在一起,我打他,他不反抗,我不说话,他也不说。后来他血流一地,你知道我的手有多疼吗,好在有人进来拉开了我,我很狼狈,身上脸上全是他的血,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也充血了,像死了一样。”

“然后他们就报警了,我那会儿头晕目眩,一直盯着厕所大门,盼望你能突然出现,就像那晚在宿舍走廊一样,把我带走。”

孟决握紧了方向盘,他脑袋发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追问,“北迦,你是不是很恨他?”

“恨?我不恨。”章北迦熟练地反驳,好像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答案早已烂熟于心。

“孟决,你可能不信,我宁愿去参加他可悲的婚礼,看他开着检阅的红旗车,盛大又风光地接他烂透了的新娘,也不愿意在这种酒肉混杂的地方见到他一根头发。”

章北迦看向窗外,声音快速地打着哆嗦,“我难过的是,他离开了我都没能过上他想要的正常生活。”

他猛吸最后一口烟,登喜路的烟头在夜色里狠狠地闪了一下。

最后一根烟头被扔出窗外,章北迦关上了车窗,呼啸的风声被彻底隔绝,车厢内安静得落针都可以听见。

他顿了顿,盖棺定论道,“我们这种人,就只有这种命。”

孟决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他,不知是一副什么神情。

章北迦挑眉一笑,似乎在反问,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后视镜,想起什么似的,怪异地笑了,“跟你弟说,老鼠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这种人才可怕,真话不敢说,真心不敢给,要是爱上谁,就只能一辈子给他当鬼。”

把章北迦送回了家,孟决坐在驾驶座上,抽完了他剩下的登喜路。

他和章北迦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

更准确一点,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见过,但等到有了交集,也已经是零零年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四楼的男生宿舍走廊罕见的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孟决刚刷完牙,脸盆里搭着毛巾正要回宿舍,就看见每个宿舍门前都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人,伸着脑袋朝争执的声源处看,地上乱七八糟地摊着几本书和几件衣服。

孟决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是谁和谁在吵架,但抬脚踢到了地下躺着的一本台湾色情杂志,他低头扫了一眼,停下了,问旁边的人,这是怎么了?那人摆了摆手,尴尬地缩起脖子,噤若寒蝉。

这时,一个穿着短裤背心的男生跑来,骂骂咧咧地拾起地上的衣服,然后又走到孟决跟前,捡起那本杂志,爱惜地拍了拍上面的灰。

那是本新潮的男性杂志,封面是个只穿着紧身短裤的裸男,露着蓬勃的胸肌和八块腹肌,孟决能认出,是因为他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

孟决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他对这个爽朗干净的男生有点印象,在大一的新生军训里,他们在同一个方阵,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章北迦,立早章,北海的北,迪迦奥特曼的迦。他双眼皮大眼睛,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虎牙,但孟决当时对这些都没印象,他只记得这个人的脊背总挺的特别直,踢腿走正步的时候英姿飒爽。后来他得知他们同一个专业,宿舍也挨在一起。

章北迦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抱着一叠杂志和衣服转身回去的时候,宿舍门从里面被反锁了,他拧了几下,没拧开。

于是他一脚踹在门上,哐当一声,刚捡起的衣服又洒落了一地,他大骂道,“耿飞我真操你大爷,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老子是同性恋也看不上你,你们这群臭直男矫情个什么劲,你他妈屁股镶钻了啊?你那腚眼子老子都不稀罕捅。”

骂完之后,整个宿舍走廊鸦雀无声,看戏的呆滞在原地,章北迦眉头一拧,扭头道,“看什么看?还不滚!等着被老子操屁股么?”

围观人群作鸟兽状散去,都缩回了各自的宿舍里,砰的关上了门,有个正在水房洗脸的洗到一半发现身边没人了,脸囫囵一冲也跑了。

那会刚两千零一年,世纪交替,大学里说开放也开放,总有人偷偷带女朋友回宿舍打炮,那时候男生宿舍的阳台上总能时不时出现几件时兴的女士花边内衣;但说保守也保守,章北迦只是晚上睡不着躲被窝里看了几本同性色情杂志,就被他那正义的直男舍友逐出宿舍,害怕他惦记自己的屁眼子。

以前让别人敬畏他还需要动点拳脚功夫,把人打服,现在他只需要吼一嗓子,亮出身份,他们就对他趋之若鹜,没人再来招惹他,章北迦觉得滑稽又好笑,一边生气地又踹了宿舍门一脚,一边气哼哼地笑了出来。

他笑容还没收回,就看到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孟决还是一手掂着他那蓝色塑料脸盆,衣袖撸到了肘关节,露着好看的手臂线条。

“来我宿舍睡吧。”他说。

孟决算是个漏网之鱼,同专业的人都满扎扎的住进了八人间,就剩下他一个落单,所以只好和别的专业的另外两个漏网之鱼在八人宿舍里拼了个三人间,一个是学金融的成烨,一个是学工程的郭旗。

郭旗是个非常随和的人,对谁都十分亲切热情,虽然不知有几分真假,但相处下来总是妥帖的,俗话来讲就是情商奇高,但孟决能感觉到他其实没把自己和成烨当真朋友。他是从小地方考进北京的,对于他和成烨这种家里有钱的当地人,心里总有些难以形容的芥蒂,加之孟决本身就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成烨同样对社交也十分的冷淡。

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决和成烨就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成烨这个人一向喜欢有实力的人,他喜欢的人孟决都觉得装,孟决喜欢的人,成烨都觉得不靠谱。所以他平常只跟他那绩点排名前几的优秀党员来来往往,对孟决以及其他人视而不见。

孟决心想,就算是让章北迦住进来,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

于是他帮章北迦捡起衣服,又抽出那本砸在他脚下的杂志,因为蹭到垃圾箱而被弄脏了扉页,男人的肉体不再那么艳丽新鲜。

他随手又扔回了垃圾桶,章北迦瞪大了眼睛,孟决就说,“进来吧,我的给你。”

章北迦从此就在孟决的宿舍鸠占鹊巢地住下了,郭旗依然周到妥帖,成烨依然高冷寡言。

孟决在章北迦的粘人劲儿下交到了北迦读的同一所私立高中,还打过同一场群架,只不过孟决当时对所有事情都无心挂碍,倒是章北迦说军训的北迦领着一个又高又帅的男人进了宿舍,还手牵手,笑的一脸欠揍。

孟决看他这幅模样,一下就明白了,笑道,“哎呦,可算把你的流川枫拿下了。”

章北迦嘿嘿两声,故作正经地介绍了一番,“这严昭,校队打篮球的,一米九四,当然了,叫他流川枫也行。”然后他又凑到孟决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他家里是那个……”他比了比手势,“军区的。”

要不是严昭在场,要不是两人已经在一起了,听到章北迦说我的流川枫这种话,孟决真想回他一句做你妈的春梦,咱梦个樱木花道还差不多。

进门时那高大的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或许是怕磕到脑袋。他留着利索的短发,一副青春洋溢的温柔脸庞。孟决心想,就凭章北迦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找的对象倒是一表人才。

“你就是孟决?我是严昭,北北的”男生正说,突然对上了成烨从阳台进来冷冰冰的视线,声音小了下去,“男朋友。”

孟决顺着严昭的视线,瞥了成烨,然后对他善意的笑笑,“欢迎来到404。”

404是他们宿舍的门牌号,这是他们自卖自嘲的口号,章北迦起的,说入舍要有仪式感。

严昭对他腼腆地笑了笑,说谢谢,给你们带了水果,说完就和章北迦裤子一撸蹲在下面吃西瓜,半个西瓜在小贩那里就切成了散牙,章北迦递给成烨一牙,成烨没要,孟决从床上下来了,他就顺手给了孟决。

那时候阳光正好,孟决伸了个懒腰,倚在架子床边吃已经熟透了的沙瓤西瓜,他看到章北迦的脸也被照的红彤彤的,他一边瞥严昭,一边伸着脖子吐西瓜籽,严昭瞧他这费劲的劲儿,就伸出一只手在他嘴下面接着,章北迦毫不客气地吐在他手里,然后看着他笑。

成烨大概是受不了他们俩的黏糊劲儿,衣服也不搭了,背着包开门就走。

一时宿舍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基佬,章北迦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本性,他坐到床上,用他还沾着西瓜汁的嘴角去蹭严昭的脸,严昭开始还躲闪了几回,后来看到孟决没往这边看,就照着他的嘴啃了一口。

孟决扔瓜皮的偶然一瞥,看两人浓情蜜意,章北迦的手都不知道伸到哪儿去了,一点不把他当人看,他吼道,“章北迦!小心老子把你从窗户上撇出去!”

章北迦趴在严昭肩头眯眼看了他一眼,黏糊道,“孟决哥哥,找你年轻漂亮的小情儿去嘛。”

说完,他一激灵,又道,“嗳,别忘了帮我写计量的作业啊,那建模数据我有点看不懂。”

“写你妹,我在床上帮你写。”

孟决走过去拉开章北迦的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他全身上下一通摸,最后在屁兜里翻出两个okaoto的安全套,孟决拿在手里掂了掂,还挺时髦。

章北迦伸手要抢,孟决后退一步,欠揍一笑,说战利品,没收了。

随后他抬手顺走了章北迦搭在他床头的鳄鱼牌夹克,顺势揣兜儿一摸,里面还有盒那年头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万宝路香烟。

孟决乐了,熟练地从软红烟盒里搓了一根,春风得意地会情人去了,身后远远响起章北迦的骂声,“孟决你丫王八蛋,你今天硬不起来!”

结果末了又担心地补充,“嗳,不行,大哥,套儿随你用啊!烟可给我剩几根,那是我从章侃宗钱夹子里顺的,那可不好搞啊,抽完这村没这店了啊!”

刚吼完,就瞅见严昭在一旁面色不悦地看着他,那是在严昭脸上十分少见的神情,章北迦一哆嗦,没搞清楚状况,伸出三根手指,开口就是,“我发誓我不抽了。”

然后又道,“不是走私的。”

结果都不是这俩原因,严昭又不肯自己说,章北迦哄了一会儿,把自己哄烦了,手像在池塘里抓鱼一样嗖的伸他裤子里,捏着他命根子问,“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严昭半天憋出来一句,“他刚才摸你屁股”

章北迦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他顿时瞪大了眼,急的脸红脖子粗的,“唉我操,那那是我屁兜啊,你家规定基佬都不能穿屁股带兜的裤子啊,而且孟决是我铁哥们,你醋他干什么劲儿啊?不是我说,严昭你丫脑子是不是进屎了?我跟他要是能成还有你什么事儿啊?而且他活比你好多了,身边儿小男孩就没断过,就你那处男的两把刷子,你跟他叫板?我能看上你还不是因为我稀罕你,我腻歪你,我没你就活不下去了?!”

严昭没说话,情绪平静了不少,倒是章北迦脸色一变,“我靠,骂这么脏你都能硬?!”

严昭脸颊泛红,他用力克制住眼底流窜的欲望,抬起一只手捂着他的嘴说,“嘘,北北你小点声。”

严昭此刻坐在架子床的最深处,背靠着瓷白的墙,单手环着章北迦的腰,另一只手捂紧他的嘴,章北迦斜坐在他两腿中央,一只手还放在他裤子里,一只手撑着墙壁,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

他们在被床梁遮挡住的几寸阴影中睁着眼对视,彼此就只看到对方半明半暗的面孔,以及松软的目光嵌在眼眶里无助地流动。爱意潮湿又急切地爬满他们身上的每一处肌肤。

终于章北迦的语气软下来,他问道,“嗳,我说话是不是特难听?”

严昭笑着摇摇头,眼神片刻不移章北迦的脸,“没有,可性感了。”

章北迦被他着迷的眼神整的有点害臊了,他微微落下眼睑说,“我家教不好,跟你比不了。”

看到章北迦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严昭故意向上抬了抬胯,那滚烫的玩意儿在他手心里滑了滑,章北迦的手缩了一下,重新看向他。

“北北,你特别好。”严昭说,“我没你也就活不下去了。”

章北迦笑说,“真的假的,别学我说话。”

“真的。”严昭取开手掌,在他微微抖动的唇上落下极其轻柔一吻,“要真有那天,我估计就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章北迦有次和孟决在酒吧喝酒,章北迦喝迷糊了,问孟决,“你当时在宿舍走廊对我美救英雄,就没对我产生点什么非分之想?”

孟决那时候也喝多了,平日里的玩笑话竟然认真地思考起来,他想了想,偏头说,“你那会儿骂人太凶,我比较俗,只喜欢听话的。”

章北迦就笑,得意地仰着头,“严昭可喜欢我骂人了,他说我骂人的时候特性感。”

孟决看着他,觉得章北迦最好的模样也不过如此,他对严昭的喜欢那样直白,那样坦荡,严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样深邃,那样小心,却暧昧的发烫。

两千零二年的深秋,北京开始大幅度降温,章北迦穿着单衣在他宿舍喝到呕吐的那天,孟决悲哀地想,爱情为何总是那样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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