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什么时候鼓声已经停止了,寂静的地下室回荡着吉他激越的旋律和清脆的人声。
孟决攥着鼓棒的掌心潮湿,他看着原野又踩了一脚效果器,给吉他去掉了失真效果,换成了fuzz,重新弹起了开头的那段,像海豚叫一样的泛音旋律。
:今天我心情有一点懒懒的
可是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伤的征兆
可是病因不知道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我只想哭只想哭只想哭
琴音刚落,地下室就恢复了空旷的寂静和漫无边际的阴暗,孟决和原野短暂地对视,感到心脏在剧烈地撞击他的胸腔,像底鼓踩出的余震。
原野叫到他第三声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话筒还没关,他听见原野的话带着一点混响从潮湿的空气中飘来,“哥?你怎么打一半就不打了。”
是吗?
孟决低头看了一眼鼓棒,还被他攥在手里。
他不能一心二用,大概是原野唱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法打鼓了。
孟决用着十分不好意思的语气说话,身体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后面拍子乱了,别说,还挺难的。”
原野勾起嘴角笑了笑,关掉了麦克风,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还有哥觉得难的事情。”
啧,难就难在这里,孟决一时半会儿听不出来原野这句话到底是假装不经意地跟他撒娇还是在对他阴阳怪气。
这前者他没见过,后者倒经常听。
所以他保持沉默,直到原野收起了琴,拔掉了所有电线。
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了,于是他说,“你还是像妈妈。”
原野仰头灌矿泉水的身形抖了一下,他说,“哥,好听吗?”
孟决认真道,“好听,很好听。”
他有一点能理解原野了,在打鼓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很纯粹的爽快,在那一分钟里他只能够专注于音乐本身,在迷人的鼓点里他宣泄,掌控,释放,获得某种干净直白,不被污染的愉悦。
或许这就是霍军说的纯粹,他想,音乐或许并不是一个情感过剩堆积的无聊产物。
原野说,“那你以后就早点回来。”
最后这句话孟决没听明白,完全没逻辑的,但是面对原野,他还是说了好。
原野惊醒的时候钟表指针落在凌晨两点十分。
房间里一片黑暗,空气潮湿,心脏在他的胸膛里剧烈地震颤,像刚落下音的铜管,令他周身发软。
喘息中,他睁开眼睛,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下坚硬的实木床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回过神来,刚才只是梦境。
无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劫后余生似的动了动手指。
长发女人又一次在人工湖旁坠落,那双血红的眼睛又一次与他良久地盘旋、对视。
良久,那称得上是血腥的画面渐渐地从眼前暗淡下去,而被凝视的紧张感依旧没有消退,原野闭上眼睛,几秒后,又猛得睁开。
半晌,他坐起来,趿着拖鞋,推开卧室的房门。
孟决回来之后没着急睡觉,他打开电脑,翻阅了一遍工作邮件,先处理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企业内部问题,随后打开成烨转发给他的两个提案文件,说他初筛了一遍,觉得这两个不错,让他再处理一下,孟决挑了挑眉,寻思这人今天还亲自工作上了。他点进去,重点看了看商业模型和财务计划,总的来说,这两个项目,一个区块链一个清洁能源,前景都还不错。
孟决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他给成烨回了封一个字的邮件:做。然后又分别把邮件转发给了资产分析师和投资总监,说最好这个月底就对接路演,把融资重点放在种子轮和天使轮的技术验证上,然后再顺道联系下成总的那个私募股权公司,说青茂退出后就让私募接。
事情都处理完了,孟决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合电脑的时候,余光瞥见半敞的房门口好像立着一个人。
孟决拧起眉,轻声叫道,“原野?”
那团影子毫无反应。
孟决眯起了眼睛,朝房门落下的阴影处看去,重复道,“原野,说话。”
孟决等了两秒,就站起来,刚往门口迈了一步,就看见那人慢吞吞地从阴影里挪了出来,脸上带着孟决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原野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睡衣,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里面有水。他直挺挺地站着,垂落的那只手无意识攥着裤边,然后又插进了兜里。
孟决抬腕看了一眼表,两点半,“怎么还没睡?”他问。
原野短暂地嗯了一声,先说了句喝水,然后又说了句睡不着。
孟决和他面面相觑了两秒,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说,“你进来吧。”
原野低着头挪进来,左右看了看,把水杯放在他身旁的电脑桌上,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
孟决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是个俗人,俗的很直接,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仅有过的交流是射完精后的贤者时间。
为了避免和他们脸对脸发呆,孟决总会在那时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抽根事后烟,洗个事后澡,尽管他有的时候并不想抽他妈让人阳痿的烟,也不想洗他妈多此一举的澡,但是在男孩们充满着误入歧途的倾诉欲的目光里,他还是会拿起烟盒,或者干脆再做一次。
印象里,有人哭过,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喋喋不休。
祝景言就是做爱的时候胡言乱语脏话乱蹦,做完爱之后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的那个,有一次久到孟决抽过烟、洗过澡,转一圈回来,那人连躺在床上的姿势都没变过,也没睡着,就是睁着眼睛发呆。
视野里又出现孟决的时候他就笑着问还做不做,孟决看他一身狼狈样佯怒说赶紧滚蛋后,那人又笑着跟他拜拜。
在他认真玩乐的这几年,一个又一个少年接近他,亲密盘旋后,又悄然离开,他们说的话孟决从未仔细听过,听了也从不放在心上。
但在某一个时刻,他其实很想问问祝景言在想些什么。
原野又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轻得残忍的美少年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孟决看着原野五官锋利的侧脸,心里竟有了些奇异的躁动。
于是他踱了两步,指挥原野在他床上坐下,正准备要和他好好地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原野抬起了头。
那张冷峻但精致的脸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极其惨淡,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甚至鬓角还流着冷汗。
孟决怔了怔,隔了半晌才问出来,“你怎么了?”
原野不太正常。孟决几乎是一下就做出了决断。
但原野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样子有多古怪,他只是平淡地说,“做了个梦。”
“噩梦?”孟决迅速发问。
原野的瞳孔缩了缩,身体微微后仰,视线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不说话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楼喝个水喝到了孟决卧室,他想了想,把这件事归结于孟决睡觉既不关灯也不关门的坏习惯。
他站在客厅足足灌了两大杯水,嗓子才顺畅了起来,虽然已经梦过无数遍那个场景了,所有细节他都能如数家珍,但每次还是会令他浑身发麻,心跳加速,暂时的不想回到他黑压压的房间里去。于是他爬上楼梯,站在孟决半敞的房门口看他工作,然后就被发现了。
“梦到什么了?”孟决皱起眉,一只手搭在原野的后颈,安抚似的揉了揉,随后放轻了声音,“能和我说吗?”
原野被迫地抬起头,直直地落入他的眼睛。
这天晚上孟决表现的太想了解他了,也太势在必得了,像给烈马配上了专属马鞍,说这以后都得归他骑了。
原野的眼皮一跳,有种被戳穿之后急促的恼火与无措。是,他就是想和孟决说,想让孟决安慰他,但这是那之后他才意识到的事情,当时的他只想着要反抗孟决话语间对他兀傲的探究。
原野僵硬地抿起了嘴角,尽力忽视着脖子后方的热度,盯了孟决干净利落的侧脸半晌。
如果让他来做主动的人,现场来剖析孟决的话,那么这个人既有成熟男人该有的稳重和可靠,也不乏少年意气一样的暴烈瞬间,期间还夹杂着一些游戏人间的随意态度,尽管随意得有点肤浅。
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小众审美”,加上点英雄主义式的风流浪荡,嗯,但这事跟他没关系,这是他哥。
他哥偶尔袒露的温柔和爱护能让你起码惦记三个礼拜,想它到底是真是假,但你想不明白,没人能想明白他,包括他自己。
有一种你觉得你一眼能把这个人看透又觉得永远看不清,你感觉你看到他了又感觉永远看不到的确定与未知。
他的魅力就是这样,复杂到难以讲述。没有人能得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拒绝他。
但是原野今晚下定决心要拒绝,他要一脸灿烂地表达恶意,他要让孟决知道,我不是你想了解的那个单纯听话的弟弟。
他要让孟决满怀期待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然后发现底下其实是一具风化的僵尸,你没法儿退婚,更没法儿死,只能选择以后是心甘情愿地和新娘躺在一起,还是满怀恐惧地和新娘躺在一起。
原野依旧难看的脸色上露出了奇异的神情,小声地叫了一声哥。
孟决一怔,眉毛轻抬,嗯了一声。
少年的音色在寂静的夜里凉凉的,像刚出剑鞘的银剑,结着晨霜。
“我有一个秘密。”
孟决专注地看着他,少年喘着气,喉结微微颤抖,他顿了顿,眼里迸发出反击的快意。
六个字轻快地落下来,他说,“我杀了我妈妈。”
孟决瞳孔骤缩,呼吸停滞了一瞬,白炽灯明晃晃地直射在他们的脸上。
有张虚弱但漂亮的脸在得意地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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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漫死于1993年的夏天,死因是坠楼,结论是自杀。
这则新闻孟决在当年的报纸上读过无数次,那时他和孟鹭生活在昌平服装厂分给她的家属房,两室一厅,小而温馨。那一天,他下了小学,飞快地跑回家,餐桌上却没有亮晶晶的鲫鱼汤,豆腐花,只有一张干瘪灰暗的北京日报,平平整整,崭新地平铺在桌上。
孟鹭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眼神黑洞洞地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直到孟决走近,喊了她一声妈,孟鹭才像猛然活过来似的,答应了他一声。
孟决那时只知道曲漫是八十年代最有名的歌剧演员,和一个长相帅气身材高大的空军军官有过一段家喻户晓的旷世绝恋。她长得很美,是他见过除了他妈以外最美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生命却像蝴蝶一样华美而短暂。
他的目光落向桌面上的那卷报纸,封面的照片十分模糊,所有的血迹都被打码了,只露出女人一只青白瘦骨的脚腕。
孟鹭站起身,却只是喃喃道,“晚了,晚了。”然后她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那篇针对曲漫的报道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从她的艺术成就写到个人生活,还起了一个极具耸动性的标题:消逝于婚姻的歌剧女王——离开舞台的第七年,她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孟决记得,那天的鲫鱼汤没有加盐,喝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还飘着股淡淡的鱼腥,孟决喝了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孟鹭没说他什么,自己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锅,甚至在孟决回房写作业之后,还喝干净了他剩下的半碗。
没过多久,北京的各大工厂开始响应市场浪潮,进行改革重组,服装厂也不例外,孟鹭同她几个工友一齐被迫下岗了,不过几天,孟鹭被他们原先的厂长介绍给一个私人剧团,继续做舞台演出服,从那之后,孟鹭开始很少睡觉,抽很多烟。
后来孟决没有再见过那卷报纸,直到孟鹭患肝癌住院,他给孟鹭做饭,打开冰箱门,在冷冻的夹层里发现了那卷潮湿古老的报纸,页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他看到孟鹭用蓝色的钢笔在报道背面写下三个悔字。
最后一个悔字的两点把报纸戳了两个洞,蓝色墨汁狰狞地在报纸裂口洇开了。
孟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般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感到了恐惧,过往十几年陪在他身边,爱护他照顾他的那个女人,一夜之间,因为有了他不曾了解的过去,而变得陌生。
他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灶台,拧动燃气,末了,又突然从火光里把那飞舞的纸叶夺了出来,摔在地上,几脚下去,只留下个黑乎乎的半截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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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说曲漫是他杀的,对于这种说法,等孟决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并不那么令他感到意外。
烧报纸前,孟决把那篇报道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报道上写,曲漫是在家里跳楼的,原家的园林别墅也就三层,只是吊顶比一般的建筑高一些,但跳下来也不至于当场摔死。
所以她跳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死,可能是因为颈椎骨折而无法呼吸,也可能颅脑损伤大量出血后休克。总之,她有时间去面对自己生命的流逝。
但对曲漫来说,死亡并不是宿命般的结果,而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离开舞台的那一天,她的死亡就已经开始了。
坠落带来的身体上的破坏和流血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而原野不能理解,他那时候只有六岁,六岁的杀人凶手,能做些什么呢?
孟决猜他恐怕只是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带着笃定的语气问,“你看到了,是吗。”
孟决感觉到原野在他手掌覆盖下的身体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孟决又问,“你刚才梦到她了,对吗。”
他轻轻地出声,模样生怕惊扰了丛林里的野兔,于是乎,野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残酷地猎捕。
原野怔住了,他看着孟决不动声色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震惊、厌恶,也没有发出质问,只有平静的反问,甚至算不上是反问,他只是在陈述,而陈述之后是绝对的安全。
他听到孟决叹了一口气,搂着他后颈的手使了点劲,拉着原野的头靠在了他宽敞的颈窝,那里很热,很饱满,算得上是热气腾腾,充满生机。
孟决对他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他的话有一种延迟的磁力,也有一种熟稔的哄骗。
在话音落下很久之后原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于是他表情呆滞,茫然地张了张嘴。
他听见自己说,“她看到我了。”
他的反抗完全失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他又说,“她在看我。”
他说,“她在笑。”
孟决的手动了动,移到了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好像他只是一个在兄长面前撒娇的小孩,而不是那个对死亡冷酷漠然的旁观者。
原野抖了抖,阖上眼睑。
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漠然和恐惧,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可孟决理解,孟决理解,还叫他不要害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无比寂静的房间里,原野听到孟决最后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那只手静静地落在原野头上,不再有动作,透明的泪水从原野的眼角快速滑落,短暂又无声地洇在孟决的脖颈上。
孟决接受了他,他无法接受的自己,被孟决接受了。原野头脑中被这样的念头剧烈地充斥着,一时无法抽空辨别真假。
但不管是真是假,孟决接受了他。
晚上原野留在了孟决的房间,他在里侧沉默地睡着,在孟决的目光里睡着。
在梦里,原野觉得孟决的床比他的床要宽大,也比他的床要柔软,他甚至在上面听着肖邦的圆舞曲,跳起了一支维也纳。
其实原野早就忘了曲漫长什么样,事情发生的那年他只有六岁。
印象中只有红色的唇和红色的血。
和他无法自控的陌生情绪。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像敌人一样来回周旋,眼里闪动着恨意和关切。
曲漫会去她的小楼里找来年代久远的录像带给原野看,那是八二年国剧院对歌剧《托斯卡》的复录,二十出头的曲漫像鸽子一样自由,古老的录像带都无法削弱她扑面而来的生命张力。
普契尼的歌剧她演过不少,唯《托斯卡》和《蝴蝶夫人》最出名,也唯这两部最生动。
曲漫抱着原野坐在她腿上,神经质地指着电视画面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年轻女人说,这是妈妈。
原野瞪着茫然的双眼说,不是妈妈。
曲漫的耐心只够问一遍,为什么不是妈妈。
当原野的目光在两张脸上来回逡巡之后答道,就不是妈妈时,脸上会挨上一到两个狠辣的耳光。
然后曲漫又会心疼地摸摸她刚打过的地方说,妈妈不是故意的。
如果原野太长时间没有反应,曲漫就会低声啜泣起来,她的眉眼会皱成一团,短时间内无法展开。
原野在对童年印象中,总夹杂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哭泣,时长时短,时浅时弱,有时是因为他,有时不因为任何事情。
有一天原野又重新翻找出那个被原樾藏起的录像带,看着某天在镜子前涂上鲜亮口红的曲漫,他自豪地举着录像带小跑过来,脸蛋通红地说,是妈妈,就是妈妈。
曲漫从镜子里拧身看他一眼,口红晕开了,她抽出他手里的录像带,狠狠砸在地上,尖利道,不是我,这不是我。
录像带磕碎的一角划过原野的眼睑,血又流了下来。
原野呆滞、茫然地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看到曲漫从他眼前一跃而下的时候窗外正晴空万里,他坐在书桌上认真画画,用最深的蓝色画花朵,用最亮的红色画流水。
听到风中的响动,原野才抬起头,用胳膊撑在书桌上,隔着窗子朝下望去。
花园里的广玉兰被工整地修剪过,在花园中央的水池旁,他与那只坠落的蝴蝶久久对视,她蜿蜒的红色翅膀越伸越长,然后慢慢地变形,扭曲,化为一摊宁静的液体。
原野坐下来,又捡起半截的红色颜料块,在苍白的纸上漫无目的地扭动着,脸上的神情依旧呆滞、茫然。
那是个极其平静的午后,风吹动树叶,树下有麻雀啄食,行人们安静又一言不发,和很多年前曲漫第一次遇见孟鹭的那个下午一样平静、悠长。
1982年夏,《托斯卡》的首演圆满落幕,曲漫站在最中间,演员们集体鞠躬谢幕,掌声雷动的那一瞬间,国家话剧院的建筑穹顶上发出战斗机的阵阵嗡鸣声。
剧院里人头耸动,人与人交头接耳,恐慌地议论,园管匆忙地跑了出去,一探究竟,演员们在舞台上也不知所措地相互对视,只有曲漫抬起头,生动地笑了出来。
她拎着长裙,从舞台上轻盈地跳下去,穿过长长的观众席,跑出了剧院,在她的身上已然没有了托斯卡为爱而死的悲决苍苦,只有她自己为爱而生的无畏明亮。
湛蓝的天上,原殊开着p51野马战斗机在剧院的穹顶盘旋,看到等待的女人跑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压下了机翼,p51精神抖擞地向下冲去,周围人发出巨大的惊呼,只有曲漫笑盈盈地看着他,然后在那一瞬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飞机从她面前抬升,吹起了她带着薄纱的宽大的羊毛帽,美得像印象派拓印下来的暮光风景。
战斗机留恋地在她头顶盘旋,一圈、两圈,曲漫看不清机舱内部的人到底神色如何,但猜想原殊时常扬起的嘴角一定带着得意的坏笑。
三天前,原殊在空荡无人的剧院,对着刚结束排练的曲漫说,首演那天,我要开战斗机来看你,为你撑起排场,看你光鲜亮丽,看你意气风发。
当时曲漫笑着看他,说,皇城根下乱飞乱舞,原少校真是大逆不道。
话是这么说,但眼里却有期待。
那天原殊的战斗机没有在国剧院停留太久,前后总共不超过三分钟,机舱里的无线电已经震个不停,他往下看了一眼,就推着操纵杆,朝高空抬高了机身,炫技似的做了一个360°的机身翻旋,就往西边部队机场的方向飞去,不一会儿看不到影了。
事情正如曲漫所说,在首都没有任务命令乱飞战斗机可是件要紧事,原殊一回机场就被部队一顿通报批评,从大校少将到上将,挨个儿把原殊叫进办公室一顿痛骂,短短几个小时里吃了不少老空军班子的炮仗。
原殊那年离三十还差个几岁,年轻神气的劲头还没过呢,平常狂得没边儿,唯独这件事,他认错认得痛快、酣畅淋漓,首长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气的用实木拐杖猛戳他的膝盖窝,说要清缴他半年工资,再罚他半年禁飞,给他们五大队当地勤去。原殊想着刚才威风的爽劲儿,一不小心还给乐了出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瞪直了眼睛,他绕到首长面前说,我知道,我有错,实在有错,当地勤行,就是这半年禁飞能不能免了。首长捋着胡子瞪他一眼,说,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早罚得你认不出爹了。
能抬出原恪行来,原殊知道这事儿已经到头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想了想,只好说,家里那位上次约您喝茶,您没去,他让我工作的时候亲自去署里找一趟您,这不,给您带了他老人家收藏的金瓜贡茶。
原殊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提包装严致的古典茶叶盒。
首长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更为生气了,他背过身去,对着那小盒嗤之以鼻,问你知不知道现在这是在哪儿?随后又说少来这套。
原殊立马收回手,站着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不敢有别的意思。
首长眉眼放松了几分,抬手看了看表说,原大使这会儿应该没出去,你东西拿走,我现在过去,顺便再告你个状。
说完,他摘下军帽和手套,从办公室里出去了,表情鲜活了起来。
首长和原恪行认识有二十来年了,关系交好,一个是开国外交官,一个是解放军空军上将,原殊还没上空军航空预备校的时候,就常常在家里见到这位身材魁梧、气势异于常人的军官。
看着首长的背影,原殊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半年不能碰飞机了。但他很快想到曲漫,想起她在机翼下灼灼的身影,心里的烦躁少了几分,他算着,这一下闲下来,应该会有很多时间同她在一起了。
厂长叫孟鹭去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泛着凉气的车间里比对样衣,刘姐来叫她的时候语气里还止不住地兴奋。
“喂喂,小孟鹭,厂长叫你过去,那个和飞行员谈恋爱的大明星来了,和她经纪人一起,我第一次离大明星这么近,她戴个这么大的墨镜,可酷了。”刘姐挽起袖子,伸出结实的双手比了比。
孟鹭从样衣里抬起头,视线从迷茫到清晰,她顿了顿,平淡地说了声,好的。
孟鹭站起来,钢椅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鸣叫,车间里的女工顿时都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孟鹭,孟鹭对此习惯性地视而不见,直到她走出车间。
拽什么拽。
有人这样说。
孟鹭生得一张好皮囊,清淡、高级,像极了每个男人心中得不到的白月光,没有一丁点儿不周到的甜美与谄媚,她对所有的人都是这个态度,冷淡、客气、漠不关心,好像整个世界都与她没有关系。
女人们嫉妒她,男人们畏惧她,久而久之,便有了传言说她家里其实有点背景,先前大概是地主,不过因为政策原因,家道中落,所以她看不起我们这些贫民,孟鹭从不纠正,也不澄清,每天与她进行交流的只有缝纫机、裁剪刀、熨斗和各式各样的布料。
出了阴暗的车间,太阳带着热度落在孟鹭脸上,她不太适应地皱起眉头,把深蓝色工服的袖子卷在了胳膊肘,走到厂长办公室时,鼻尖已经出了薄薄的汗。
听到厂长夸张中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声,孟鹭敲了敲门,男人清嗓道,进来。
孟鹭推开门,站在玄关,厂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身旁站在一个公事公办的女人,窗边坐着一个波浪卷发的女人,她背对着她,在窗外不知看些什么。
厂长是一个看着十分精明的男人,年龄三十五到四十不等,粗眉,双眼皮,窄脸,高颧骨,幽深的目光看向周围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态度。他不知道自己总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所以总想把自己伪装成真诚仗义的模样。
“这是我们服装厂的一把手,孟鹭。”厂长在给身边的女人介绍,“这位是曲小姐的经纪人,叫任姐就行。”
孟鹭点点头,同她握手,“任姐。”
任姐留着干练的短发,薄唇细眉,笑起来有一丝刻薄,她对孟鹭直言道,“你好,上次那身白色的帝政长裙,是你做的?”
孟鹭说是,这时,她才看到窗边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静静地看向这边。
她的头发披在身后,脸颊处有几缕蜷曲的发丝,使她立体的面部线条更加柔和,她穿着黑色的抹胸长裙,提着一个深红色的鳄鱼皮手包,脖子上戴着一个三圈环绕的珍珠项链,像好莱坞电影海报上的女主角。
这样的形象很少出现在闷热寂静的服装厂,在大家穿着统一作业的工作服面前,但是她动作悠闲、从容不迫,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在空气难闻的办公室里久坐的局促与嫌恶。
孟鹭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因为她宽大的墨镜遮挡住了她全部的眼睛,孟鹭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然后是红色的唇,娇艳欲滴。
任姐继续说,“我们剧团很喜欢你做的衣服,现在京城里能把舞台演出服做的比较考究的服装厂并不多,所以很想和贵厂合作,以后曲小姐演出需要的所有衣服都在你这里做,我们会给出相应的报酬,厂里也会多分你一个月的薪水。”
任姐顿了顿,“孟小姐,你怎么想?”
孟鹭看到厂长在对她使眼色,叫她赶紧接下这个活,这样服装厂和他也能分一杯羹。有了钱,也有了和国剧院的利益关系,他能一本正经地继续养情人,养孩子,养老婆。
但是孟鹭沉默了,厂长顿了顿,不快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威胁,方才他停顿的片刻好像是在构想工厂要如何垄断演出服的制作,却被孟鹭的沉默打断了。
孟鹭猜想,在她来之前,关于合作两人已经谈论了不少了,于是她迎上任姐的目光,直接道,“您不妨直说您的要求。”
任姐愣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意外的神色,她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张开了她轻薄的嘴唇。
“好的,目前有个十分紧急的任务,需要两周做出三身和上次一样的帝政长裙,风格要类似,但不能完全雷同,曲小姐因为托斯卡首演很成功,接到了各个地区的演出邀约,我们”
任姐正说着,曲漫突然站了起来,孟鹭在心里打着草稿,想着等任姐说完之后她要如何体面地拒绝。
“你叫孟鹭?”
一个清亮明快的女声打断了冗长无味的发言,在闷热的夏天令人感到无端地心情愉悦。
曲漫这时已经踱到了孟鹭身边,她踩着高跟鞋,比孟鹭稍微冒了个尖,墨镜还是挡着大半张脸,孟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夏日的热气在她脸前流窜。
“哪个孟,哪个鹭,不会是玛丽莲梦露的梦露的吧?”曲漫侧身,微微歪着头看她。
她的声音还隐隐地透着些许幼态的天真,与这张脸和这身行头略有些不协调的地方,孟鹭想她应该年纪不大,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孟子的孟,鹭鸶的鹭。”她说。
“孟、鹭。”曲漫又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说,“好可惜。”
她拉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来,那双眼睛冲着孟鹭调皮地眨了眨,然后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玛丽莲梦露可是我偶像。”
任姐对于曲漫无厘头的插话有些无奈,但似乎已经形成习惯了,她毫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就把注意又放回了孟鹭身上,“孟小姐,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孟鹭看着曲漫近在咫尺的脸,没有回答。
其实她之前就知道曲漫,知道她是飞机事件的女主人公,刚听说时孟鹭还对此嗤之以鼻,想不明白只是开一架飞机在头顶乱飞,扰乱秩序,有什么浪漫可言。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男人在青天白日之下为她做那种荒唐事。
她还明白了,荒唐是会传染的季节性症候,此时此刻她站在厂长开着冷气的空调办公室,擦了擦鼻尖上已经挥发的汗珠,看着曲漫年轻的双眼,几乎是张开双臂,跳了进去。
湖面泛起涟漪,作为答案的那张脸上也燃起了一点点红晕,孟鹭看着眼前的风景,心想,我见犹怜。
于是她微微张嘴,用一贯待人的冷淡语气说,可以,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