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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原野惊醒的时候钟表指针落在凌晨两点十分。

房间里一片黑暗,空气潮湿,心脏在他的胸膛里剧烈地震颤,像刚落下音的铜管,令他周身发软。

喘息中,他睁开眼睛,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下坚硬的实木床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回过神来,刚才只是梦境。

无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劫后余生似的动了动手指。

长发女人又一次在人工湖旁坠落,那双血红的眼睛又一次与他良久地盘旋、对视。

良久,那称得上是血腥的画面渐渐地从眼前暗淡下去,而被凝视的紧张感依旧没有消退,原野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猛得睁开。

半晌,他坐起来,趿着拖鞋,推开卧室的房门。

孟决回来之后没着急睡觉,他打开电脑,翻阅了一遍工作邮件,先处理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企业内部问题,随后打开成烨转发给他的两个提案文件,说他初筛了一遍,觉得这两个不错,让他再处理一下,孟决挑了挑眉,寻思这人今天还亲自工作上了。他点进去,重点看了看商业模型和财务计划,总的来说,这两个项目,一个区块链一个清洁能源,前景都还不错。

孟决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他给成烨回了封一个字的邮件:做。然后又分别把邮件转发给了资产分析师和投资总监,说最好这个月底就对接路演,把融资重点放在种子轮和天使轮的技术验证上,然后再顺道联系下成总的那个私募股权公司,说青茂退出后就让私募接。

事情都处理完了,孟决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合电脑的时候,余光瞥见半敞的房门口好像立着一个人。

孟决拧起眉,轻声叫道,“原野?”

那团影子毫无反应。

孟决眯起了眼睛,朝房门落下的阴影处看去,重复道,“原野,说话。”

孟决等了两秒,就站起来,刚往门口迈了一步,就看见那人慢吞吞地从阴影里挪了出来,脸上带着孟决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原野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睡衣,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里面有水。他直挺挺地站着,垂落的那只手无意识攥着裤边,然后又插进了兜里。

孟决抬腕看了一眼表,两点半,“怎么还没睡?”他问。

原野短暂地嗯了一声,先说了句喝水,然后又说了句睡不着。

孟决和他面面相觑了两秒,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说,“你进来吧。”

原野低着头挪进来,左右看了看,把水杯放在他身旁的电脑桌上,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

孟决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是个俗人,俗的很直接,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仅有过的交流是射完精后的贤者时间。

为了避免和他们脸对脸发呆,孟决总会在那时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抽根事后烟,洗个事后澡,尽管他有的时候并不想抽他妈让人阳痿的烟,也不想洗他妈多此一举的澡,但是在男孩们充满着误入歧途的倾诉欲的目光里,他还是会拿起烟盒,或者干脆再做一次。

印象里,有人哭过,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喋喋不休。

祝景言就是做爱的时候胡言乱语脏话乱蹦,做完爱之后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的那个,有一次久到孟决抽过烟、洗过澡,转一圈回来,那人连躺在床上的姿势都没变过,也没睡着,就是睁着眼睛发呆。

视野里又出现孟决的时候他就笑着问还做不做,孟决看他一身狼狈样佯怒说赶紧滚蛋后,那人又笑着跟他拜拜。

在他认真玩乐的这几年,一个又一个少年接近他,亲密盘旋后,又悄然离开,他们说的话孟决从未仔细听过,听了也从不放在心上。

但在某一个时刻,他其实很想问问祝景言在想些什么。

原野又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轻得残忍的美少年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孟决看着原野五官锋利的侧脸,心里竟有了些奇异的躁动。

于是他踱了两步,指挥原野在他床上坐下,正准备要和他好好地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原野抬起了头。

那张冷峻但精致的脸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极其惨淡,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甚至鬓角还流着冷汗。

孟决怔了怔,隔了半晌才问出来,“你怎么了?”

原野不太正常。孟决几乎是一下就做出了决断。

但原野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样子有多古怪,他只是平淡地说,“做了个梦。”

“噩梦?”孟决迅速发问。

原野的瞳孔缩了缩,身体微微后仰,视线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不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楼喝个水喝到了孟决卧室,他想了想,把这件事归结于孟决睡觉既不关灯也不关门的坏习惯。

他站在客厅足足灌了两大杯水,嗓子才顺畅了起来,虽然已经梦过无数遍那个场景了,所有细节他都能如数家珍,但每次还是会令他浑身发麻,心跳加速,暂时的不想回到他黑压压的房间里去。于是他爬上楼梯,站在孟决半敞的房门口看他工作,然后就被发现了。

“梦到什么了?”孟决皱起眉,一只手搭在原野的后颈,安抚似的揉了揉,随后放轻了声音,“能和我说吗?”

原野被迫地抬起头,直直地落入他的眼睛。

这天晚上孟决表现的太想了解他了,也太势在必得了,像给烈马配上了专属马鞍,说这以后都得归他骑了。

原野的眼皮一跳,有种被戳穿之后急促的恼火与无措。是,他就是想和孟决说,想让孟决安慰他,但这是那之后他才意识到的事情,当时的他只想着要反抗孟决话语间对他兀傲的探究。

原野僵硬地抿起了嘴角,尽力忽视着脖子后方的热度,盯了孟决干净利落的侧脸半晌。

如果让他来做主动的人,现场来剖析孟决的话,那么这个人既有成熟男人该有的稳重和可靠,也不乏少年意气一样的暴烈瞬间,期间还夹杂着一些游戏人间的随意态度,尽管随意得有点肤浅。

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小众审美”,加上点英雄主义式的风流浪荡,嗯,但这事跟他没关系,这是他哥。

他哥偶尔袒露的温柔和爱护能让你起码惦记三个礼拜,想它到底是真是假,但你想不明白,没人能想明白他,包括他自己。

有一种你觉得你一眼能把这个人看透又觉得永远看不清,你感觉你看到他了又感觉永远看不到的确定与未知。

他的魅力就是这样,复杂到难以讲述。没有人能得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拒绝他。

但是原野今晚下定决心要拒绝,他要一脸灿烂地表达恶意,他要让孟决知道,我不是你想了解的那个单纯听话的弟弟。

他要让孟决满怀期待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然后发现底下其实是一具风化的僵尸,你没法儿退婚,更没法儿死,只能选择以后是心甘情愿地和新娘躺在一起,还是满怀恐惧地和新娘躺在一起。

原野依旧难看的脸色上露出了奇异的神情,小声地叫了一声哥。

孟决一怔,眉毛轻抬,嗯了一声。

少年的音色在寂静的夜里凉凉的,像刚出剑鞘的银剑,结着晨霜。

“我有一个秘密。”

孟决专注地看着他,少年喘着气,喉结微微颤抖,他顿了顿,眼里迸发出反击的快意。

六个字轻快地落下来,他说,“我杀了我妈妈。”

孟决瞳孔骤缩,呼吸停滞了一瞬,白炽灯明晃晃地直射在他们的脸上。

有张虚弱但漂亮的脸在得意地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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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漫死于1993年的夏天,死因是坠楼,结论是自杀。

这则新闻孟决在当年的报纸上读过无数次,那时他和孟鹭生活在昌平服装厂分给她的家属房,两室一厅,小而温馨。那一天,他下了小学,飞快地跑回家,餐桌上却没有亮晶晶的鲫鱼汤,豆腐花,只有一张干瘪灰暗的北京日报,平平整整,崭新地平铺在桌上。

孟鹭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眼神黑洞洞地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直到孟决走近,喊了她一声妈,孟鹭才像猛然活过来似的,答应了他一声。

孟决那时只知道曲漫是八十年代最有名的歌剧演员,和一个长相帅气身材高大的空军军官有过一段家喻户晓的旷世绝恋。她长得很美,是他见过除了他妈以外最美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生命却像蝴蝶一样华美而短暂。

他的目光落向桌面上的那卷报纸,封面的照片十分模糊,所有的血迹都被打码了,只露出女人一只青白瘦骨的脚腕。

孟鹭站起身,却只是喃喃道,“晚了,晚了。”然后她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那篇针对曲漫的报道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从她的艺术成就写到个人生活,还起了一个极具耸动性的标题:消逝于婚姻的歌剧女王——离开舞台的第七年,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孟决记得,那天的鲫鱼汤没有加盐,喝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还飘着股淡淡的鱼腥,孟决喝了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孟鹭没说他什么,自己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锅,甚至在孟决回房写作业之后,还喝干净了他剩下的半碗。

没过多久,北京的各大工厂开始响应市场浪潮,进行改革重组,服装厂也不例外,孟鹭同她几个工友一齐被迫下岗了,不过几天,孟鹭被他们原先的厂长介绍给一个私人剧团,继续做舞台演出服,从那之后,孟鹭开始很少睡觉,抽很多烟。

后来孟决没有再见过那卷报纸,直到孟鹭患肝癌住院,他给孟鹭做饭,打开冰箱门,在冷冻的夹层里发现了那卷潮湿古老的报纸,页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他看到孟鹭用蓝色的钢笔在报道背面写下三个悔字。

最后一个悔字的两点把报纸戳了两个洞,蓝色墨汁狰狞地在报纸裂口洇开了。

孟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般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感到了恐惧,过往十几年陪在他身边,爱护他照顾他的那个女人,一夜之间,因为有了他不曾了解的过去,而变得陌生。

他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灶台,拧动燃气,末了,又突然从火光里把那飞舞的纸叶夺了出来,摔在地上,几脚下去,只留下个黑乎乎的半截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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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说曲漫是他杀的,对于这种说法,等孟决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并不那么令他感到意外。

烧报纸前,孟决把那篇报道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报道上写,曲漫是在家里跳楼的,原家的园林别墅也就三层,只是吊顶比一般的建筑高一些,但跳下来也不至于当场摔死。

所以她跳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死,可能是因为颈椎骨折而无法呼吸,也可能颅脑损伤大量出血后休克。总之,她有时间去面对自己生命的流逝。

但对曲漫来说,死亡并不是宿命般的结果,而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离开舞台的那一天,她的死亡就已经开始了。

坠落带来的身体上的破坏和流血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而原野不能理解,他那时候只有六岁,六岁的杀人凶手,能做些什么呢?

孟决猜他恐怕只是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带着笃定的语气问,“你看到了,是吗。”

孟决感觉到原野在他手掌覆盖下的身体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孟决又问,“你刚才梦到她了,对吗。”

他轻轻地出声,模样生怕惊扰了丛林里的野兔,于是乎,野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残酷地猎捕。

原野怔住了,他看着孟决不动声色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震惊、厌恶,也没有发出质问,只有平静的反问,甚至算不上是反问,他只是在陈述,而陈述之后是绝对的安全。

他听到孟决叹了一口气,搂着他后颈的手使了点劲,拉着原野的头靠在了他宽敞的颈窝,那里很热,很饱满,算得上是热气腾腾,充满生机。

孟决对他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他的话有一种延迟的磁力,也有一种熟稔的哄骗。

在话音落下很久之后原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于是他表情呆滞,茫然地张了张嘴。

他听见自己说,“她看到我了。”

他的反抗完全失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他又说,“她在看我。”

他说,“她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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