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那个等我找人给你开。”
方霏托着腮说。
许明哲把手从水里抬起来一些,断开的链条在水里发出模糊的碰撞声,他没说什么,放了回去。方霏用手舀起一捧水,再撒到他肩上,毫无意义的动作。他看着浴缸尾摆着的小黄鸭发呆。
“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方霏又说,“反正我很能说。这是我房子,你在里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天后我们一起去北京,就这样。”
“两万,二十万,两百万,随便什么数,能解决就行。”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不想跟你道歉啊,所以麻烦你应我一下。”
方霏扶着浴缸边,几乎把脸贴到许明哲额头。他的头发长了一些,但还是短而碎,被打湿后贴着额头的样子,和被水流冲得黏在一起的睫毛,透出难以言说的懵懂和单纯,但没准他只是脑子被搞坏了。他没有说话,方霏不快地磨了磨牙。
她捏着许明哲的下巴,把他的嘴唇撑开一点,能看见里面暗红粘膜的肿胀痕迹,随后又松手了。这么做的时候,许明哲的面部很明显地僵滞了。
“算了。”她说,“…你想自己收拾吗?”
方霏没等到回答,就把架上的浴巾和衣服取了下来,堆在她坐的地方。她起身后一直咬牙切齿的,仿佛忍耐了极大的愤怒,一对下垂眼愈发阴沉了,但又像不愿意面对他一样,径自出去了,把门关得很用力,又在快发出噪音前用手减了速。
他要自己收拾干净的确有点费劲。长期保持扭曲的姿势,四肢多少不太听使唤,全身心的疼痛也难以忽视,但许明哲还是做到了。尽管狼狈,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每动作一会,就发一会呆,知道方霏透过磨砂玻璃盯着这里不放。许明哲出浴缸时有些小意外,他半跪地跌下去,而方霏立刻就把门打开了。
许明哲摸着湿滑冰冷的墙面,他有点晕地直起身体时,身后却有个热源直接贴了上来。
方霏从背后抱住了他,把他抵在了墙上。这姿势真的很像随便哪个会强奸他的人,许明哲脸被迫挨着瓷墙板,默默地感觉她身上带绒的料子一点点吸干自己和周围身上的水汽,变得沉重而湿润,再挥发出仿佛情欲一样的信号,他喉咙里发出一些沉闷嘶哑的喘息,但一分钟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热源离开了。
“好想听你的声音啊…”方霏低语着,用浴巾盖上他的后背,“但是这几天应该不可能了吧。”
她把他身上的链条都剪掉了,但穿孔之类的东西还是没有取下来,恐怕要再过问下某些医生的意见。方霏实在不是很想承认许明哲经历过什么,她更想知道现在能做什么,养伤,复健,心理疗愈,这种细致的活都不是她擅长的,她更擅长把人变成需要治疗的样子,但想到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还是让她不可避免的恼火了,再者她甚至也不算手巧。
他顺服的,被她套上了衣服,然后牵着往外走。屋子单从面积来说很就贵,如果许明哲的注意力能不那么涣散大概能感觉到具体怎么个贵法,那些磨得细腻的纹理质料,定制的家具与落地窗一泻如瀑的光线,收拢在饰面边的陈设,嵌在巨大的石板裂缝里的蓝色晶体,对于普通的公寓套房来说都精美过了头。方霏轻轻一推他,他就在沙发上坐下了,而她作为屋子的主人翘着腿坐在了他对面的玻璃茶几上。
“你妈妈也是那个人在养吗?”她干脆道,又觉得措辞不太好,顿了顿,“…嗯,我是说,管制?”
方霏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亮屏放到许明哲手上。青年一直低垂着眼睛,方霏把头歪下去盯着他看,他就别开了脸。
“你在害羞什么啊?…算了。”
但是,手机却被递过来了。方霏低头看,见输入框上几个白底的黑字:
要多久
她盯着这几个字,面无表情地抬了眼。
“不知道,没准是你下半辈子呢。”
那布着细碎擦伤和皲裂的指甲的手指在屏幕上又轻轻戳了几下。
不会的
“这个你说了不算。”方霏说。
许明哲好像想了很久,到她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皱了皱眉,把手机还给了方霏,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方霏把它扔到沙发的另一头,又一次凑近了他,两手撑着沙发,用那种仿佛要接吻一样的距离。
“你是不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她和他四目相对,轻轻呼着热气。许明哲眨眼,保持着平静乃至空洞的对视。
“嗯。”
他损伤了的喉咙里,冒出这点极微弱的振动。
方霏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笑容。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了就知道不能当回事,我做什么你看着就好了。”
她自知许明哲不会答,又叹了口气,拾起他颤抖的手指,状似要吻,却只是停在嘴边。
“咱俩都这么幼稚,真好,”方霏轻声说,“可能你永远不会理解,但我真的很高兴,许明哲。”
我真的很高兴——“和你做朋友”。这几个字又突兀地跳出来了,在许明哲的脑里。他感受这不知何处来的呐喊的声音,和记忆里熟悉的寒战。他的记忆已经是一片筛子了,而这几个字像砂石一样沉重地落了上去。
“也许我只是,在享受这种,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感觉。”她低语着,摩挲他的伤口。
“可惜你一时半会说不了话,能开口的话你肯定要骂我。”
“我讨厌挨骂。”
“但我真的很想听你的声音呢…”
“所以你就赶紧好起来,然后继续说那些我不爱听的吧。”
因为我实在很多年没有听过了,恨不得每天在耳边放着。从前没有录音,是怕未来十年都要在那些音频里徘徊。她庆幸许明哲认不出她来,因而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剖白,说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但方霏同时又可悲地清楚,这根本不是在对二十三岁的他说的,而是对十五岁的许明哲说的。这个千疮百孔的性爱工具的身体里藏着她最爱的人。那个满腹心事又装出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又故作老成的男孩子,会跨过一整个操场的阳光走进她身处的阴影里,等着她开口说话。
但是设若她什么也挖不到,就得承认阿忒修斯之船的确走了八年,只剩下个名字了。或者事情也没那么绝对,他还在,但他忘了他,他说他不记得了,只有方霏记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她绝望的了。可是没准对许明哲来说反而是个好事情。人若过得不好,那记性最好也跟着不好。
“我要永远带你走,”方霏盯着许明哲的手指说,半是自言自语,“但只有钱还不够。权力。对我们来说太难了,不是完全没有,只是还不够…”
对方在她手上的指节轻弹,许明哲嘴唇蠕动了一下,她看出那是“为什么。”
方霏几乎不假思索,她惨淡地笑笑。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想透彻了解你的人。“
她干脆地说,把当年让她想破了头的话轻飘飘地丢了回去,同时仿佛有股气在瞬间全部松掉了。
你又在对空气泄愤了。方霏吸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表情。她想大概会有点难看,但许明哲不会在意的。他的手仍然像罪证一样呈在方霏白纸一样的手面上,但许明哲却微微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
“…方……霏?”
他的声音,就好像从地下爬出来的。方霏收回了手,于是许明哲的手就落到了他自己的膝盖上。她慢慢地把贴近的脸颊拉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要检索出上面的一切线索,浅色的虹膜让眼神丝毫不温润地投出去,刺得皮肤都会疼痛。
许明哲的眼睛抬起,神情不定,嘴唇抿着,身上是那种刚被洗过的淡淡的湿气,这股湿气仿佛把他的血抹开了,弥漫成脸上身上病态的微红。随后方霏站了起来。
“我先看看你家里人的情况…我买了那个房子,就是在你舅舅死了以后被闲置了的那个。”
她看着对方微微睁大的双眼。
“…果然比较在意这个吗。已经记在你名下了。教师宿舍是没法买,这个还是可以的,你那个老板居然没动过…”
“等你能说话了,我们再详谈。”
方霏撂下这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砰的一声,把两个人各自隔绝起来。她靠着门蹲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坐在了地上。手机在外面,她有点失策了,但是工作的事情没那么要紧。天知道在刚刚的那一刻里,她有多想咬上对方的嘴唇。但是天杀的她现在不能这么干了。方霏决定遵从当年许明哲的做法,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让他自己想去,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你好好回忆吧,乐乐。
方霏不常住在这里,屋子保持着落了灰的崭新,装潢之考究宛如陈设馆,而许明哲也保持着一个临时展品的自觉,没打算留下任何痕迹,像卧室里的一盆绿植那样住下了。
自那天后,她就仿佛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每个旁晚进门一趟,检查许明哲的存活情况。私人会诊每天下午结束,许明哲整个人都埋在被子下面,方霏和医生在门口低声交谈,把人送走后就走到床边,不掀被子也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过一会就会走掉。
他的饭量还是很少,但不至于不吃,剩下的基本是被方霏统一地倒掉。第四天的时候方霏有事留下来吃了个晚饭,两个人,一张桌,相对无话。许明哲缓慢地把勺子往嘴里送,方霏看手机,全是工作消息,没抬头。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直到嘴里只有冷饭。身旁断断续续的金属勺的碰撞停顿了一会,突然响起了很清晰的呕吐声。
方霏惊骇地起身,然而她竟不知要做些什么,只能看着他用手徒劳地捂住了嘴,那些半流质的液体从鼻底和指缝猛地漏出来,再流到手腕袖管,滴落地面。许明哲猛地呛了几口,眼角通红,紧接着他哆嗦了一下,终于松开手又呕了一次。随后,他的头便无力低往下垂去,只余颤抖的喘息。方霏看了一眼餐盘,发现这一份几乎要被吃完了。
她愣神了几秒,才赶忙倒了杯水给他。许明哲略微抬眼看了她好几次,才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接过去。他的面中充血得很快,生理性的眼泪因为方才的抽搐流了满脸,和唾液一起往下流。方霏抽了点纸巾给他,正拨医生电话,许明哲却用还哑着的气喘声叫她:“……有药…”
“我去拿?”她问,声音极为冷硬低沉。实际是紧张到忘了怎么控制音调了。
许明哲呛咳了一阵,轻轻摇头,站了起来。他先几步去了洗手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脸和袖管,然后自己去卧室翻了一盒药片,直接吞了,然后才回去拿水杯喝。方霏也就只能跟在旁边看,直到许明哲走回餐椅,看向那片狼藉时才适时开了口。
“不用管了,赶紧换套衣服去休息。”
他顿住,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许明哲的脸颊还在往下滴水,他那短暂的泪失禁还没结束,还在一两滴两三滴的往外溢。
“快去。”她皱眉,命令式的,在感觉不大对劲之后又放软些语气,道:“…吃不了那么多就放那,忘了自己什么胃了?”
别说是因为我,他妈的。方霏恨恨地想。
而许明哲只是在对视之后便低眉颔首,点了头。方霏在卧室门口看他换掉上身的衬衣,拿了条深灰色的长袖要套。他把衣服往上拽的时候肋骨就很显着地在胸骨下勒出一道沟来,胸口包着纱布,把有些撕裂的乳头盖住了,稀稀拉拉的血痂像断续的山脊一样在皮肤上蔓延,小腹和脖子上那一圈淤痕淡化了一些,开始泛黄。
医生和她交过底,皮肉伤不谈,混乱的用药和生理活动带来的后果难以预估,颅腔和胸腔里的那套器官都或多或少地不好了,需要长期修养。从酒店带回来的药可能是违法的,要再作考虑。
她一直能嗅到许明哲身上不小的药味,好像一层淡淡的屏障,熏得方霏愈发心清意明了。真要说起来,她压根没有什么护理别人的经验和技能,格斗技还要更擅长,在美国交换时连感冒药都是方承宸泡的。这双手用来挥斥方遒是很合意的,但给予肢体接触却无比吝啬,有也更近于检视,比蚂蚁碰触角还要原始。这让方霏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远似的,但随后她便又想这种远不算什么,如果照胳膊的距离论,她便是和所有人都不曾亲近过,但让她幻想着触碰的,却唯有许明哲一人而已。
方霏看着他安安静静地钻到被子里,此时便感到了这冲动的不合时宜。她在床边坐下,侧着脸看他,开口道:“我今晚留下吧。”
许明哲一动也不动地装死。反正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方霏索性凑得近些,头发垂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棉被上,映出枕头和他柔和下来的轮廓,只有鼻骨和眉弓看上去是硬的,带着细细的擦伤。她想这个距离很适合来一场湿吻或者互掐,但她凝视着他什么也没有做——除去碰了碰他的耳廓。
这种单方面的深情持续了两分钟以后,许明哲突然睁开了眼睛。方霏在发呆,没能缓过神,直到他把脸转过来。
方霏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然后,她看见许明哲的嘴唇开合了几下。
许明哲说:“你要干嘛?”
这四个字没有睡意也没有恨意,只有单纯的疲倦,还透出点冷清,仿佛蒙着夜色的纱。方霏突然想这会不会是近来许明哲唯一安安静静独自度过的三天,她眨了眨眼,颤动嘴唇。
“要不要一起睡?”
许明哲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露出没有办法似了的嘲笑的表情,他的嘴巴勾起一点,眼睛弯起来,卧蚕的阴影深得婉约。没有笑纹。
“我有权利拒绝吗?”
方霏垂眸看他,她的脑子急速运转了一下,最后输出为一个精确的冰冷口气:“你拒绝吧。”
青年答得很快:“遵命。”
然后他就又闭上眼睛了。方霏并不愿意下这张床,好像她输了一样,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了,这种小小的回合算不得什么,她轻轻一翻身,无声地踩在地毯上,许明哲身上的被子被这个动作弄乱了。方霏想到这三天为了提前回北京而加的班,又想明天要开的会,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和许明哲周旋的好时候,最好是等带他上了飞机再说。可是她太讨厌这种沉默到天长地久的感觉了,像那个昏暗的十五岁,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默,会让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接着因此发起疯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变得太多,于是也放弃了揣测,就像身处激流中的人,早已看不到那个浮标在哪里了,这种无话可说也让人发疯。
可她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许明哲,”方霏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语气讲出这段话的。“你觉得被我买了很恶心吗?”
讲完以后她倚在门口,手指没忍住抽搐了一下。半晌床上才飘来一句幽幽的低叹,他把胳膊伸到被子外面,轻声道:
“哪敢啊。”
方霏吐了口气,笑了。“那就是恶心了。你现在都不愿意骗我一句了,真好。”
许明哲把头歪向她,作出困惑的表情。方霏于是接着说:“我们绝交那天,你说我如果实在舍不得你这张脸,就以后再来找你。那句话是骗人的吧?”
他保持这个手肘撑着下巴的趴姿,足足快半分钟才缓慢地开了口。
”你还记得啊。“许明哲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记得啊。“方霏说。她的语气平缓中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不过骗不骗都一样,因为你根本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可能厚颜无耻地去找你,所以你才会这么说,对吗。”
过了一小会,那里飘来一个“嗯。”
“当然,这些东西都无所谓了,已经不重要了,”她憋了一口气,又全部吐出来,“不过你是了解我的可能仅限于某个很短的时间段里吧,现在还能这么说吗?呵。我对解不出的题总是很在意,一定要把过程和答案都讲出来满意,你的那句话也一样。”
许明哲没应。
“你大概会想,谁要被你拿来解啊之类的。我都能想得到,但是没有办法,那个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总靠猜,许明哲。”她的声音忽而染上了淡淡的疲倦,“可以不要让我再猜了吗?我是很聪明,但也没那么厉害的。我一直以来只是很想,听你说点什么。”
抢先说出对方心中所想是她往日的乐趣,而那最终成为了无奈之举。方霏静静地看了许明哲一会,知道他不会应自己了,于是轻轻道了声晚安。
她把门关上去,走到客厅里站了一会,最终坐了电梯下楼,报复性地去买了啤酒。
这是第六天。
许晖家的房子是方霏所没有见过的。这是一对十多年里先后患肺病死去的夫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许瑛的老家似乎在山东,她有尝试过出租,然而行情并不好,最后就一直闲置下来,许明哲每年偶尔会过去,干些打扫或者暂住之类的事情,但大学之后就没有再去过。那种典型的南方老式一层住宅,厅内的圆形门洞用水泥浇了一层,从踢脚就能见到烂烂的砖墙,并且开始长出灰黑的苔藓,地面的六角砖不是冷得像冰,就是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水汽。方霏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幼时住过的外婆家里,有种微妙的亲切感。
她掀起老电视上发霉了的白花罩子,看到底下一层层灰的破烂的文学杂志,期数在十年以前了。狭窄的卧室里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床,几乎只给床沿留了两道不到一米宽的边。床头只挂了一个女人的遗像,后面是一些撕下来的海报痕迹,床底塞了些羽毛球拍,篮球之类,已经是瘪了,方霏甚至能找到一把断了弦的吉他。这些东西都很能引起方霏的想象,关于十五岁的许明哲是如何在这个地方居住和生活的。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在床上坐了一会才起来。
之后就是熟悉的翻箱倒柜。不会有什么收获了,被处理过的地方。从房间的情况看,这里大概率被翻过很多次了,许多抽屉还没推回去,里面是空的,无用的文件袋和各种地摊旧书被不怎么庄严地码在这个破房子的各种地方,此外就是一些零散的照片。厨房门口的一小面墙上贴挂着的。有许晖的单人照,他和许明哲、许瑛的合照,还有木头桌子上薄薄的相册。
这种纪念性质的东西居然诡异地完全没有被带走。方霏想了想,把墙上的照片拆了下来,翻开相册,褪色的底片从夹缝里滑出来,她准备一页页考究。
没见过的男人;没见过的女人;见过的男人女人;没见过的小孩;杂七杂八,大概是一些别的亲戚之类。这些陌生的面孔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来自许明哲以及他的血缘所系延展到的一脉脉的人——对于她来说,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世界上大部分人之于彼此都是如此。在合照里,他们举杯共饮,桌布闪着猩红的光芒,她看到在大人们的夹缝里坐着的戴帽子的孩子。那个就是许明哲,他的神情柔软而安静,看向画面的边缘。
日期是2011-2-2。11年的除夕。
方霏翻着翻着,渐渐发现这样的照片有许多张。许明哲有时在画面角落,有时是半张脸,有一次他坐在最中间,表情不大高兴,周围是两个大了很多的小孩子。这大概是一个每年的固定环节。此外,他不怎么出现在合照里,也很少有单人照。有一张是他和许晖的合照,两个人似乎在某座山顶平台上,许明哲穿着海军式的短裤,被太阳照得浑身发亮,眼睛几乎睁不开。另一张是他更小的时候,看着好像还没有一米五,雪天里,在路边的栏杆上张开双臂走路,笑得很开心,旁边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这样看下去一轮有种酣畅的感觉,但由于她的检索太过漫长,已经催生了一股焦躁。总算翻完照片后,方霏开始拆相框。
她一边发呆,一张张地把那些泛黄的照片从玻璃框里抠出来,然后塞回相册的塑料纸槽里,准备这样把相册带回去。在拆到许明哲和许瑛的合照的时候,相框背面的零件似乎异常的紧张,方霏不想弄坏它,用了点技巧才旋开。就在她正要把照片往外倒的时候,一枚sd卡掉了出来。
?
许明哲做梦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能自由地梦魇的环境也是一种奢侈,比如一张只有你睡的没那么黏的床,一个够黑的房间,以及快速眼动睡眠。曾经那些在神经里细细地颤动的忧丝仿佛被一根根拔光了,任何的思考都是在腐烂的伤口上撒盐。在混沌里睡去又在混沌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清醒就坠入了空白。
他经常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在这个与世隔绝一样的不知名的公寓楼的某一层里,获得了几天安静得像死去一样的睡眠,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方霏设计时有意加强隔音,以保日后高枕无忧,此人还有昼伏夜出的习性,落地窗前盖着厚重一层绸缎,室内夜光灯通通切成暖的,这是另外的话题。他极罕见地做了个有意识的梦,回到了记忆里的某处。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白漆的墙面上,明亮得让人厌倦。
他沿着墙根一直走,缺乏目的。他的梦里似乎从来不下雨,但他并不很记得现实里的晴空是不是那么光线充沛,找不到自己的影子让许明哲觉得有点不安。他走了一会,又跑了一会,最后决定不走了,在花坛边上坐以待毙。
好累啊。许明哲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在这个场景下这样装模做样地叹个气大约是合法的,把腿伸直,是深蓝布的运动鞋。
他准备在这个花坛里把自己埋起来,这样就对这条没有尽头的路有了把握与自信。但是他还想烤一会太阳,就一小会。
过了那么一会,有个扎马尾的女孩过来,问他能不能教自己打篮球。
我教过你了。许明哲说。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你走吧。
她很不好意思的走了。他觉得有点寂寞,但是也没什么,过一会儿,一个撑着伞的高个子男人走到他旁边来了。
这里没有下雨。许明哲说。我想烤烤太阳,你走吧。
高个男人低头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也走了。许明哲感觉自己坐在土里,他蜷缩起来,被看不见的雨淹没。
最后还是一个女孩子。许明哲压根没有抬头,只听见她问:需要给你浇点水吗?
许明哲想说:我是来烤太阳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暖起来,好冷啊。但他不想对她这么说了,他抱着头语无伦次了一会,最后说:你走吧。
没有回音。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是晚上,巨大的月轮幕布一样占满半边天,皎洁的月光被倒进一片银白的沙坑里,仿佛下过一场大雪。
许明哲的眼皮一颤,醒了。室内昏黑,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他勉强支起身,光脚摸黑到浴室前面,开门去看黑暗里幽幽的数字报时,凌晨四点二十三分。地暖像是要融化那点皮肤一样,许明哲慢慢地坐到地毯上面去。他没忍住在上面趴了一会,又翻了个身坐起来,最后拖着步子去掀窗帘,才发现外面在下雨。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眼睛又开始痛,连着呼吸道和耳朵。腿间潮湿又温暖,皮肤孜孜不倦地渴望某种呼吸,可他懒得管。一点动静就能引发他身上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许明哲对这具无可救药的身体已经麻木。他在洗澡的时候用两头的温度浇它们,一根性器两个洞口,然后等待那种阵痛和痉挛结束,就好像发明了止血的烙铁。坐台的旧同事会凑在厕所里抽烟和开下三路玩笑,说再过几年准要穿纸尿裤,许明哲蹲在一个隔间里给人口交,嘴里的阴茎听到这话乐得跳了好几下,把他呛个半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照镜子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有点模糊,但这种感觉还不错。有些人需要烟酒毒才能忘掉自己,而他只需要睡觉,或者做爱。他没用过需要戒断的药物,陆缙说那样就没有意思了。他要他感谢他,然后凑上来接吻,品尝自己的分泌物。他感觉自己像个痰盂。
衣柜里塞得很满,不知道是不是方霏给他挑的,反正她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意外地都还合身,或许宽大一些。方霏只给他舒适的衣服,实际上柜子里从最基本的款式到昂贵的剪裁刺绣都有,底层扔着香水礼盒和饰品堆,看上去更像是陆陆续续买的,也许属于别的男人。会豢养男伴也符合这位故人给他留下的印象,虽然许明哲很不愿意对方霏产生什么印象。
她要做什么,都是他所想象不到的,或者说许明哲没有那个功夫和力气去想象。他从来都没有过想要了解方霏的企图,如果可以最好是一无所知。这并不是说他后悔认识她,而是认识某类人确实会是另一类人的不幸。
方霏其人在许明哲的人生里出现的两个时机,都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她太晚遇见他了,两次都是。这一次她修整出一张近似上流精英的外皮,长出一层陌生的游刃有余,因为她度过了一段他遥不可及的日子。可是这种印象不算什么,跑了老远就为了操他的大有人在。仅仅是那份,咄咄逼人的乖张,暴露出她是那个怨愤未尽的高功能动物。
那很特别,可是对此他说不上喜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方霏是那个人,许明哲是那钵水,她从前讽刺他,现在又想拦着他,这都是不应该的,谁也不该做别人生命里的主角。那是来自过去的,早该消逝的偏爱,她对他额外的奚落和关照,雷霆,雨露,云里拨开的一只凝视的眼睛,是那样与他毫不相关。
偶尔。在忘却了对方那些可怖的视线和话语以后,许明哲能想起方霏那时志得意满的样子,他不含杂质的记忆。她笑容狡黠,用两根手指捏着获奖证书,自然地站到正中间去,不着痕迹地往前一点,就为了挡住两边的男孩,然后斜睨远在观众席边角的许明哲,愉快和轻蔑都那样外放。他不懂方霏怎么会幼稚到为一个囊中之物的奖项这样得意。她总是很得意。可他还是陪了个干笑。后来方霏跟他说:难道我代替这个破学校去和一群真正训练有素的中学生竞争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自己不对别人说这么多。十五岁的方霏不修边幅又神经质,领口从没捋平过,凌乱的鬓发在风里摇曳,苍白的肤色像结核病人,笑起来先勾一边的嘴角,且往往代表着不屑和预谋,言辞刻薄且不加掩饰,与令青春期的男孩悸动的对象毫无关联。中学生躁动的荷尔蒙让他的同龄人成团聚在一起,她不在里面,被评头论足的对象里也从来没有她的位置。方霏是许明哲在人间碰到的第一个活着的轶闻,她忙着他们闻所未闻的事,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不适合被教师用作榜样教育,仿佛从未在乎过任何人,孤单又自由。
许明哲没有被轶闻迷住,他被刺痛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干净了。说到底不管是他勉强回忆起来的,还是现在所面对的方霏,他都没办法正常思考。许明哲狠狠地揉了一会滚烫疼痛的双目,按耐住把它们抠出来的冲动,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
八年前她被所有人纵容着,可是八年后她似乎仍然被纵容着,骄傲得像是屈了一百八十级台阶的尊来见他,故人不是故人,狎客不像狎客,好像找男妓和跟许明哲说话都是可耻的事情。
也许确实是的。许明哲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了,但也不想去理解这种执着。自然她有着肉眼可见的成功,且大有要与民齐福的意思,但反正也和他不会有关系的。勤勤恳恳地做奴隶,或者让主人蒙受损失,称不上是什么选择,结局总是一样。正如他之前的选择一样。有些人的人生就是如此,不会为了任何插曲而改变,而许明哲唯一拥有过的选择是,他本来可以在遇到方承宸之前或之后死了的,现在什么都晚了。
现在只是活着。
——你怎么会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喜欢?我只是舍不得这张脸。
方霏狂笑起来。她说:你不仅愤世嫉俗,表现欲旺盛,眼高手低,神经过敏,撒谎成性,而且自卑自大,随便一点什么东西都能损伤你的自尊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为什么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张脸,我就忍受不了。
她说:我对你很仁慈,我记住了一切,却没有逐条列举过证据。许明哲买过的杂志她都买过,她像脑筋急转弯玩家一样点出许明哲摘抄的出处,然后不以为意地揶揄。
——你实在想见我,就以后再来找我吧。
——你不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活着。方霏在十五岁的夏天把这本书借给他,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还。可他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了,他会发现很多事是不堪想的。任何形式的憎恨都将带上姗姗来迟的幽默,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教训。
方霏夹着那本相册进来。她想直接去书房,把那几张卡里的内容读了,但意志力扼住了膨胀的好奇心。里面能有什么?生活资料记录?还是谁都能想到的某种东西?如果她看了会怎么样?那太危险,多走一步棋是不明智的,换做从前的她就不懂这个道理。
方霏站在门前犹豫不决的时候,书房门却忽然开了。许明哲看到她的时候完全僵住了,想后退又按耐住脚步的样子。方霏没有心情过问他在书房做什么,而他被她堵在门口了,她的眼睛微微上抬,眼窝下陷,盯着他看,方霏不喜欢高于平视的注视,背着光又让她的脸阴云密布。
然后许明哲给她让路。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手略微往后别,就像是一种恳请。方霏心说我才懒得为难你,她走进去找读卡器,给电脑开机,余光里的许明哲还在门边看着她。方霏捏着卡的手心有点出汗。
她突然招了下手。
“过来。”
屏幕把他们两个的脸照亮了,许明哲俯下身,眼睛垂得像要接受方霏的检阅。她抿着唇,举起那黑黄相间的小东西。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话音未落,短促的细簌声后,许明哲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准确的说,是那张sd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