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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他走时没有关灯,强烈灯光直射我的眼睛,大概也属于他折磨我方式的一部分。闭上眼,光线也穿透眼皮,带来热度和刺痛。我重复念着谢酊的名字,数这两个字的笔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笔画就是一秒钟,我熬过三小时四十分钟。

季允风下来了一趟,我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三小时四十分钟里一下都没有动。他指了指左侧的小门,说:“那边是卫生间。”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的腿能动的话。”

我被他打断,忘记自己数到哪一个笔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不就是想干我吗,现在我动不了了,你还装什么装?还是说你也怕自己被当作强奸犯抓起来?”

季允风说:“我都吸毒了,还会怕被抓?”他又按了按我的膝盖,说:“乖,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愿意,我不喜欢来硬的。”

我痛地浑身一弹。

临走前他在墙上挑了一根皮鞭,在我腰上抽了七八道,被抽到的皮肤像被泼了热油,再用火去烧。但这种痛居然可以略微掩盖腿上另一种不同感觉的剧痛,我尽力去想腰上伤口,借此忽略膝盖粉碎,竟然也勉强能睡着十分钟。

就这样清醒一会,睡过去一会,偶尔拖着残腿扶墙去卫生间,有时在睡梦中被鞭子抽醒。不知道过去多久,某次我睁眼,看见齐璞正坐在我床边。

他低头削一只梨,没注意到我打量他的眼神。他清醒时的样子看起来很安静,眼皮细窄,嘴唇的弧度很柔软。

等他削完梨,一抬头看见我的注视,动作一顿,梨子骨碌碌滚到地上,沾了一层黑灰。他连忙道歉,把脏梨子捡起来放到一边,说:“我再给你削一个。”

我想说不用,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只好看他又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一只梨。

他低着头,沉默半晌,说:“我刚才和季允风吵了一架。”

突然来这么一句,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只好发出语气词:“嗯?”

他说:“我要他给你找医生,他不答应。我砸烂了他的厨房,他才说今晚让医生过来。”

我意识到他是在说我的腿,一时间颇感意外,停顿半晌,说:“谢谢。”

“不用谢。”他削皮很快,白色果肉很快全部露出来。“他虽然答应叫医生过来,但肯定也不会让你那么快好。”

我一时更加哑口无言,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把掌心里接着的果皮整齐放在一边,切下一块梨子,终于抬起脸,把果肉送到我嘴边。

我没动。

他笑了笑,说:“放心,没有掺毒品。”

我也笑了,把梨子咬进嘴里。果肉里汁水很多,我长时间滴水未进,渴得难受,也就接受了。他一块一块地切下来喂给我,不知不觉我就吃掉了两只。

齐璞问我:“你多大了?”

我想了想,说:“再过一个月就十八了。”

他睁大了眼睛:“你才十七岁吗?这么小?”

我问他:“你多大了?”

他说:“二十三。”

我说:“你也不大啊。”

他笑了笑,可能有些明白我的意思。过了片刻他才说:“我这样已经有两年了。”

我看着他,问:“戒不掉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大概只能去戒毒所。我不想去。”

他问我:“你最近发作了吗?”

我摇头,说:“没有。”想了想说:“可能因为太痛了,顾不上想那些。”

齐璞的表情变得难过。他说:“我见过很多人被关进这里面,出去之后要么变成了我这样,要么从此消失,没人找得到。”

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问他:“你也被关在这里过吗?”

他的脸色变得有几分惨淡。他轻轻地说:“没有,他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我顿了顿,安慰他说:“没事的,怕痛是很正常的。”

“不是因为怕痛。虽然我是很怕痛,但我不是因为怕痛才这样。”他说绕口令一样这么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皮,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是因为……因为我爱他。”

不等我出声,他匆忙接上话:“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正常?”

我发觉他又开始掉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泪珠接连滚落,脸上泪痕越来越多。他哽咽着说:“可是,可是你相信吗?我真的觉得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以前遇到的人都不像他对我那么好,就算他给我吸毒,我还是,我还是……”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我清了清嗓子,“你只是被他骗了。你可能只是在还不懂什么是真正对你好的时候遇到了他。”

他哭着点头:“我知道,我后来想明白了一些,但我没办法离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愿意让他对我做那些事,我可能还是爱他。”

爱这个字每天都有人在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很好很健康的爱。齐璞怕我觉得他的爱不正常,他不知道我的爱比他的还要不正常。

他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遇到每一个有兴趣的人都会对那个人很好,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被他骗,很多人都会爱上他,就算恨他也会忍不住爱他,他是惯犯,他太会蒙骗了。”

他说到这里看向我:“但是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吸毒是被他骗的不是自愿,你对他从来没有感情。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生气,他砸你腿的时候我吓得半死。”

我笑了一下。

齐璞没笑。他眼角挂着泪珠,问得很认真:“所以我其实想问问你,你是不是遇到过真正对你很好的人?”

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轻轻点头。

没过多久,季允风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下来了。

齐璞问完那个问题就开始沉默,坐在一边默默地流眼泪。季允风没问他为什么哭,只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说:“乖,不早了,上去睡觉。”

齐璞起身走了,那几个医生开始从手提箱里拿出器械。其中一人拿出一个注射器,我看见针头,联想到季允风之前威胁我的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季允风在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反应,点了根烟。

他说:“放心,麻醉而已。不过既然你怕的话,我就不让他们打了。”

一个医生看着他,有些犹豫:“以他现在的状况,如果不打麻醉,手术过程中他可能会因为过度疼痛而休克。”

“会死吗?不死就行。”季允风俯下身,一口烟喷在我脸上,我被呛得咳了两声。

医生说:“会有一定风险。”

“那好吧,”季允风站直了,耸耸肩,对着医生很绅士地一抬手,“请便。”

他冲我一笑:“至少我目前还不想让你死。”

医生小心剪开了我被干涸血液黏在腿上的裤子,先消毒,然后用刀剔除烂肉。手术过程中,因为半身麻醉我并未感受到太多疼痛,但也还是能确确实实感受到镊子一点点夹出我膝盖里的碎骨头。医生大概是在给我做内固定,花费很长时间,我始终睁眼望着刺眼灯光。

季允风一直站在一边抽烟,是他之前给我抽的那种,地下室里很快就充斥了辛辣又甜腻的味道,但没有哪个医生开口让他熄掉。

他站在一边看了一会,突然走过来坐在床边,凑近了问:“难不难受?要不要来一口?”

我扭头看他,他晃了晃手里的烟,表情认真,问人要不要吸毒像在问要不要吃糖。我转回头,继续看着天花板。他摸了摸我的下巴,说:“脸都痛白了。”

我说:“滚开。”

他把烟头按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本来抓着床单,手背绷得有些用力,突然间感到被灼烧的刺痛,条件反射地挣动一下,连带着身体也一扭,带动了腿部,镊子似乎扎到了肉。

医生委婉地提醒:“季先生,手术过程中请和患者保持距离。”

季允风置若罔闻,依旧坐着,手肘支着下巴。我深吸了两口气,闭上眼睛不管他。他看着我的反应,好像从中获得了非凡的乐趣,重新点上的一支烟没吸几口,很快又按灭在我的锁骨上。我浑身一颤,皮肤发出灼烧响声,鼻尖传来焦糊气味。

“可惜了,”他叹了口气,“你的锁骨原本很漂亮。”

后半场手术,季允风只要有兴致就来给我烫个烟疤,我咬着牙忍,记得很清,手背一个,锁骨一个,胸口一个,环绕着我手臂上的纹身烫了两个。

手术快结束时,麻醉效果开始减弱,腿上的痛感一阵阵传来,像潮水,一道浪比一道浪凶猛。我有些呼吸困难,手指止不住抽搐,疼痛激发了身体内部一种难耐的痒,身上开始有些发冷。我知道我终于是开始犯瘾了。我用力咬着手指。

医生给我的膝盖缠上绷带,固定住,嘱咐了一些事项。剩下的那些伤口、淤青、疤痕,季允风说不用管,让他们先走。

人走光了,季允风还是没动。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摩挲我手臂上的纹身。“我其实有点好奇,”他说,“你觉得我的眼睛像谁的?”

毒瘾发作有些难受,又开始有蚂蚁在我全身爬,我有点恍惚,费了点力气才听清他的话。我说:“关你屁事。”

季允风像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你差点弄瞎我的眼睛,还说关我屁事?”

他问:“那人比我有钱?还是比我长得好?你爱他不爱我?”

我说:“别自恋了,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季允风又点一根烟,讥嘲一笑:“这么痴情?”

他拍了拍我的脸:“毒瘾发作不好受,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给你抽一根。”

“你要是单纯觉得折磨人好玩,就别问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要是觉得缺爱,”我说,“那就上去找齐璞,他爱你。”

“我知道。”季允风答得很自然,很流畅,“我也爱他。”

我看着他,觉得真荒诞,真可笑,真悲哀。我说:“你这种人还是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觉得没意思。”

季允风看着我,反问道:“难道你活着就觉得有意思?”

我没说话了。

他一根接一根,一盒烟很快见底,伸手去拿拿了个空。他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站起来,说:“我再给你一天时间,二十个小时后,你要是还不肯听话,我叫人来处理你。”

他走了,我躺在床上小心地挪动刚做完手术的腿,熬噬骨的瘾。没有窗户,唯一的光亮来自惨败的日照灯,发作最厉害时会觉得自己身处手术台,被一道道沿着肌肉纹理解剖,细小而锋利的刀尖缓缓切进皮肉,扎进骨缝,一场完美的庖丁解牛。

切碎了还能再拼起来吗?拼起来还是原来的我吗?不是就最好了。身体能不能换一具,灵魂能不能换一个。能不能给我更好的更美的灵魂,不然我拿什么去爱人。

二十个小时后,季允风回来了,带着邱杰。

我熬过一场毒瘾发作,额头上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撞墙撞出的血迹,头发全部汗湿,此刻清醒了,正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季允风在我床边站了很久,没再问出什么问题,似乎也笃定了我不会回答。

“丢到江里。”他对邱杰说。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邱杰迎着我的注视,居然僵了僵,缓缓看向季允风:“……杀人啊?”

“他妈的,”季允风表情阴沉,“难道你没杀过?”

邱杰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天花板:“我对天发誓,我只抛过尸。”

季允风朝他小腿踹过去:“那就先弄死再去抛尸!”

邱杰往后退了退,抿着嘴看着季允风,站着不动了。

“什么意思,”过了片刻,季允风冲他笑了笑,“舍不得?”

邱杰不说话。

季允风盯着邱杰,目光再次冷下来,说起话来却还是带着笑意的:“你什么时候喜好也变得和我一样了?你以前不是喜欢骚一点的?”

邱杰终于开口:“对不起,阿风,我真的下不了手。”他伸手指了指我,还是看着季允风,说:“他已经被你弄成这样了,还不肯答应,说明你们之间不可能,你就算把他弄死又有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又说:“或者你自己动手吧,我不会拦着你,但我真的下不去手。”

季允风面无表情。

沉默片刻,邱杰说:“其实我有些话从来没对你说过,阿风。我以前觉得你谁都不爱,后来觉得你见一个爱一个,直到后来看你对待齐璞,才发现你其实根本没搞懂什么是爱。你其实爱齐璞,你自己也承认,那就没必要再拉上其他人。那次齐璞发病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那么……”

“够了。”季允风打断了他,“闭嘴。”

邱杰闭上嘴。

季允风冷笑一声:“齐璞的名字还真是好用,是吧?一说起他就能提醒出我不正常,每次都见效。”

我觉得自己在看小品。

小品的主角之一季允风目光转向我,盯了我几秒,转身走了,临走前对我说:“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去哪。”

叮当一声,一个钥匙掉在他走过的地面。

他走之后邱杰又默默地站了一会,才过去捡起了钥匙,打开了扣在我脖子上的铁环。我摸了摸脖子,骤然间失去了那种重量,倒还有些不适应。脖子上还有淤青,摸起来钝钝的痛。

邱杰问我:“你去哪里?”他目光落在我腿上,一顿,又问:“你能走路吗?”

我脑子还不算很清醒,费力想了想,问他:“季允风说他不管我了,是真的不管我了?”

邱杰说:“你放心,他说话算数的。”

我问:“随便我去哪也是真的?”

他点点头。

我说:“那我回burstgu行吗,他不会不给我发工资吧?”

邱杰表情变了变:“喂,你不会是被他折磨傻了吧?”

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望天花板,说:“一个月两万啊,我去哪找这种工作?”

邱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他把你弄成这样,你还敢回他店里?我还是真是低估你的胆量了。”

我没说话。

他说:“你要知道,就算阿风说了以后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但酒吧里本来就乱,员工被轮奸是常有的事,之前是他罩着你,以后他不管你就意味着你出事他也不会管。要赚钱又不是没别的出路,虽然你还没成年,但总会有些相对安全的黑店吧?或者你换个城市,找个物价低的县城……”

我打断他:“在店里出事的话,我如果防卫过当不会被警察抓走吧?”

邱杰沉默了。过了良久,他问:“你就非要待在那里不可?”

我点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也点了一根烟,火光一闪而过,我身上的烟疤有应激的灼痛,我忍着没动也没出声。

“为什么,”他说,“是因为你不想离开这座城市但又不想被人发现,而那地方离你的学校很远,平时又没人会想到跑去那里找人?”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哇,”我干巴巴地说,“你好聪明。”

他没说话。

我问他:“但是,你查了我的学校?”

“阿风要我查的。”邱杰抖了抖烟灰,“就今天早上。”

“不是吧,”我笑了笑,笑容大概很难看,“那你们全都知道了?包括那些照片的事?”

邱杰没否认,不,应该算是承认。他说:“那个谢酊把你的照片都放出去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我头一次见你这样的情种。”

“闭嘴。”我的声音骤然冷下去。

邱杰叼着烟笑了笑:“怎么,阿风叫我闭嘴,你也叫我闭嘴?我说的话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愿意听?”

“说完了吗?说完了你走吧,我再歇会,等能走路了我自己走。”我闭上眼扭过头。

邱杰没立刻动作,听声音是慢慢地吸完了那支烟,才缓缓站起身。他说了句“晚安”,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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