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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阵痛

 

然音轻而易举看破郁白的心事,这让他在短暂的吃惊后觉得疑惑,但想到她是警察,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

“郁白,你在害怕什么?”然音点到为止,没有明说,郁白却听懂了。

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炎热,晒在人身上带来温和的暖意。郁白盯着地上的一片落叶,语气里含着一点茫然:“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女生,会不会好一点。”说到最后,郁白的声音渐低,落寞地垂下眼睫。

“其实换一种性别,你所遭受的流言蜚语和痛苦并不会减少。”

然音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她才看向前方,轻声说:“我这几年被调到了别的城市工作,经手了很多案件,也碰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那几年,我时常会想到你,会想你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你是我正式成为一名警察后处理的第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当时还是我师父带着我一起给你做的笔录。那时我就在想,你这样小,经历过这种事,以后要怎么生活呢。你可能会迷茫和恐惧未来,也会害怕和焦虑即将见到的人和事。但前不久在局里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很笃定,你是坚强勇敢地长大了。”

“郁白,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你不能一直回头看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而错过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快乐幸福的人生。人还是要往前走的,否则遗憾和悔恨终究会将你吞没。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惧怕未来,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想要去做什么事,那就勇敢地去做。郁白也拥有可以幸福的权力。”

“不过有一点,”然音补充一句,“早恋可能会影响学习成绩,我不怎么赞同。”

说完,然音站起身,往停在路边的警车走去。

“我还有事要办,快去学校吧。”

郁白心中震颤,他愣神许久,看着她逐渐走远,甚至忘记道别。

或许是因为然音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小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说的话给了郁白很大的勇气。其实郁白原本想问她喜欢上同性这种事是不是不对和不正常的,但然音的语气稀松平常,叫他以为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郁白信任她,就如同然音在那件事发生时也信任自己一样。

郁白看着与平常别无二致的街道车辆,太阳正向西走,日光照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来。离学校越近,他就越紧张和忐忑。这条路他反反复复走过许多次,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再不能逃避,不管怎样,自己总是要迈步向前进的。

郁白讨厌未知的超出预期的所有事,但夏序怀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班里已经到了很多人,都在为了明天的考试埋头复习。

夏序怀也在座位上刷题,郁白从前门往里一眼就看见了他。经过几扇窗户,郁白的视线一直透过窗玻璃放在他身上没有离开,可他却又在夏序怀抬头时快速转开眼,手在兜里握成拳,一声不吭地从后门进班坐下。

夏序怀面无表情地盯着笔下算到一半的题,他一动不动,压在心底不合时宜的各种想法此刻因为身边人的到来疯狂生长,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维持着一种姿势,怕一个举动让郁白更加讨厌自己。

郁白收拾好东西,再装作看左边窗外景色的样子,余光快速扫过夏序怀,最后拿出他给自己整理的卷子,做上面圈出来的题。

等这次的期中考试结束,再和夏序怀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郁白微红着耳尖暗自决定。

夏序怀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决定了什么。纸面被洇出一个墨点,夏序怀回神,抬眼看表时,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对于郁白来讲,夏序怀算是什么呢?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和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一样,让人恶心作呕,不想接触,甚至是再也不想看见。

想到这儿,夏序怀呼吸微顿,笔尖轻颤在空白处划下一个无意义的斜线。他盯着那突兀的痕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愚蠢透顶的行为。

算了吧。

夏序怀后背微靠墙,垂下眼想,可能离他更远些,会更好。

下了晚自习,郁白跟在夏序怀身后,一步步踩着他的影子出神。

今晚的月亮很圆,高高悬于空中。他们走得很慢,落后于其他人,渐渐地,路上只剩下两个身影。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走到十字路口时,夏序怀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郁白。

郁白见脚下的影子不动了,才迟缓地发觉已经过了红绿灯。他微微抬头,轻声说:“那我回去了。”

过了片刻,夏序怀才移开视线,低声说:“晚安。”

郁白心中微动,同样回了句:“晚安。”

夏序怀骑上车离开,郁白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朝家门口走去。

往日会发出聒噪声响的铁门此时随着动作的开合却没有了动静,郁白还没来得及疑惑,便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

每一个郁白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看着他,诡异地站在亮光里默然不语。半晌,众人让路,人群里缓缓走出来一个老人。从人群的缝隙里,郁白只瞥见了灯光,看不见被他们挡着的堂屋里是什么情形。

老人拄着拐杖,走到郁白面前,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他的心脏猛地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甚至忘了呼吸。

“孩子,你的奶奶,已经走了。”

早读已经开始了,教室里的人都在专心背课本上的诗词和文言文,期望今天上午的语文考试的题里能正好出现自己背的部分。

夏序怀不止一次看向身边空着的座位,课本上的诗句都还没看多少。郁白不是会迟到的人,更何况今天这样重要的考试,他只会早来,而不会早读都过半了,却依旧看不见他的身影。

夏序怀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十分钟前发给郁白的消息也全都没有回应,满屏都是绿色的气泡,怎么往上滑都没新消息进来。

铃声响起,早读结束。

夏序怀等班里要去吃饭的人走完,才起身往隔壁办公室去。

向晴不在,办公室也没有一个老师,夏序怀只好站在门口等着,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其他事。

等有老师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语文考试开考的时间了,周围经过的全部都是拿着文具往自己考场走的学生。

“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快到考试的时间了。”要进办公室的老师看见杵在门口的夏序怀,便说。

“我找向老师。”夏序怀说。

“她今天好像请假了,你是她班里的学生吧,不用等了,快去准备准备考试吧。”

夏序怀微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去教室拿上笔袋,往自己的考场走去。

火葬场收骨室,郁白一个人站在窗口前,目光呆滞地望着里面。

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过,也没有吃饭喝水,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昨天的,没有换。

这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沙土,却更稠更沉。

这是骨灰的味道,叶红的尸体正在火化机里烧着,郁白这样想着,却仍然无动于衷,甚至称得上麻木。

昨天晚上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一直待在堂屋里,陪郁白守夜。

叶红的尸体被放在堂屋中间的地上,身下垫了褥子,用白布盖住了上半身。

听其他人说,叶红的身体也被几个手脚麻利的阿姨擦洗过,换上了寿衣。寿衣是叶红自己买的,以及身后事所需的一切东西她自己都提早准备好了,就好像她算准了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一样。

郁白盘腿坐在地上,离叶红很近,却始终没有揭开白布看上一眼。

到后半夜,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靠在椅子上打瞌睡,可郁白一点不困,转而盯着一旁匍匐在地上的公鸡看。

过了一会儿,郁白又扭头看向窗外和门外。

等了许久,公鸡没叫,他想见的人也没出现。

上午考完语文之后,天就变了。

原本晴空万里,现在突然乌云密布,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序怀在月亮湖的花廊里一遍遍拨打郁白的电话,但没人接。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他想起之前过生日时发生的事情,那时的他联系不上郁白,现在也是。

点点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夏序怀手里转着笔,桌上的试卷空白一片,只草草写了个名字。

墙上的时钟挂在很显眼的位置,偶尔会有埋头算题的学生抬头看一眼。

夏序怀脸色微白,左手捂住腹部轻轻按压。他今天一天都没吃饭,已经大半年没复发过的胃痛现在迟钝地到来,一阵阵疼痛不断,还要分出神去忍耐。

数学考试结束,夏序怀交了白卷,收起东西下楼。

走到办公室时,他看见大半天没见的向晴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忙着什么。

夏序怀敲门后进去,走到她的桌边。

向晴神情略微疲惫,她拧开杯子喝了口水,然后才问:“什么事?”

“郁白今天没来。”夏序怀说。

向晴点头:“他今天请假了。”

“为什么?”夏序怀问。

向晴顿了顿,没有说原因:“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

叶红的骨灰被装在一个骨灰盒里,由工作人员从窗口递出,郁白上前接住。他手上没有什么力气,还以为会掉到地上,但没有,骨灰盒被他牢牢抱在了怀里。

走出接骨室的时候,郁白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并不稠密,一滴滴打在郁白的衣服上,很快浸湿了表面的布料。

郁白僵硬地走着,坐上公交车,脑子里好像在想些东西,又好像没有。

车程很长,等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郁白走进村子,随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村里的坟地。

这个村子现在几乎没什么年轻人住,只剩下四五个老人在这里养老。临近年关的时候,在外打工的中年人才会携家带口地回来准备过年。

村里有两三处坟地,死掉的人都可以埋葬在这些地方,不像大城市里还要花钱买墓地。

郁白的父母被葬在村西边,郁山亭则被葬在村东边。他不知道叶红想和谁挨得近些,或者两边都怨恨,死了也不想在地底和他们见面。

郁白站在坟地思考良久,还是打算把叶红埋在父母的坟边。他借了一把铁锹,寻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开始一下一下地铲土。

雨还在下,土地湿润难挖,不过一会儿功夫,郁白的裤脚和鞋子就粘满了泥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挖了快两个小时,郁白才停手,地上的坑很大,完全能够容纳叶红的骨灰盒。

郁白拿起放在一旁的骨灰盒,用手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地方。他盯着手里不大的盒子,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可以变得这么轻。

骨灰盒被安放在坑底,郁白站在坑沿边,慢慢往里填土。直到泥土把盒子全部覆盖,郁白拿铁锹的手才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泪是雨,混进泥土里,又被他铲起来填坑。

等一切弄完,郁白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土包,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了。他想,应该立个墓碑的,起码让别人知道这里葬的是谁。

可郁白又想起来,叶红留下的几句遗言里,不让人立墓碑,也不需要做什么别的事,只要把她的遗体火化葬了就好。

郁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去另一边看父母。他站在雨里默然良久,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最后转身离开。

回了城里,郁白打开铁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疲惫至极。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湿着衣服躺到床上,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陈凭正揪着头发复习物理知识点,只是这些知识点怎么都不往他脑子里进,搞得他不知道薅掉了自己多少根头发。

抬头喝口水的功夫,陈凭看见夏序怀正在收拾书包。

现在教室里没有任课老师在,陈凭往旁边伸脖子,压着嗓音说:“夏哥,你要逃晚自习啊?”

“嗯。”夏序怀简短回应,起身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陈凭张着嘴,瞪大眼看他明目张胆地走出教室,一点都不怕会碰到老师。

校门口的保安在打瞌睡,夏序怀骑车出来也没人发现。

阴雨天的时候最容易堵车,校门口全是亮着灯要掉头的车辆,夏序怀骑行在在夜幕雨丝里,嗅着空气中潮湿的车尾气的味道。

绵绵雨线扑在他的脸上,夏序怀手背青筋突出,指尖发白地用力握着车把,目光越过模糊的夜,直到突兀的刹车声响起,他才呼出一口气。

自行车被随手停在门边,夏序怀站在铁门前,静静地站着。

铁门没锁,半掩着,从里泄出一小片亮光,在他脸上分割出明暗交界线,衬得他的神情愈发冰冷。

夏序怀推门走进去,没在亮着灯的堂屋看见人影。他记得郁白曾说过,自己是住在楼上的。

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声,夏序怀一步一个湿脚印循着楼梯往上走,停在一处没关门的房间门口。

黑暗里,一个隆起的身影躺倒在床上,除了屋外的雨声,里面寂静一片,像一个黑洞洞张大嘴的怪物,明明肚子里已经有了食物,却还是贪得无厌地期待有人走进去。

夏序怀慢慢走进去,摸索到墙上灯的开关,按下。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夏序怀走到郁白身边,看他睡得脸色通红,轻声叫他:“郁白。”

他没有得到回应。

夏序怀缓缓俯身,将冰凉的手贴在郁白的额头上。手心下的肌肤滚烫,让夏序怀心里一惊,他这才发现,郁白的衣服都湿透了,连床上都被洇出了不小的水痕。

郁白眼睫颤动,他被冰得有了点意识,感觉自己额头上凉凉地很舒服,忍不住往夏序怀的手心蹭了蹭。

夏序怀撤回手,离郁白更近,沉声说:“郁白,你在发烧。”

郁白不知听到没有,只是对于他收回手的举动很不满,从鼻腔里哼出模糊的气音,灼热的吐息让他鼻腔喉咙都痛,脑中的神经也绷紧了一样疼。

夏序怀把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一件不留,然后把人塞进另一边干燥的被子里。

郁白嫌冷,往里钻了钻,还没过两秒,就又被挖出来,换上干净的厚实衣服。

夏序怀给他穿得很多,一件套一件,连冬天的厚袜子都翻出来给他穿上。

全部穿完,夏序怀便背起郁白,往楼下走。

还好这时雨已经停了,附近有距离不远的小诊所,步行五分钟就能到。

郁白嘴唇发白干裂,病恹恹地靠在夏序怀身上,打了针的那只手被身边人捂在手心里。

对面坐了一个年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女生,也在挂水。她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一脸怪异地转过头。

夏序怀身上被雨打湿的地方不重,但他还是折起左肩的衣领,尽量让郁白的头靠在干一些的布料上。

中途郁白醒过来一会儿,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夏序怀给他喂了些热水才好些。

“还难受吗?”夏序怀偏过头问他。

郁白轻轻地摇了下脑袋,被握住的手指动了动。

夏序怀知道他现在还是难受,便放低声音说:“睡吧,我在这里,不走。”

郁白鼻尖一酸,连忙闭上眼,但薄薄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出来,掉在夏序怀的衣服上。

药都打完,夏序怀再背上郁白回去。

现在已经大半夜了,外面没有行人,空气里弥漫着薄雾,湿润的地面上映着路边灯光,积水处有时会呈现出光彩斑斓的波动。

郁白迷迷糊糊地,脑袋很重,他看着夏序怀的侧脸,突然开口说:“十八岁生日快乐,夏序怀。”

他大概是烧糊涂了,分不清现在是哪月哪日,只觉得心里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和夏序怀说,想来想去,只能先想到这一句。

夏序怀脚步一顿,半晌后才说:“听到了。”

郁白便安下心,伏在他背上揽住他的脖子。

回了家,夏序怀给郁白脱掉外套鞋子,郁白很乖地让“他动手动脚”,接着埋进他拿出来的新被子里。

夏序怀本想关灯,可他回头一看,便见郁白从被子边沿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夏序怀走过去坐下,问他:“怎么了?”

郁白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模糊且小:“你要走了吗?”

夏序怀撩开遮住他眉眼的发丝,说:“不走。”

郁白感觉自己的眼皮有点重,但他还是努力撑开听夏序怀说话。

“我去煮点东西吃。”

郁白彻底放下心,抓住床头的玩偶熊,拖进自己怀里,一个翻身便睡着了。

夏序怀轻声关灯出去,然后下楼走进厨房。他找到米,放进加了水的锅里开火煮粥。

等粥煮好的时间里,他才从兜里拿出一直震个不停的手机看。

正巧又一个电话过来,夏序怀接起,那边传来舒绘的声音:“小怀,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啊?”

“我在郁白家,他发烧了。”夏序怀答。

“发烧了?严不严重啊?有没有去看医生?”舒绘关切地问。

“已经挂过水了,现在在睡觉。”

默了几秒,夏序怀继续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原本紧张担忧的声音消失,舒绘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一片令人忐忑的安静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知道了,那你照顾好郁白,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再给我打电话。”

“谢谢舒姨。”

电话挂断,夏序怀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浓稠的粥,见差不多了,便盛了两碗端上楼。

郁白这次醒得很快,他坐起来倚在床头一点点喝粥。夏序怀给他量了体温,温度降下去不少,但还在烧。

两人捧着各自的粥慢慢喝,白粥没什么滋味,郁白咽下去的时候甚至觉得嘴里发苦。

简单裹腹后,夏序怀收拾碗筷下去洗,再上楼时,郁白还没睡。

“你今天晚上要在这里睡吗?”郁白切切地问。

“嗯。”夏序怀没有看他,只是关门关灯,脱掉外套后上了另一半床。

此时已经算是凌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夏序怀听见身旁躺着的人在小声地抽鼻子。

良久,夏序怀才听见郁白哽咽着开口说。

“夏序怀,我没有亲人了。”

天亮时外面突然起了很大的风,窗玻璃都被吹得不停震出轻响,发出笃笃的声音。

屋内昏暗,夏序怀被细小的动静吵醒,眼睛还没睁开,先下意识地伸手去试郁白额头上的温度。

窗帘遮住窗户的部位透进朦胧的光,夏序怀盯着那处不甚明亮的光,感觉手心处的皮肤温度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郁白侧躺着,整个上半身几乎都窝在夏序怀的怀里,他睡得无知无觉,脸上还起了一层薄红。

夏序怀从床边的桌子上摸到温度计,仔细给郁白测量。

等待温度计测出体温的时间里,郁白似乎是嫌冷,往旁边的热源处拱了拱,直到身体完全贴住夏序怀。

夏序怀一动不动,任他手里抓着熊爪子挤到自己身上,也不嫌两人中间挤着的玩偶熊硌人。

昨天晚上郁白一直在哭,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着些话,就连睡着后都没停,时不时就会突然惊慌地醒过来,好像梦里都在害怕恐惧,一刻不得安宁。

夏序怀给他擦了一晚上的眼泪鼻涕,到最后发现自己轻轻拍他的背会让他睡得安稳些,于是干脆将郁白拢进怀里,缓慢地安抚他。

但也仅仅如此,除了这些举动,夏序怀说不出任何承诺。

因为那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哪怕夏序怀想表明心迹,可他现在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这些话就只能藏在心里。纵使他思绪翻涌沸腾,到头来,也只能低声说一句:“别哭了。”

所以,现在他只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安慰他,陪伴他。

再多的,就不能做了。

温度计显示郁白还有一点点低烧,今天还得去一趟诊所。

夏序怀闭上眼,等天光大亮时才起身,把玩偶熊塞进郁白怀里,再给他掖好被子下床。

温度计被放在桌子上时,夏序怀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扁平小照片。那照片不大,又年岁悠久,上面有些地方都已经斑驳了。大约是郁白拿出来看,然后忘了收起来。

借着屋子里微弱的光,夏序怀拿起照片扫了一眼。

照片上,一个英俊的男人揽着一个温柔的女人,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女人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他们一齐低头笑着看向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爱意。

那孩子圆乎乎胖墩墩的,似乎是能感受到父母的情绪,所以露着几颗小米牙,咧嘴笑得很开心。

夏序怀把照片翻过来,只见照片背后有两行用圆珠笔整整齐齐写下的字。

兜兜一周岁快乐!

爸爸妈妈会永远爱你,陪在你身边!

照片虽然很旧了,但是被保护得很好,外面用塑封膜压实包裹住,不容易弄脏或者破损。

夏序怀在床边坐了许久,还是郁白呢喃了句什么他才回过神来。他回身去看,郁白头埋在被子里还在睡,刚刚说的应该只是梦话。

他放下照片,俯身把被子扯下来,露出郁白的整张脸。

“夏序怀……”

“我在。”夏序怀低低地应。

郁白眼皮动了下,却没有醒。

夏序怀伸手,拨开一点他的额发,鬼使神差地叫他。

“兜兜。”

“嗯……”

一个很轻的带着心疼与珍视的吻落在郁白的额头上,夏序怀到底没忍住,在他耳畔小声承诺:“我永远都在。”

“只要你需要……”

郁白掀起眼帘,睡眼惺忪地看着他,鼻子不通气的感觉太难受,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换了一种呼吸方法。

夏序怀显然没想到身下的人会突然醒过来,他怔了怔,刚想起身就被郁白勾住了脖颈。

郁白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迷糊地盯着离自己很近的脸,然后视线不自觉下移,落到夏序怀的嘴唇上。

昨天好像就梦见他了,郁白脑袋木木地想,好真实的梦。

果然,在梦里什么都会实现。

不想醒了。

郁白闭眼,胳膊微用力往下拉,直到两人的嘴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

暗淡的房间里不知静了多久,夏序怀才慢慢有了动作。他不确定郁白刚刚的行为是否清醒,有没有把他认成其他人,但他此刻想不了太多,因为心脏跳动的频率又快又重,牵连着耳膜脑仁都在鼓胀,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克制住重新吻下去的念头。

夏序怀把那张照片挪回原位,又把郁白的被子掖了掖,然后才起身下楼,去买早饭。

半个小时后,郁白再一次醒过来。

脑袋重启的时间里,郁白自动过了一遍昨晚和今早发生的事情。他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却先皱了起来。

怀着一种迟疑侥幸的心理,他用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下一秒,郁白从床上动作很大地坐起来,他掀开被子,睁大眼睛看自己脚上还没脱的冬天穿的厚袜子。

在这一刻,郁白笃定,自己是绝不可能无意识地独自一人换衣服去诊所挂水,也不可能在高烧的情况下给自己煮粥喝,更不可能莫名其妙地飘在路上,像是骑在什么东西身上!

所以,真的是夏序怀,不是梦!

那么,今天早上,他是“强吻”了夏序怀吗?

郁白的脸一阵红过一阵,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自己意识不清的状况下,不仅被夏序怀看光了,还在他面前哭了一个晚上都没停。

他一定还说了很多的事情,比如小时候的,关于爸妈的,奶奶的,或许还有郁山亭的……

郁白慌乱羞赧,随手揪住一个枕头砸在床上,又用拳头胡乱招呼枕头,打累了才停下。

他闷闷地坐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郁白僵硬地扭头去看。夏序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又看到了多少。但刚刚那声笑,显然是他没忍住漏出来的。

两人对望着,眼见着夏序怀嘴角的弧度愈来愈大,郁白再也承受不住,一个转身跪在床上,撅着屁股够到衣柜门,打开拿出来一个包,往里面塞衣服。

“做什么?”夏序怀笑着问他。

郁白没回头:“我要换一个星球,重新开始生活!”

夏序怀的笑声渐大,直笑得郁白红透了脸转头瞪他,他才收敛。

“穿好衣服,下来吃饭。”夏序怀说完,适时走出去,再把门带上。

郁白揉揉脸,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烧坏了,到现在都还没转动起来,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显得很蠢,一点都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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