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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的青睐/“出轨”/愚蠢的野心

 

点滴的雨。清湿,这是个阴雨绵绵的清晨。窗外泥泞的小路,通往远处树林的雨雾朦胧。黑鸦沙哑地啼叫。雨在小土坑里积了水洼,就盛出霾灰蓝的小天空,被浑身泥点雨水的克多洛兴奋地踩碎。

“啊!又下雨了。”

是的,是的。又下雨了。

尤里多斯交叠着双手,静立在屋檐下。那姿态和安多诺像极,只是面容在无甚表情时并没有那样柔和,就好像一面冷冷的镜子,只倒映出冰凉遥远的星。

嗯,我喜欢这种天气。但我鞋子衣服怎么办呀?克多洛知道尤里多斯的冷脸并不代表他不高兴。

“再买就是了。”

刚刚克多洛来找尤里多斯。他无意摔跤,全身都是雨水泥巴。不痛,只是深感倒霉,浅色衣服鞋子都洗不干净了。看到尤里多斯时却撅着嘴巴想哭。

尤里多斯给他用手帕擦掉脸上的泥点,吸干雨水,让他干脆就踩泥巴坑玩。包了换新的钱。

克多洛就疯狂地又当了一回小孩儿。

尤里多斯也想去蹦蹦跳跳,但忽然又记起自己是有“身份”和目标的——无论什么身份目标吧,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所以他只是立在旁边,装作在思索些什么。就像无聊的大人。

你真好——真好!

克多洛玩得有些疯了,笑着哒哒哒带着一鞋和一衣摆的泥水跑向尤里多斯。

嫌弃地推开,又拉住他的手,给他脱掉泥水外袍。勉强可以抱了,克多洛几乎立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欢畅地笑起来。湿漉漉的金发脑袋,像被雨打湿的小雀。

尤里多斯用干毛巾毯子裹住他。

克多洛有些贪恋尤里多斯身上的气味,说不上来的味道,伴随他童年至青年的。潮湿的晨雨,干热的身躯,包裹着的毯子使他被拢进这无天日的陷阱,不知道那是自己还是对方的心跳。

尤里多斯坏心眼地闷住他的头。

他配合地哈哈地张嘴呼吸几次,然后用力将毛巾扯开,露出脑袋。这时候脸贴着脸。

你敢不敢亲我?克多洛好像带着挑衅这样问。

不敢。尤里多斯微笑。

有什么不敢的?我就敢。

克多洛握住尤里多斯的双臂,就去含他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心悬颤得快呕出来,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动作。随后感觉到热意的爆炸,他要融化在这怀里了。

“啊——我来得不巧。”

两人被这轻弱的声音俱吓得一颤。分隔室内外的门玻璃,由于昏暗,当公爵几乎要贴在门上时,才显出公爵那过于苍白精致的脸庞。

鬼呀!克多洛把自己往尤里多斯怀里塞。

尤里多斯把他从自己怀抱里拎出来。毕恭毕敬地前去开门,向公爵行礼致歉。

“噢!我的两个小菲洛斯特拉托。即使受神庇佑,我也何以得见如此美的情景呢?”

公爵文绉绉地说着。握着拐杖的瘦削爪手,猫眼的碧绿戒指隐隐泛光。

“您早安。”尤里多斯低下头。以为在嘲讽。克多洛也战战兢兢问好。

“不要害怕,”公爵那苍白的失去血肉的脸颊却不得不教人害怕,他声音带着重病方痊愈一些的嘶哑,膏脂烧尽,精神却奇异地烁烁,“你们教我想起我青年时。”

他这会说话说得太多,转过头去,用手帕捂着咳嗽。直到眼泪流下,尤里多斯为他顺气,扶他坐到椅上。

您身体看起来好些了。尤里多斯搀着他胳膊说。

今天早上想来走走而已。

天气不好,您该歇息。我送热蜜糖水到您的房间。

“不要蜜水。而且我已经不喝药了……都没用。”公爵虚弱地将手放在自己刚刚起伏得像要撕裂的胸肋。他想说什么,于是喉咙发出沙哑的嘶鸣,像将死的瘦马挣扎的悲啼。

“不是这样说,您保重身体。主会赐福您。”尤里多斯的面容意外地诚恳,语调坚定。克多洛恐惧又犹疑地瞧着公爵。

“哎!”公爵垂下头去,眼角的泪分明是才闪烁起的,他的神情哀伤,“好孩子。我时日无多了。”

死重的话语被清晨的阴雨打湿,流进泥洼里,教人只能沉默。

尤里多斯,他不喜欢这样的无望。他试图使氛围轻松起来,剥开这雾气——他确实也做到了。

“什么?什么?”尤里多斯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他嚷嚷道,“哪个混蛋胡说的?我要把他的皮扒了。”

难道你还要扒了我的皮!公爵笑起来。

尤里多斯站起来,似乎很不服气,他说:

我发誓,我发誓——您现在不喝药都能下地逛逛,等到冬天,您去温泉疗养。第二年春就健健康康了。

好了!你不必安慰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全出于真心和预感。您不信我?尤里多斯又挨着公爵坐下,款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克多洛瞧着这样的亲昵,还有尤里多斯夸张的表演,只觉得有些想笑。但不敢。公爵向他招招手,他就在尤里多斯眼神的示意下挨坐到了公爵的另一侧。

尤里多斯握住克多洛的手。两个漂亮的年轻男孩儿,公爵各在他们额上落下一吻。看向克多洛,尤里多斯的眼角和唇都皱起那样的笑容,好像急迫地一定要去追求什么,志在必得。克多洛感到陌生又惶惑。

公爵与两位年轻人谈起他的青年时代。作为一个男人,他爱上的男人。记忆被雨水打湿,掉色发霉,是混乱的情欲和糜烂的生活。

谈到曾在皇家大剧院的奢侈游乐,上流舞会角落里的热吻,美妙又一掷千金的性;说至抗争的家族婚姻,闹得满城风雨的纠缠分别,哀婉决绝的信与自杀。间或的咳嗽并没有打断故事的编织。克多洛在这纸醉金迷的梦里深深凄切,尤里多斯却看到了金钱、权力、命运的流动,并为此痴迷。

克多洛离开公爵府是在下午,公爵今日精神很好,执意邀请他一同用了午餐,给了他一荷包索隆。

“真是个好孩子。”公爵很喜欢克多洛。

他离开后尤里多斯就一直在公爵的卧室。在床边陪伴公爵。

公爵让尤里多斯念书给自己听,一会又要他去泡一杯热茶,一会还要他帮自己捶腿。尤里多斯像个虔诚的修士那样执行,不发多余一言。

我们说说话吧。

尤里多斯就坐到床边。

这一下午说了什么呢?

握住他的手,公爵说,好年轻人、孩子,你真是懂事聪明,惹人爱怜;分享往事,再到“您”,我的朋友,我大概靠您才能高兴,你懂我想说的;陷入悲伤,又说亲爱的,我心在这些年已经寂静熄灭,随着身体迈向消亡;最后,我的甜心,小天使,请给予我你的欢喜当将死之人疗疾的药,我的救赎。

温情、暧昧和表白就像在铝勺上的布丁,滑到玻璃杯里,有着无摩擦般的黏腻顺势。

卧室里布置是低调的奢侈。克克贵如黄金的羊毛地毯、皇帝赏赐的烛台、花瓶里一天一换的多厄路郁金香、抹香鲸肠涎制的香薰、继承于两个世纪前的铜铝梳妆台……未婚配的公爵继承父祖辈几世代也挥霍不完的财产。尤里多斯的血液在此刻为似乎唾手可得的一切而剧烈泵动。

如您所愿,为您排忧。

尤里多斯的喉结发紧、滚动,他捧起公爵的手,于背亲吻。

那粗浅的野心——公爵淡褐色的眼眸,像最薄的刃,轻而易举看穿了它。他微微笑着,似乎泛起了幸福感激的泪水,感受手背上炽热的吻。

厌倦了各取所需的明码交易,玩腻了所谓的生死爱情,都在演戏,世间一切都不再有趣,因此一心求死。但在去往地狱之前,他想看着这个孩子——看他将要如何似菟丝子在自己身上攀索想要的一切。

吻过公爵的额头,握着他的手讲了一箩筐俏皮话和有趣的故事。

尤里多斯从一开始坐在凳子上,再到床沿,最后躺在公爵的身边。他扮演着一个体贴活泼的年轻情人。

公爵今日身体并不大舒服,发着低烧。尤里多斯不在时他呻吟不止,几个仆人围绕着他束手无策。当这个漂亮年轻人一出现时,他就立即像脱了力一样缄默,只是含着泪,说自己将要死了。

力图将这种沉沉死气打破,尤里多斯绞尽脑汁地抖着机灵、卖弄风趣,以期获得公爵的笑颜与爱赏。就像一个想方设法揽客的妓女,讨好着金主恩客——只不过他更无耻,享受着其他人的爱意,并试图从一位重病病患身上榨取钱财。

尤里多斯的脸颊微微发烫。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眉飞色舞的表演,金钱权力的渴欲,还是心底盘旋的斗争。总之这抹瑰丽的粉红色彩,使他的脸颊呈现出少年人特有的生气。

那只冰冷的、瘦削的手,覆上这带着绒毛的红润脸庞。汲取生命的恶魔,剥夺着寄宿者的热意。

有你在病就好多了,公爵轻轻道。语调轻,吐气冷,如同沼泽森林,迷惑吞噬着寻宝的旅人。

“我只希望您能尽快好起来。”尤里多斯的唇皱起笑来。

那就请您给我一个吻吧,好让我解脱一些。公爵说完就扭头咳嗽,眼尾红而泛泪。

尤里多斯忍着犹疑和羞愧,俯身在公爵的嘴角落下一吻。

只是到近下午的时候,公爵更不舒服。他寒热往来,打颤。尤里多斯为他收拾了咳唾的血沫以及服药后的呕吐物。他那时甚至疑心公爵就要这样死了。

公爵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就像将溺死的人紧抓着一根漂浮的稻草。尤里多斯瞧着他浊混虚脱的模样,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与公爵都被拢在死神的阴影之下,等待最终审判。

“您好些了吗?”等到公爵状况稍些稳定。

居然还能缓过来。尤里多斯不免没有良心地惊讶。

“好多了,孩子。”声音微弱。

“主保佑您,”尤里多斯捧起公爵冰凉的手,吻过手背,又用唇擦过那戒指,低低道,“戒指上的玛瑙和您含泪的眼睛一样漂亮。主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心存怜悯。”

就取下戒指。公爵把这枚宝物套到了尤里多斯指上。

“适合你。”很大方。

尤里多斯喜不自胜。但他极力抑制住这种欣悦,反倒垂下头去,受了莫大的苦难一般,摆出讳莫如深、哀哀戚戚的神情。

“瞧瞧那行头。”萨瑞亚咬着猫尾草。乡野丫头不会讲究什么礼数,她屁股往草地一坐,撸起袖子,啧啧两声。

“啊,那是尤里多斯……”她的女伴露出眩晕甜蜜的笑容,道,“他怎么越发俊俏了?打扮得真——噢,真是惹人……”

萨瑞亚翻了一个白眼。她学着流氓男人,向刚刚走出后院的尤里多斯吹口哨。

尤里多斯站定,偏过头望着她。

“我的萨瑞亚!真高兴见到你,中午怎么样?”微笑,假模假样。阳光使他棕色的瞳透彻成玻璃叶黄,脸庞有神气滋润的红晕。漂亮花哨的衬衫,马甲把他的腰线勾勒出来,春夏面料的薄绒呢子裤。活像一个城里小少爷。

时髦气派,不得了!萨瑞亚向女伴冷冷地说,旋即又扭头抓起一块儿小石头扔过去,笑道:我们的尤里多斯少爷!您最近忙得很。

尤里多斯微略侧身,躲过了小石子儿。他露出无辜的神情。

“萨瑞亚小姐,我最近可没敢惹你。”

神父在找你!萨瑞亚喊。

尤里多斯顿时露出一种做了贼似的神情——在于他的微笑忽然僵住,脸色蓦地转了白。他戴上一直拿在手里的小礼帽,步履匆匆地走远:

“我居然忘了……我先去……”

清晨,安多诺事先交代过他,要他向公爵请假。今日要给家里采买东西,并准备去首都的行装。

在父亲怀抱和叮咛里醒来。尤里多斯迷糊坐起,将他的手臂伸出被子,捧过父亲的脸吻了又吻,连连保证自己会记得。但思绪却不可自主地又飘到公爵身上,他爱那枚小指上的金戒,戴到安多诺的手上会有多好看呢?自己似乎也是可以给家里赚到钱的了么?……

安多诺的脸颊因为笑容而鼓起,轮廓在晨光里更加柔和。他肉感的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些白牙,像主动开壳的甜蚌,邀请尤里多斯继续吻他。只是他这次最后气喘吁吁、半真半假地说:

你最近总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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