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年轻的神父(上)
地上的筐通体黑色,细看能看见雕刻出的暗色花纹,像是以某种神秘的语言书写、镌刻其上,但这些在筐的封条和盖子都落在一旁的面前不值一提。
伊万呆在原地,惊恐地盯着筐,膝盖僵直,完全不敢上前。
只能由在场的另一个理智尚在的人上前去看看筐里都有什么,神父埋头检查,细致到对着阳光查看,不放过里面任何一点空隙。
再三检查的结论都是——这个筐空无一物,但凡筐的外表没那么特别,也没注意到地上破破烂烂的封条的话,这可能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筐罢了。
筐的分量和外表截然相反的轻,放到地上就膝盖的高度。
“请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神父严肃地看着伊万,现在他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不少,缓和了许多,听见他的声音眼神随之转了过来。
“千万不要撒谎,告诉我,这个筐是你的吗?”神父在“你的”两字上咬了重音。
伊万交握着的双手紧了紧,垂下眼睛,缓慢点了点头。
“那给你这个筐的人带你进行了仪式吗?”神父还需要再确认一番。
伊万眼神飘忽,似是挖掘回忆,半响再度点头。
神父大抵知道伊万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六神无主的儿时玩伴,最后只能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哀叹:“上帝啊,能不能施以援手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蠢货,现在才大概知道死老头做了什么。”阁楼上的长发身影毫不留情地嘲讽。
“我们的老主人还特地找被他赶到、最后被困在森林里的巫师,借,了点东西,才找到的继承人。”管家补充道。
“他父亲是谁?”老东西当初到处留情,都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他的种。
“反正肯定不是被你拉进水里的冤死鬼就是了。”
若有所思地把又浓又密的长发编成辫子,“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没感觉到我的存在……”
“……希望你稍微控制一下情绪,不然身为管家的我会很难办。”管家有些头疼地看着流得满地的水,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属于他的田地、连绵的森林和灰压压的乌云被马车越甩越远,伊万把目光转向相反的方向,城墙从地面上远远的一条线逐渐拔高。
他的声音混在马蹄还有车轮碾过石子里,“我的邀请函呢?”
管家刚掏出邀请函的一角就被伊万制止:“你给我好好收着。”
“好的主人。”管家第五次好脾气地回道,第五次妥帖地收好邀请函,尽管在他看来他的主人应该再多给他些信任才是。
他想想还是补充道:“您大可以放心,在我的手上没人能抢得走。”特地在“人”的字眼上咬重发音。
伊万跟患了多动症似的,一会松下腰带一会扯下领口,第一次进城对窗外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恨不得整个人探出窗瞧个够。
管家倒是稳稳坐在马车里面,时不时提醒伊万小心别把衣服扯坏了,收到邀请函才急忙准备这种专门为上流宴会所准备的服装,坏了也没有备用的替换。
他的前主人已经很久没参加宴会,加上没接小少爷回来前庄子里也没有谁需要准备这类只为展现光鲜亮丽的衣服,才临时找裁缝定制的。
邀请函自三日前收到,是公爵夫人邀请的,说是想认识下老爷子的继承人,顺带还提到她漂亮的女儿想和附近的青年才俊交个朋友。
看到这准确来说是管家念到这,伊万拿到手对着请柬看了半天,无奈大字不识只好把管家叫过来念伊万不禁有些意动,如果有某个贵族小姐看上他……这是一个跻身上流名门的绝佳机会!
害,晦气!要不是老爷子走得太快以至于都没交代点人脉给他。
他也询问过管家,跟了老爷子这么些年,倒也说得出几个跟老爷子交好的人名,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伊万目前唯一的人脉稀少得只有神父一个,但他也无法解决伊万现在遇到的困难,在五天前进城寻求他老师的帮助。
怀揣着步入上流圈层的心思,还有对自己外表的自信,能引得公爵女儿神魂颠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需要打扮得像个“上流贵族”先混入他们。
总之他现在来到了宴会上,手上抓着一只盛着酒的高脚杯,远处熙熙攘攘觥筹交错。
来的路上伊万就在想怎么介绍自己,想了十多条自我介绍,不禁有些苦恼,要么觉得不够气派,要么就是平淡无奇给人留不住印象。
最挫败的是,他的名字和他那位有勋爵在身的曾祖父没有任何关系据说是为了他父亲的安全着想,姓没有随曾祖父而是随的父亲的寄养家庭,总不能自报家门的时候报个跟门外流浪汉没什么区别的姓名吧?
想着想着有点口干,两三口就是一杯,管家在一旁默默给酒满上。
“嘿,你们在这干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了伊万个始料未及,都没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伊万迅速调整惊吓表情转头却见对方脸上也挂着惊讶。
对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管家,咽了口唾沫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天哪,你的脸、是怎么……保持这么好的!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见过你,你那时什么样你现在就是什么样。”
“过奖了,是您过去的记忆美化了我。”管家谦虚的表情让伊万有些不自在,多保养保养几年后他的外貌应该也不会走样,那至于夸张成这样吗?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还跟着那位还是出来自己……”他这时才转过头,注意到管家旁边的伊万后嘴巴忽然合拢。
管家适时出声介绍:“这位是我现在服侍的主人,伊万。是,那位,的后人。”
“幸会幸会,我是安……”
伊万脑袋“嗡”地一下怒火就窜上了脑门,谁准你替主人开口介绍的!
他精心准备的自我介绍就这么被管家一句话轻飘飘地作废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对方本来应该一来就注意到他的,和他说话才对,却忽视他,一直对着他的管家说那种虚伪的话,憋屈引爆的愤怒一下就占据了他的脑海。
跟他讲话的贵族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场面话。
宴会传来的歌声拉回了他的理智,伊万勉强压下心下不忿,和对方礼节性地交谈几句,几杯酒下肚连晚风都变得柔和。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得支走管家,不能被管家吸引走本应该是对他的关注。
“你去别的地方,等宴会结束再来接我。”见管家挺拔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范围,伊万大出一口恶气。忽然他就理解了老爷子对管家的靠近感到的愤怒,甚至是冒犯了。
有这么个聪明、能言善道、还会揣测心思自作主张的仆人,很难不感到冒犯。
伊万端着酒杯回到宴会中心,发挥他在赌场学到的好口才,很快就交换到了一大堆人名还包括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记得头都大了。
没多久就想念管家了,要是管家在身边还多个脑子一起记,能问一句那是谁谁谁,导致他只能和他记得的先聊着。
但聊也聊得不大痛快,男人们爱聊当兵的事还有和钱挂钩的生意,他一没当过兵二又没经手过生意,完全插不上话。
尽讲些他听不懂的,假如管家在的话还能问问,管家简直是个百科全书问什么都能答得上来。
只能兴致缺缺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啜口酒,装作很懂的模样朝周围几人点头附和一声。
没一会就装烦了,生怕再呆久点他们就把话题引他身上这不就得露馅!
视线一转刚好有个高大的华服男子四处张望,英挺的身姿加上不凡的周身气度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伊万扮作一副见到熟人上前去打招呼便顺势走开,但万万没想到他旁边留了层胡茬的男的也跟了上来。
华服男子正好扭头看向他俩的方向注意到他俩,眼睛一亮也不知对的谁亮。
伊万内心大叫不好,不会他和旁边这男的认识吧?总不可能是看他吧?
步伐微顿转眼落后了胡茬男两步,眼角余光发现胡茬男一脸喜色,果然这俩才是熟人!
那华服男子似乎有些身份,周遭的目光三三两两汇聚过来宴会都安静了许多,伊万就是半途想拐道都难。
硬着头皮走到跟前,胡茬男比他先几步到了华服男子面前,却是先行了个不同寻常的礼。
这华服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伊万内心忐忑,他之前也没系统学过礼仪,管家也不在身边提点只能有样学样学胡茬男行礼。
行到一半却发现周围的目光变得奇怪,正纳闷这礼还要不要继续时被华服男子抓住手臂制止了,握住他的手孔武有力戴着几枚鸽子蛋大小的水晶戒指。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华服男子含着笑意小声解释:“你又不在我麾下任事,怎么学我表弟行礼?”
伊万脸皮腾一下红了,尴尬地恨不得原地消失。
好在华服男子没计较,三言两语与围过来的贵族把话题移到酒上面。
趁没人注意,伊万躲进人群里灌两口酒冷静下,辛辣的刺激沿着喉咙向下延伸。
周围贵族们都围向他,亲切地喊他尼古拉,各个都是他亲戚似的到他面前都先提一嘴是他母亲家族或是父亲家族的旁支姻亲,连小姐们都羞答答走到附近悄悄看他。
伊万把空酒杯随便一放,桌上的甜点还没来得及上下一茬新鲜的,没意思极了。
转身准备去别处找点乐趣时,视线不经意隔着人群看到了尼古拉朝他举杯。
真是朝他的么?还是朝的别人?偏偏人这么多他就会看着他?
路上猛然想起他还没向尼古拉自我介绍一番,又是一阵懊恼。白丢了次人,还没来得及变通,事后人家估计也就记得他是个不懂礼仪的冒失鬼。
不知不觉越走越偏,来到池塘边,找了个长椅躺了上去。
喝了些酒脸皮还有点烧,闭上眼风也温柔地不像话,慢慢地就睡着了。
伊万却不知道他睡着后,一道身影一步步自池塘走了出来朝他走去。
身影走近了才认得出,那是一个棕色长发、一身黛蓝色长袍、打扮和宴会格格不入的男人,走到伊万前面停住,浓密的长发遮挡住男人低头打量神色。
瞧了半响不得不感慨一句隔代继承原来是真的,跟老头年轻时像极了。看起来却乖巧多了,居然在外面都能放心睡着。
睡颜格外地放松、天真无邪,若不是之前从黑影那里了解到这张面庞的主人都做过什么,怕是真要被上好的皮相给骗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他朝伊万伸出他苍白的手指,似是微醺的面庞在诱惑他去触碰。
却在即将触摸到脸颊时停下,本应在别处的管家无声出现在他背后。
“沃佳,或许该提醒你一下,签下契约的,仆从,是没办法杀主人的。”管家的声线依旧温和,似在讲述和他无关的事情。
沃佳懒懒侧目,管家的姿态看似放松,但如果他刚刚真的下杀手,管家绝对会对他起杀意。
“我不会杀他,但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老东西欠我的……我会一一从他身上讨回。”
管家松了口气,他虽不怕沃佳,但沃佳的手段诡谲无比防不胜防,幸好不用千日防他趁机杀人,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你随意。”说得随便,但脚跟还扎在原地,端看沃佳怎么个报复法。
当着他的面,沃佳把手放在伊万的肚子上方,肚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
伊万哪怕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不适,发出难受的呓语,手下意识去摸鼓到外套都撑到极限的肚子。
沃佳,生于水的精怪,善控水。
就这?召水撑满他的膀胱,这算什么报复?管家挑眉。
许是管家兴味的眼神存在感过于强烈,沃佳说道:“如果你配合下,就会更加有趣。”
“愿闻其详。”
外界的事情伊万一概不知,他手里捧着花环正和众多少女站在桥上许愿占卜。
花环是个雀斑少女给他的,教他如果许愿的花环漂到对岸说明你的未婚夫在河对岸的村子,留在这边就说明未婚夫就在附近村庄,但如果花环沉下去……她没再说下去了,在胸前点起了十字。
伊万抱着花环却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犹豫不决时往往还是会选择从众才不显得自己是个异类。
于是他也学着身边的姑娘们低头祈祷,他喜欢什么样的未婚夫呢?
高大、俊朗、健壮、富有、大方等等形容词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里冒出。
带着祈愿祝福的花环被抛到水里,不知道背后谁撞了一下伊万。
桥边湿滑,伊万脚下一滑就砸进水里。
来不及呼喊就见大大小小的气泡从眼前窜过,河水从身上的各种孔洞入侵,透心的凉意将他浸没。
扭曲的视野隐约能看到人们都聚过来指指点点,却没人下水。
为什么没有人下来救我!
挣扎中四肢都在抽筋,耗尽所有的力气后只剩手直直地向上举着,胸肺被冰冷的河水填满。
阳光被黑暗一点点擦去,伊万眼睁睁离白光越来越远。
忽地一呛,伊万惊得坐起,面前的池塘让他想起他还在宴会上。
身边递过来一杯沁人心脾的茶水,是管家。
伊万下意识就接过来喝,头脑还有些混沌,只记得做过一个梦,全然忘记了梦中经历。
扭头正想与管家说点什么,却冷不丁看见他周身一圈暗芒,再眨眼却是看不真切了,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