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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要不……你去我家

 

37要不……你去我家?

秦牧尘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周远依旧认出了他。

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愣了一下。但谁都没来得及说话,抢救室的门推开,一个护士冲了出来。

“2床家属呢?”

“我在!”秦牧尘立刻迎上,语气焦急,“怎么样了?”

护士怀里抱着一沓文件,“还在抢救中。这些知情同意书,你先签了。”

白纸黑字印的全是“风险”“意外死亡”“概不负责”等吓人的字眼,但秦牧尘来不及多看,立刻签上名字。他颤抖着手,字都是歪的,从周远的角度看,签的都不像他的名字了。

“她……她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我上周来看时还可以……”

“是尿毒症的并发症,突发的。加上她本身年纪也大了,又病了好多年了……”

护士说完就又进去了。秦牧尘一直追随她的视线,直到被手术室的门挡住。然后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收拾了一下情绪后,才转向周远,“这么巧啊……”

“啊……是……你怎么在这?”

“我外婆在这住院,我来看看。”

“尿毒症?”

秦牧尘点点头。

抢救室门口屏幕上显示着主治医生的姓名,周远看了看,然后道,“这个大夫挺有名的,你别太担心。”

“谢谢。”

秦牧尘衣服上都是褶,头发也没有打理,被帽子压着,软塌塌地垂在额前,看起来很憔悴,但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道,“你呢?也是来看病人?”

“我……”周远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说,“我……我家住在附近。”

“回家过中秋?”

“啊……是……”

秦牧尘点点头,“那你快去忙吧,不打扰你了。”

周远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他分散精力社交,于是他说了声“好……”就离开了。

但二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依旧满是病人家属——也许还是原来的,也许换了一批。但他们眼里的焦急是相同的。

秦牧尘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手里拎着打包盒的周远……

四目相对,周远表情有点紧张,“你……你还没吃饭吧……我……顺路买了点……先垫垫吧……”

周远似乎对这里很熟,知道在哪吃饭既舒服又能随时观察抢救室门口的情况。

这是医院走廊上的一处装饰台,有一个高度合适的平面可以放碗筷。也许因为在这吃饭的病人家属太多,台子上的油漆都蹭掉了。

饭盒打开,浓郁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是一碗面和一碗馄饨。

“也……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但这家做得都挺好吃的……你可以试试……”

“谢谢……”秦牧尘也有点结巴,“你还没吃吧?一……一起吃吧……”

“哦……好……”

“你喜欢吃哪个?”

“我……都……都可以……你先选吧。”

秦牧尘选了馄饨,又把面条端到周远面前。他喝了一口汤,然后道,“味道真是不错。你从哪买的啊?”

“就在医院外面。缴费处你知道吧……往那边拐……”周远边说边比划,秦牧尘点点头道,“我好像有印象……”

“那家店开了很多年,老板人挺好的,你如果想给病人炖营养品,也可以找他帮忙代加工。”

“好,谢谢。”

“没事……”

说完这个话题,两人都沉默了——周远知道秦牧尘此时应该没什么心情说话,他自己也不擅交际,于是就低下头,假装认真吃饭。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秦牧尘立刻迎上去,“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点点头,“放心,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听了这话,秦牧尘终于松了口气,“谢谢……那……那家属什么时候能进去啊?”

“现在还不可以。病人已经转入监护病房了,那边会有护士统一照顾,你不必担心。你如果想探视的话,可以等明早再来。我们有统一的探视时间。”

医生说完就离开了,秦牧尘还站在原地,盯着大门紧闭的抢救室,神情有些迷茫。收拾完盒饭的周远走上前安慰道,“医生既然这么说,应该是没问题了,只是还需要再监测一段时间。等稳定了,估计就能转回普通病房了。”

秦牧尘点点头,“希望吧。”

“那你今晚要赶回剧组吗?”

秦牧尘摇摇头,“我请了假……可以明天再回去……”

“那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我看看……找个酒店吧。”

“哦……好。”

秦牧尘看了看窗外,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哎呀,都这么晚了。耽误你回家过节了吧!”

“我……没事……”

“你快回去吧,家人都等着你吃团圆饭了吧!”

“哦……”

周远这么说着,脚步却没动。秦牧尘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今天谢谢你啦,中秋快乐。”

“没……没事……中秋快乐。”

————

周远离开了,但他脚步很慢。

他没有告诉秦牧尘的是,其实他无处可去——他没有家可回,他也没有亲人想见。自七年前,中秋节对他来说就只有一个意义——母亲的忌日。

他甚至有点羡慕秦牧尘——他有外婆,虽然在病中,但他至少有个牵挂。有牵挂的人在身边,哪怕是在医院走廊过中秋,都不会觉得孤单。

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海边的大豪宅不是他的家,那只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及他们的孩子住的地方。

他刚走出医院,手机就响了。

又是一条短信,还是那个他没存、也不想存的号——

“远,今天过节,外面不好定房间吧。要不就回家住吧。”

他第一反应是把这个女人拉黑,但在动手的前一秒,他又停住了……

————

看着订房app上一片灰色的“已订完”,秦牧尘叹了口气——接到护工的紧急电话,他抓起钱包车钥匙就赶了过来,什么也没顾上准备,连假都是之后和导演补的。不过小糊剧组就这点好,他是最大的咖,没人敢不批他的假。

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今晚可能无处可去。他往上拉了拉口罩帽子,心想,实在不行就去车里窝一夜吧,反正这事以前也没少干。

医院里满是神情疲倦的病人家属,医院外是不时窜起的节日烟花——这一夜,一半人在庆祝团圆,另一半人想留住团圆。

秦牧尘低着头穿行其中,然后他就被叫住了。

“喂。”

抬起头,他就在半天内第三次看到了——周远。

周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折回来的,正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的下面这句话——

“要不……你去我家?”

38卖套的……

直到门铃被按响,那个一直在客厅里练书法的男人才终于相信,他那个向来叛逆的大儿子,居然真的回家了。

门是妻子开的。她脚步急切,满脸殷勤,但房门一打开她就愣住了——除了周远,门外还有一个人。

气氛短暂地凝固了几秒,然后女人立刻换上一副笑容,“快进来快进来!你爸念叨你半天了。”

气派的别墅,典雅的装修,精致的家具,还有满墙书法作品,看起来很有文人格调,但周远却没由来觉得恶心。他大步踩在地毯上,咖啡色的地面上立刻多了几个淡淡的鞋印。

跟在他身后的秦牧尘则停在门口,“要……换鞋吗?”

“我来拿!”不知从哪个房间跑出来一个小男孩,他大概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睡衣,轻车熟路地打开鞋柜,拿出两双拖鞋,然后冲周远道,“你退回去!我妈说了,穿着鞋不能踩地毯!”

眼看周远脸色微变,女人赶紧说,“都……都可以……回自己家……不要拘束……”

小男孩却立刻反驳,“凭什么他可以不换?!他把咱家都弄脏了!”

“小宁!怎么这么没礼貌?这是哥哥,快叫人!”

大概是很少被母亲凶,小男孩立刻委屈地大喊,“他不是我哥哥!我没哥哥!他不是咱家人!”

“住口!”女人赶紧喝止。眼看局面愈发混乱,保姆快步出来,“小宁,咱们该回屋睡觉了!”她抱起男孩就走,但小男孩还扭着身子冲周远哭喊道,“这是我家!不是他家!我不让他进来!”

砰的一声关门,小孩的哭闹消失,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却更尴尬了。周远没说话,他弯腰捡起被小孩扔在地上的拖鞋,放到秦牧尘脚边。自己则胡乱把鞋踢到一旁,光脚踩在地毯上。然后他不自然地向秦牧尘侧了侧身,“这是我爸,这是……”

他顿了一下,女人赶紧接过话来,“我姓陈,你就和小远一样,叫我陈姨吧。刚才小孩不懂事,是我管教无方,让你们见笑了。”

秦牧尘立刻微笑着冲客厅里的两人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我叫秦牧尘,是周远的同事。今天临时来这边有点事,可是因为过节,实在订不到酒店,多谢周远帮忙,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女人立刻笑着说,“反正家里空房间多。小远工作忙,也是难得回来一趟。人多点,家里还热闹。”

“谢谢。”

女人又问,“小秦,你这是……来看病人?”

“啊……是,我外婆在这里住院。”

“什么病啊?不严重吧?”

“没事……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老年病。”

“哦……哦……年纪大了这也是难免……不过这里的医院挺有名的,医疗水平很高,你不要太担心。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开口,我们住在这,去医院也方便。”

“谢谢您,这已经很麻烦您们了。”

“哪有哪有……你是小远的朋友,那就和自家人是一样——”

“好了……”周远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过度殷勤,然后冲秦牧尘道,“走吧,房间在楼上。”

他刚要走,女人又道,“哎……你们还没吃晚饭吧?饿不饿?家里有现成的菜……”

周远一刻都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但听了这话,他还是转向秦牧尘,“你饿吗?”

秦牧尘摇摇头,“刚才吃的馄饨还挺顶饱的。”

女人却笑着说,“你这么问,客人怎么好意思说饿啊。今天中秋节,不饿也吃点月饼吧,你爸在书房里沏了茶,你们一起去坐坐吧。”

周远僵在原地没有动,似是在纠结。几秒钟后,一直站在后面的周父开口了,“他们既不饿,你就给他们端上去,他们什么时候想吃自己吃吧。”

女人立刻说“好”,周父又转向秦牧尘,“在这里不要拘束,需要什么就和你阿姨说。”

秦牧尘点点头,“谢谢叔叔。”

“早歇着吧。”

周远没有理会父亲,埋头就往楼上走,秦牧尘和两位长辈告别后也跟着上去了。他们刚走到二楼,陈姨就快步跟上来,试探地问道,“小远,那你们……怎么住啊?是……住一起……还是……”

此话一出,周远脚步顿了一下。陈姨心里本就忐忑,生怕会错了意,惹得这个继子不高兴,见状她又赶紧找补,“啊……都……都行……不过就是客房还没打扫,我我我这就去——”

“不必了。”

周远冷冷地打断了她。他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把秦牧尘让进去后,就关上了门。

这是一个套间,最外面是一个小厅,周远几步穿过,推开里面一扇门,“你住这间吧。”

里面是一间卧室,是和外面一样的雅致风格。床柜桌椅一应俱全,房间整洁,家具很新,但因为太过整洁,反而看起来没什么人气——就像售楼处的样板房。

“卫生间在那,饮水机在……在……在那。洗漱用品在……这个柜子里,橱子里的衣服都是新的,你随便穿……如果你觉得冷可以开空调,开关在……在……”

周远左右张望着,秦牧尘指了指门后墙上的一排按钮,“是这个吧?”

周远凑上前看了看,“啊……是。”

他很想像主人般流利介绍,却发现他对这房间的了解并不比秦牧尘多多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你还需要什么就随时问我吧。当然我可能也不知道……”

听了这话,秦牧尘笑了,“没事,已经很周到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周远又想了想,然后说,“那你……早休息……”

秦牧尘点点头,“好……晚安。”

“晚安。”

给秦牧尘关上门,周远又推开了隔壁的门。这是一间琴房,不过里面还有一张沙发,足够睡觉了。沙发很新,上面连坐过的痕迹都没有——就像这间屋子,虽然名义上是他的房间,但他也没住过几天。

这栋别墅是母亲离世后父亲才买的——为了娶那个女人。当时周远正在外地上大学,一学期才回来一次。大二时他签了super娱乐,大学、公司两边跑,生活更忙了,也就更有理由不回来了。所以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太多属于他的痕迹。

躺在陌生的沙发上,周远突然觉得今天的事情发展好不真实——他本来只是想悄悄回来一趟,在母亲生前住过的医院坐一会,再悄悄离开,怎么就意外遇到了秦牧尘,还把他带了回来,让他看到了自己家里的一地鸡毛……

他一点困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今天遇到秦牧尘时的样子——他头发凌乱,神情焦急,口罩也遮不住脸上的憔悴,全然没有之前的光彩夺目。

这反而让他看起来更真实,更像个有血有肉有弱点的人。

也让人更想……保护他。

一想到这里,周远赶紧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沙发里,试图压住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

但没过几分钟,他又坐起来了。

————

洗了澡,秦牧尘走出浴室,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剧组没找他,经纪人没找他,王总的秘书没找他,医院也没找他。

紧绷了一天的心,终于感觉轻松了些。他站在窗边,打开窗户,让微风吹进来,一边看着窗外的夜色,一边盘算最多还能向剧组请几天假。

然后他就听到隔壁的开门声。

那么近,应该是周远吧。他想。

随后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那步子很轻,只走了两下就停了。秦牧尘又等了一会,也没听到其他动静——像是人站在小厅里就没再动。他心中疑惑,走到门边打开门。然后……他们就在半天内,第四次四目相对了。

小厅里没有开灯,秦牧尘的房间门一打开,满室柔光就泄在周远脚边。而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站在光里的秦牧尘脸带迷茫,“有……事吗?”

此刻的周远就像个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小孩,浑身都紧张起来,他支吾半天,最后来了句“呃……你……抽烟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脑子抽了。

秦牧尘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还是如实答道,“可……我没带……”

“没……没事,我去买!”

他说完就跑开了——仿佛再多耽搁一会,脸就红得连夜色都盖不住了。

————

“小远,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周远刚一下楼就被叫住了,是陈姨。

周远不欲多说,只含混“嗯”了一声就继续往外走。但他刚走到院子陈姨就追了出来,“小远你去哪啊?这晚上外面挺黑的……别走远了不安全……”

“我去趟便利店……”

“你说小区门口那个吗?”

“嗯……”

“那个已经关门了。”

听到这话,周远才停住脚步,“它不是24小时的吗?”

陈姨笑了,“它是那么写的。但这边住家少,晚上也没什么生意,所以老板早早就关门了。你要买什么啊?也许家里就有呢……”

“不用了,谢谢。”周远胡乱回了句,就开始低头查手机地图——这里是别墅区,一面是海,一面是山,地广人稀,周围似乎没有别的超市。

他脸上还带着没褪的绯红,神情里又透着焦急。看他这副模样,陈姨欲言又止,支吾片刻才说,“那……那个……外……外面倒是有个……无人售卖机……你可以去看看……”

周远抬起头,“在哪?”

“就……就过了马路,在对面……巷子里……”

“好,谢谢。”

“不……不客气。”

周远刚要走就想起来自己对香烟品牌一窍不通。他本想给秦牧尘打个电话,可一抬头就发现,秦牧尘的房间正对院子,此刻的他就站在窗边吹风,对上周远的目光后还冲他挥了挥手。

周远仰头问道,“你要哪种?”

秦牧尘趴在二楼窗台上,“都行。你看着买吧。”

“那我就买最贵的了?”

“好啊!”秦牧尘笑了。

“买几盒?”

“看你,我都行。”

周远冲他比了个ok就出去了,没看到一旁陈姨古怪的脸色。

十分钟后,周远回到房间,两手空空。

坐在窗边的秦牧尘一脸疑惑,“没买到?”

周远脸色有点不自然,“啊……没……没有卖的……便利店关门了。”

“你刚才不是去马路对面买的吗?”

“那个……不是……卖烟的……”

“那是卖啥的?”

周远的脸色更不自然了。但看着秦牧尘困惑的表情,他只得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卖套的……”

39我只是个过客

此话一出,秦牧尘愣住了。几秒钟后,他才突然发出一声爆笑。

“噗哈哈哈哈哈……”

周远感觉更尴尬了——一想到刚才陈姨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真宁愿今晚和秦牧尘露宿街头,在大马路上睡一夜……而此刻,这个和他一起被误会的人居然还在笑……

“哎呀……那我们刚才还在扯着嗓子讨论买哪种……买几盒……还最贵的……天呐……这也太尴尬了……”

他嘴里说着“尴尬”,但周远看他笑得不能自己,一点尴尬的样子都没有,于是没好气地说,“对啊……你以为你逃得了!”

秦牧尘笑着眨眨眼,“我无所谓啊,反正你家人又不认识我,我以后也不来了。我只是个过客,来客串一场的路人甲罢了……”

“切……”

周远绷着脸,秦牧尘又笑着说,“不过有一说一,你家人还挺开明的啊,非常地……尊重你。”

周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他从包里拿出今天在医院外买的酒,晃了晃,“没有烟,有酒,喝吗?”

秦牧尘却没接茬,“哎我说,你还是先去问他们要包烟吧……省得他们误会……”

“用不着……”

“我看你家人挺开明的,你领人回家都不管,应该更不管你抽烟了吧……”

“谁在乎他们管不管……”

见他语气带刺,秦牧尘也敛起玩笑的表情,“怎么?和家里闹矛盾了?”

“没有……”

“还说没有?你这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又是假装滥交的,气谁呢?你爸?”

听了这话,周远一扬眉,“怎么?你怕了?你刚才不还无所谓嘛,不是没人认识你、你只是个过客路人甲吗?”

秦牧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又是何必?”

周远不再理他。他拉开橱门,随手拿出两个玻璃杯,和白酒一起放桌上,“喝吗?”

做工精致的威士忌酒杯配的是超市开架上包装最质朴的二锅头,看着这混搭的组合,秦牧尘无奈一笑,“行啊,陪你喝。”

周远拧开瓶盖,两个杯子各倒了些,自己拿起一杯,又递给秦牧尘一杯。碰过杯后,秦牧尘喝了一口,周远却一口气全干了。

但下一刻他就辣得咳了起来。

看他这样,秦牧尘忍不住说,“你喝慢点,这样很容易醉的。”说完,他也陪周远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同样的小半杯白酒,他却喝得神情自若,周远勉强压下咳嗽,不服地问,“那你呢,就不怕醉?”

秦牧尘挑眉一笑,“我练出来了啊。”

周远又要去倒酒,秦牧尘赶紧说,“唉唉唉我说你少倒点!”

“别拦我!”

周远也不知是上头太快还是借酒撒疯,语气很冲。秦牧尘无奈地笑了,“我不是拦你,主要是……你就买了这一小瓶,喝太快,一会该不够喝了……”

周远撅着嘴没说话,像在和什么置气似的。秦牧尘又道,“我说啊,你要心里烦就出去搓一顿,吃点好吃的,撸个串涮个火锅啃个小龙虾都行……最起码还不亏待自己的嘴。酒有什么好喝的啊……”

上次一起抽烟时他就是这副对待小孩的口吻,周远更不服气了,“那你呢?不好喝你还练出来了?”

“就是因为不好喝才要练啊。”秦牧尘笑着眨眨眼,“你见哪个饭局上有人会说‘我来晚了,自罚一杯奶茶’的?又不是非喝不可的场合,干嘛喝这个啊……”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月饼盒,推到周远面前,“吃点月饼也比喝酒强嘛。”

“我不吃,你吃吧。”

两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周远冷冷看着窗外的一团漆黑,气鼓鼓的,秦牧尘则低头认真研究起月饼的口味来。他一边翻看包装一边说,“这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上牙不碰下嘴唇的,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点闹心事啊,正常啦……”

“是吗?”

看周远依旧紧绷的脸,秦牧尘淡淡一笑,“怎么,你要比惨啊?……咦,这有个蛋黄莲蓉的啊!”

秦牧尘拿起一个月饼,递到周远面前,“尝尝?”

周远冷着脸摇摇头,“我讨厌吃月饼。太甜。”

见他不吃,秦牧尘也没勉强,他掰下一块放进嘴里,但下一刻就痛苦地皱起了眉,“你说得对,是太甜……齁得慌……”

“那你还吃?”

“过节嘛,吃个氛围。再说,蛋黄还是好吃的。”

秦牧尘又咬了一口,边吃边说,“我小时候最爱吃这里面的蛋黄了。记得有一年中秋,不知谁送给我家一盒月饼,包装特别精美,最中间就是个双蛋黄的。当时我一个没忍住,就把里面的两个蛋黄都给抠着吃了,我又嫌剩下的太甜,就又装回包装袋,摆了回去……结果过节那天,我爸当着一大家人的面,拿出了那盒月饼,然后把最中间那个,捧给了我外婆……”

他说得绘声绘色,周远忍不住问,“然后呢?你挨打了吗?”

“那倒没有,哪有过节打孩子的啊!”秦牧尘笑着眨眨眼,“只不过这事被我爸妈从八岁一直笑到我十八……”

他语气轻松,眼神带笑,看得周远脸色也松了些,他叹了口气,“那你家氛围还挺好的……”

秦牧尘打量着房间里雅致的布局,然后说,“看你家这书香门第的样子,你童年应该过得很严格吧?”

周远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书香门第,老迂腐罢了。”

他又抿了一口酒,然后说,“我爸年轻时自恃有才不得志,他写的书编辑看不上,老被退稿,他就改去培养我,整天逼我背诗写作文,估计是想着自己当不成作家,就要当作家的爹。不过他现在得志了,书也出了,名也有了,再养儿子就娇生惯养了……”

秦牧尘知道他说的是刚才那个被宠坏的小男孩,但还是笑着说,“小时候记性好,多背点东西也不吃亏。你现在搞创作也用得上嘛。”

周远摇摇头,“并没有……我小时候可叛逆了,他越逼我,我就越和他对着干。他逼我看书写读后感,我就故意在笔记本上抄歌词。他要给我报少年宫的书法启蒙班,我就非指着隔壁说我想学弹琴。他看不上流行音乐,我就故意在他面前唱烂大街的口水歌。”

秦牧尘扑哧一声笑了,“但你爸也算歪打正着,少了个大文豪,倒培养出来个歌手嘛!”

“和他没关系,都是我妈……她不知道我是故意和我爸置气,还以为我是真想学,最好的钢琴说买就买,最贵的老师说请就请,搞得我不得不学了……”

“得亏你自己也喜欢,不然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可不就是骑虎难下!哪个小孩愿意每天花好几个小时练琴啊?无非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被迫处出了感情。”

说着,周远叹了口气,“我妈这个人啊,工作上整天和钱打交道,私下呢就特别崇拜艺术。年轻时非要嫁给我爸那个只会写酸诗的教书匠,后来他俩感情不好,她又一门心思培养我,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可她培养你还是挺成功啊。”

周远摇摇头,“她曾说希望我读最好的音乐学院,签最好的音乐公司……可现在回头看,考上又如何,签了又如何,人生就像爬山,翻过这一座,还有下一座更高的等着,永远爬不完,没劲透了……”

说到这里,周远感觉鼻子酸得厉害,他没继续说下去,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然后借那股辛辣味清了清嗓子。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远处的大海,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澎湃汹涌,等待着吞噬靠近的一切。

秦牧尘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握着酒杯,看着窗外的夜色,“也许她并不是非要你翻最高的山。她可能只是想让你有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有选择的权利,不用被迫谋生……也许,她只是想让你快乐。”

听了这话,周远沉默良久,然后他转头看向秦牧尘,“那你呢……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秦牧尘笑了,“周大记者你是要采访吗?”

周远没回答,只直直盯着秦牧尘。他似乎有点醉了,视线中的秦牧尘开始虚焦,像罩在玻璃盒子里的玩偶,五官都看不真切了。但他脸上的笑依旧清晰,像贴在盒子外的包装纸。

他好想撕下来……

“为什么不喜欢呢?难得有个职业不看学历,工作体面,来钱还快。不是每个人都能靠脸吃饭的,爹妈给的本钱,不能浪费啊……”

昏黄灯光下,秦牧尘的脸看起来很柔和,原本深邃的五官也像蒙了一层滤镜,滤掉了锋利的棱角,只透出一团温暖。他好像还在说什么,但周远听不清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个即将飞远的气球……

他想伸手去抓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40怎么就那么巧,偏你来了她就死了呢

再次清醒已经是第二天了。

刚醒的时候周远整个人还是蒙的,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被子……他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卧室。

他努力回想昨晚的事情——他和秦牧尘坐在窗边喝酒聊天,然后……他觉得很困,好像就……睡着了……

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脑袋晕沉沉的。所以是秦牧尘把他扶回房间的?

那他人呢?

周远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忐忑地打开卧室门,却发现外间空无一人。昨天两人坐过的沙发上被子叠得整齐,但沙发罩上有些压过的痕迹。

所以秦牧尘把他扶回了卧室,自己却去睡的沙发?

桌子上还摆着酒瓶和酒杯——都空了。旁边放着半块月饼,应该是昨天秦牧尘没吃完的。橘黄的蛋黄镶嵌在中间,周围是淡黄色的莲蓉馅,因为放了一夜,表皮已经有点干了。

周远盯着那块月饼看了会,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咬了一口。但下一刻他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果然齁甜。

————

周远人还没走到楼下,就听到咚咚咚的音乐声和兴奋的喊声,“快点快点!加油加油!”随着一声结束音效,小孩喊得更激动了,“哇哇哇好高的分啊!!哥哥你也太厉害了!!”

随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好啦,下一轮该你了!”

“不嘛不嘛!你玩得好!你继续!!”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正端着平板电脑不知在看什么。听到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秦牧尘抬起头,然后笑着说,“早啊。”

这个陌生场景看得周远有点愣,他点了点头,“早……”

坐在沙发上的小男孩只看了周远一眼就又转向秦牧尘,“哥哥你再打这一首!这个好难,我过不去!”

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是游戏《节奏大师》的页面,难度等级那一栏红彤彤的“困难”两个字格外显眼。

秦牧尘满脸为难,“这个我也打不过去啊。太难了!”

“不可能,你那么厉害,肯定能打过去!”

“可这是困难模式啊,我真过不去。”

一听这话,小男孩不高兴地瘪起了小嘴,“那怎么办啊?”

“要不……让你哥来帮帮忙吧。”

小男孩不情愿地看了远处的周远一眼,眼里带着明显的疏远,“他……会吗?”

秦牧尘笑了,“你哥弹琴那么好,肯定比我们厉害啊。”

“那……好吧……”

秦牧尘立刻冲周远摆摆手,“来帮我们个忙吧!这一关太难了,我们都过不去。”

平板被塞进手里,游戏开始,一首极有节奏感的歌开始播放。代表节奏的方块从屏幕上方滚下,它们长短不一,位置不定,玩家需要精准点击每一个方块,不遗漏也不多按。这既考验人的音乐节奏感,又考验手速。而作为一首“困难”模式的歌,它节奏快,旋律复杂,方块落得眼花缭乱,让人应接不暇。

但周远手速更快。

随着屏幕上的分值不断飙升,小男孩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怀疑到惊讶地瞪大双眼,再到兴奋地高喊“加油加油!快!快!”一局玩完,看着屏幕上破纪录的高分,小男孩已经彻底被征服,“哇!你也太厉害了吧!你怎么做到的?”

他满脸崇拜,周远却只是淡淡地说,“你学几年琴,也就能做到了。”

“真的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小男孩有点为难,“可我还要上书法班,我不想再学别的了……”

“那就随你了……”周远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时书房门打开,周父走了出来。一看到他,秦牧尘立刻打招呼道,“叔叔好。”

周父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小儿子,“今天的字练了吗?”

小男孩脸上的表情立刻暗淡了,“没……”

“那还在这玩?”

小男孩不甘愿地放下平板,灰溜溜地离开了。客厅里原本轻松欢快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周父又盯着周远,一脸严肃,“请客人来家住,却让客人睡沙发,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周远有点尴尬,秦牧尘赶紧说,“不是的叔叔……周远本来让我睡卧室的,是我说不用的。而且那沙发也挺舒服的。”

原本在厨房忙活的陈姨也跑出来解围道,“都怪我……是我没提前收拾出来客房……”

周父依旧板着脸,“他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有手有脚,不会自己收拾啊?都工作了还整天和个小孩似的,只想着自己!还有,都几点了才起床?有客人在还起得那么晚,像什么样子!”

陈姨只好继续打圆场,“小远好不容易回家休息一天,你就让他多睡会嘛。起那么早干嘛啊?又没事干。”

“看看书背背诗练练字……干什么不行?一日之计在于晨!不趁有空时多积累点文化知识,将来出去露怯丢人啊?!”

“小远念了那么多年书,又不缺文化……”

“不缺文化还写那么水的词?”周父打断了妻子的话,他冷冷盯着周远,“你新发的那首歌,歌词是你写的?”

周父语气不善,周远低着头,没看身旁的秦牧尘,只胡乱“嗯”了下。

“小时候就让你多背点古文古诗,你不听。这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写歌和写诗是一样的,讲究一个主题明确统一,感情层层推进,语言简练精准!可你呢?你写的是什么?东拼西凑,胡诌八扯……知道的是你肚子里没有墨水,写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字典撕了抓阄凑出来的词呢!”

周远一向反感父亲把工作上那套“好为人师”的做派搬回家里,但听着这些话,他又有点理亏……

“写词,不是凑上韵脚就万事大吉了,每个字都应该反复推敲,反复琢磨!你做到了吗?”

周远哑然。

“就拿你第一句来说,‘我走过雨季的巴黎’。那我问你,你写这句词之前,有没有去查查雨季的定义?有没有去查查,巴黎有雨季吗?”

此话一出,周远看到一旁的秦牧尘侧脸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被训后的尴尬,又像是在……憋笑。

“雨季,那对应的是旱季,只有在全年降水差异大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才有。巴黎在哪啊?那是欧洲西部,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湿润多雨的地方哪有雨季?”

父亲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陈姨赶紧说,“好了好了!艺术创作嘛,本来就是发挥想象二次加工,你扯这么学术干嘛!”

“这不是学不学术的问题,这是初中地理,是常识!让他从小不好好念书,这基础教育就没打牢!”

“行了!照你这么说,市面上就没几首歌能听了!写歌又不是写论文,你还每句歌词后面都加个注释列明出处吗?你不能拿你带研究生的要求来啊!好了,小远,快去洗手吃早饭吧,我们都吃过了。小秦,你起那么早,也再去吃点吧。”

陈姨硬生生岔开了话题,秦牧尘赶紧点头说“好”,然后拽着周远就出去了。

餐厅门关上,盖过了陈姨那句“有客人在呢,你给孩子留点面子!”周远绷着脸,秦牧尘忙说,“怪我怪我……是我初中地理没打牢……让你替我背黑锅了。”

“和你没关系,他这人就这样,看别人怎么都好,看我哪哪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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