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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11 床和呼吸

 

晚上我是和祝余一起睡的。

昨晚太困,我什么时候躺在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的原因不明。脸发烧后我顾不及看祝余表情,磕磕绊绊去腾地方给他放生活物品。然而月亮东升,星星眨巴眼睛,夜晚总是要留给睡眠。

祝余从洗手间出来时我正拿我的枕头和凉被去沙发,他快步过来阻止我,带给我被捏着的手腕些微潮湿的水汽。“我睡沙发。”祝余抱起我的东西,转而将自己的拿出来,“我是借宿的人,没有让主人蜷居的道理。”

但其实,沙发对我而言并不拥挤。

捡了个人回家,作为这件事的主动者应该担负照顾的责任,并非因由那一点施舍而理直气壮,将人当做可有可无的物品。应该给他足够的空间、应该安抚他的情绪,孤身者如果进了家门,就不应该再可怜巴巴。

“可是沙发不够长。”

我有过和昨天相似的生活,躺的地方比沙发还要硬和冷冰,睡觉的时候脚悬在空中,质硬的塑料和金属阻止血液流通。先是一点点麻,后面半个身体都是蛇蚁的游走和啃吃。咬着唇齿不发出声音的滋味太难受,连挥手发泄都是受刑。祝余也要经历这个吗?

如果他经历了,我想我算不得一个好人。

“祝余。”我说,“你会不舒服的。”

“但你也会不舒服。”

祝余将自己的枕头放在沙发上,枕头和仍和边缘的线平行。“虞生。”他稍稍柔和了眉眼,脸同声音的攻击性都被削减,“你昨天睡在这里,只十分钟脚就掉了下来。”

“啊?啊?”

我实在惊讶,瞪大了眼睛看向祝余,耳朵很快烧起来,随后是脸、站立着但开始发抖的身体。羞窘让我烫得很快,手腕上的潮气飞一般消失,它被蒸发的速度连炎热的夏日都比不及。祝余又在说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手做了个从上往下拉下长裤的动作,却只告诉我:“所以我就把你抱到了床上。”

语言可以选取,但下意识的肢体很难说谎,或许是祝余的手臂很长,我从他的比划里感觉裤子已经升到我的大腿根部。我不知道祝余有怎样的碰触,从他口中乱动的裤脚。

他是否不经意间碰到了其他地方,他是否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又一次无故掉泪,然而这次没有低头,祝余的脸在游动的水下被扭曲,他又一次急急上前。“虞生。”那声音紧张的,“你怎么了。”

眼泪落在地上,落在我尚未被衣服覆盖完全的锁骨周围,我看着祝余,任由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成长中唯一一个必须掌握的技能是我秘密的卫兵,我要确认祝余脸上没有心虚、没有玩弄和恶劣的要挟——用称之为怯懦的软弱。

“对不起。”我没有在祝余脸上检测到那些,于是哭着向他说,“我只是觉得丢脸。”

“虞生。”祝余揉了揉我的头,又抽纸给我擦眼泪,这位比我年长的大人捧住我的敏感,“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他顿了下,用更重的语调说:

“那只是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突然而至的夸赞使我又昏昏然,纵使我脑海里没有睡觉掉下床的记忆,我也选择相信祝余。

“那我们、我们一起睡吧。”

因为被说可爱,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苛待祝余。

“都是男性不是吗?”

在慌慌张张将祝余的东西拿到床上后,我又一次笃定的。

“我们都是男性。”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祝余的眼睛又轻轻眯起来,但当下的我尚不知这时的他已经在审视“男性”这个用词。“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用一只手摸了摸脸,等不到回答后又用两只手将它捧住。“祝余……”我犹犹豫豫,“我洗好脸的。”

“是的,很干净很完美的脸蛋。”他又夸了我一次,“我在想怎么说谢谢。”

这次我的害羞不张扬,只耳朵悄悄在红。没关系啦四个字荡在空中,像喝醉了酒一样发软且轻轻飘飘。我告知林禅语的判断果然没错,祝余真的很有礼貌。

我不爱看电视,也不会打游戏,晚上要说有的娱乐活动是偶尔和林禅语的聊天。十点半正是好眠,祝余看我。

祝余竟有和我一样的生物钟。

“睡觉吗?”说完这句话后我打了个哈欠,又如往常一样熟练地将凉被盖在身上。现在还不算盛夏,窗口的夜风将屋子的温度降下,没有风扇的吱呀声。凉被拉得长长,我在暖黄的灯光下只露出一双等着祝余关灯的眼睛。

“咔哒。”一声,我小屋的光源灭了。

床铺有一瞬的下沉,祝余睡在离我有半个手臂远的另一边。一个空间里有两个人,我趁着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试图去感受今天早上粗略感受过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可是现在的祝余太安静。

祝余不会呼气吸气吗?我耐心等待了两分钟,在心里否认这个荒唐的猜想。可祝余为什么没有动静?我咬了咬嘴巴,在黑暗试探出声。

“祝余,你睡了吗?”

祝余回我:“没有。”

“祝余。”我又继续,“可是我听不见你在呼吸。”

“我小时候练过些体育。”祝余说,“没睡着时呼吸声可能不太明显。”

“啊……”我有些遗憾,把被子重新拉到鼻子上。

“虞生。”祝余轻轻笑,他向我建议,“你要不要睡过来些?”

“为什么?”

“这样你既拥有比现在大的空间,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气息。”

我实在是想,于是略略往祝余那里挪了一点。

“还是没有。”

然而祝余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了。”

祝余移过来一点,和我只隔一个拳头,他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

“噗嗤。”我没有忍住笑,“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祝余减小了力度,“现在呢?”

“还是有一点点刻意。”

“好的。”祝余很耐心,他又放轻了,“这个呢?”

我感受到了。

那小小的、悠缓的、存在感如婴孩一样的呼吸。

我侧过身去看祝余。

月光透过窗户,打在我的房间,打在祝余的脸上。他很英俊,一双猎狼似的眼,高挺的鼻、坚毅的下巴上,一抹笑淡淡地被唇角勾起。

我扯着被角,手偷偷摸了摸又擅自升高温度的耳朵。

“祝、祝余。”我说。

“谢谢你。”

祝余说他要找的人还在西区流窜。

我所在的地区鱼龙混杂,多是舞厅和夜总会,因为早年间出过的群殴事故,兼城市开发停顿,房租比其他地方便宜。普通人生存的韧性很强,所以即使这里臭名远扬,也有用正经渠道讨生活的寻常百姓。

林禅语阻止不了我收留祝余,但她明令禁止我和祝余的其他事情有牵扯。“尽量不管不看不问。”说这个的林禅语手里夹着一根女士香烟,凌艳的眉目张扬,“虽然你捡回的是个帅哥,但看那样子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那……”我好奇地问,“他像个什么人?”

闻话的林禅语顿了顿,她掐灭香烟有些吃力地看我,我知道自己又暴露出了无知的一面。亏得卤肉小摊前面有玻璃,阻挡她因为怒我不争而试图捏我的脸的手。

“小土鳖。”这个称呼没有恶意的,“你要不要看看《古惑仔》电影?”

我非常坚决地摇头拒绝:“我不喜欢见血。”

“不喜欢见血——”林禅语故意拉长声调,“那为什么喜欢祝余?”

“啊?”我夸张地感叹了一声,“祝余是古惑仔吗?”

林禅语沉默,过一分钟后不再沉默的林禅语说“孺子不可教也”。

好吧,我的确是不如何聪明。

打工的日子其实很枯燥。卤菜的前奏几乎是老板一人包办,他极宝贝自己的独家秘方。我能够学的就是确认食物的熟度,拌菜的配方、掌握放料的尺度,而这些随着我天天剖鸡解鸭已经深深刻在脑海。对于眼前的买卖,虽在和人交流中还不算从容自得,但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惧意和新鲜。

而祝余很新鲜。

祝余是一个我不知道来处的天外客,他屈膝坐在西区的昏暗巷尾,身上只一点儿照不亮全身的火光。他有年龄,告诉我正在追债,却并没有说清那人拿走的是什么款项。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祝余好像给了我否定的答案。可他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人,同他一样高的没有他强壮,和他一样强壮的没有他整洁。

在没有顾客的无聊间隙,我因为这份新鲜不得不对神秘的祝余进行钻研。他是老板吗?那样高的身量又或许是运动员,他是军人吗?可备受崇敬军人如何又被家里限制消费?我对这个世界了解少少,知道的工种过了一遍,觉得祝余或多或少都不适合。

林禅语的话围绕在我耳朵,我看着眼前的美食,小声地问它们。

“祝余是什么人啊?”

然而我很快又知道。

祝余似乎拥有什么神奇能力,他掐准了我二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将电话打给我。那时我正吃着雪糕往卤肉店走,没有融化完的糕体在我的嘴巴里,使得惊讶的话变得含糊:“森么?你说你料……做一个小灶?”

电话那边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这附近的饭少点味道。”祝余同我解释,“我昨天来接你时,看到你的伙食也不算好。”

老板节俭,习惯加工没有卖干净的卤菜,不过便宜的蔬菜更多。一锅出来苦味覆盖住肉味,虽然没有缺少营养,但的确不算美味。我中午会在店里吃饭,而晚餐没有规定,一半时候我会提前和老板娘说要留下,另一半时候和林禅语一起。昨天祝余来接我,我因太忙最后吃的冷饭,或许对着碗唉唉叹气的样子被祝余看到……天啊,竟然被祝余看到。

“你不用管我的。”我吞下雪糕,在祝余看不到的地方手忙脚乱,“只是我家没有做饭的地方。”

“今天房东过来。”祝余跟我说,“我跟他说了,他说我们可以用旁边阳台外的小仓库,只是需要整理。”

“虞生,我已经整理好了。”

我有很多想问的,例如一年到头只收租才会出面的老板怎么会才收完房租又回到他的房产,例如为什么祝余可以劝动房东打开他的仓库,例如……

“祝、祝余。”我又结结巴巴,“你身上不是没钱了吗?”

“找了个日结的工作。”他回答我,“身上有闲余。”

我还欲往后问,这次祝余比我先说话,“虞生,吃糖醋鱼吗?”

糖醋鱼我还是两个月前在林禅语家吃过,很是想念。

“吃的。”

“吃番茄牛腩吗?”

祝余又抛出美食,我脚忍不住踮了踮:“吃的!”

“那水煮肉片?”

“吃!等等等等——”我匆匆忙忙制止,“这太多了!家里没有冰箱!”

祝余又笑了笑:“虞生,家里不需要有冰箱,我能解决剩下的。”

“这花费很多。”

“钱明天就可以挣到。”

“虞生。”祝余安抚我,“我想通过我的方式答谢你。”

他话至此,我不能再推拒。

“那祝余。”我轻轻说,“先谢谢你。”

祝余大概是真的有魔力,今天我下班比任何时候都准时,在和林禅语发“我要回家和祝余一起吃饭”这条信息后我就急急地小跑回家。太阳斜着,像个流心的咸蛋黄,手机林禅语的信息滴滴,我却无心去回,归家的路有这样长吗?我看着落日,云连片的烧着,稍远处是粉红色。

拐弯、上楼、再前进一点到没有安装泡沫彩钢的阳台,入目一个小房间,窗子处有比夏天更高温的白色雾气。

“祝余端着一碟鱼出来。”他穿着背心,身上系了条深色围裙。不像厨师,倒像市场鱼摊上剖解鱼虾的冷面刀手。这样一张脸的人能做出怎样的食物呢?我呼呼喘气,在祝余给我打招呼时回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祝余愣了一下,步履好像出现失误,他微微歪了身体,但手上的碟子还是稳的。“虞生。”他似乎有点狼狈,“先把它端进房间好吗?”

食物太香了,祝余当是一个极优秀的大厨。我解除克制,小鸡啄米般点头。

而祝余又笑了。

美食在手,我哼着歌将鱼端进房间,把它放在祝余已经铺好桌布的桌子上,随后又去解决我的挎包。刚把它放在衣架,隔壁的隔壁,久不碰面的街坊闻到香味过来。

那是一对结婚三十年的珍珠夫妻,他们诧异阳台开了火,想要来看个究竟。

我许久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一时间心里生怯,只悄悄跟在后头。为首的叔叔先看到出来洗东西的祝余,他先说:“小伙子是个生面孔啊,最近才住进来?”

祝余说是。

那叔叔继续说:“做这样香的饭,是给女朋友?”

他语出惊人,猜测的思路却也是朋友、家人、恋人中符合的一个。可和祝余吃饭的偏偏是我,我不算家人、不算深交的朋友。

我也不是女孩。

叔叔还在等祝余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砰砰直跳,我是希望祝余否认的,否认叔叔嘴巴里那位我也不知道的女孩。可不知为什么我又有点难过,心悬在高地,腿脚发软地等祝余的回答。

可祝余没有说话。

这应该算作否认,因为我和祝余或许还没有到列出的那三种关系,然而在静默中我又无端失落,再嗅不到菜的香味。

“小伙子。”刚刚在门口看厨房的阿姨似乎没有听见叔叔的问句,她用一种过来人的智慧问祝余,内容和刚才差不多。

“这饭是给对象做的吧?”

我几乎在这相同的问句中瘫倒,祝余会回答吗?

我听见了。

祝余笑着“嗯”了一声。

祝余的应答我没有敢去求证。

叔叔阿姨只略略与祝余交谈便携手返回家去,谢绝了祝余分出来的大餐。我在祝余说话后便撑着墙回到屋里,直至不如何见面的邻居离开。虞生,我用冷水拍拍脸颊,任由胡乱迸溅的水珠把短短的齐刘海打湿,镇定镇定镇定。

祝余或许说的玩笑话。

很快番茄牛腩的香味也从房间传来,我离开洗手间时脸已经不如何滚烫。“天气很热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祝余问我,放下手里的大碗预备用手来确认我的体温。他很可靠,所以即便我并非是因为发烧而热烫,也愿意站在原处静静等待检查。

一双温热的手扑面,掌心覆上我的额头,隐隐能感觉到它因曲起而造出的折痕。祝余的手被我的刘海打湿了,沾上夏日的潮气。大拇指靠近我的眼皮,过短的距离使得它成视野里一道不明晰的虚影,我眨了眨眼睛,被水浸透的睫毛扫了祝余的指腹几下。

好像是被烫到了,祝余快速地撤退。

我心有疑惑,抬头去看他时只看见一抹匆匆而过的幽深眼神,下一秒一切如常,仿佛刚刚存在过的都是错觉。

“还好。”他又有些庆幸地对我说,“你的体温正常。”

当然是正常的,我回忆刚才几乎红透的脸,知道它变成那样并不是因为生病。

不过后面我几乎没有时间思考。

三个菜一个汤摆盘上桌,在这个太阳尚未完全落下的傍晚我成豪华酒店里的宾客。祝余先给我夹了一块鱼,酥脆的皮、酸甜的汁,咬在口中的幸福感让我满足地眯上眼睛。怎么会有人这样会做好吃的!一口鱼肉下肚,我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

“天才般的美味!”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大、语气太过铿锵,祝余再没保持住淡然一下子笑了,他英气的眉弯了一个小弧度,透出一种经过沉淀的快乐来。“合你口味就好。”他用公筷夹了一块牛腩,“尝尝这个。”

牛腩下肚,我眼睛”蹭“地射出光芒。

“天哪!这个也非常非常好吃!”

“水煮肉片?”

“它好嫩好滑!”三个菜尝完,我几乎要尖叫了,“好完美的油泼味道!祝余你果然是大厨吧!”

“嗯……”在我崇拜的眼神中祝余故意买了一下关子,“我记得、我似乎是是考了厨师证书。”

我又一次竖起熟悉的大拇指。

这顿饭吃的我忘其所以、肚皮圆滚。如果不是实在吃不动我还要就一碗大米。祝余该是少见人饿虎扑食的样子,这样久的相处时间里头次对我表现出惊讶。“吃得太多不好消化。”他婉拒我再来一碗的请求,“明天也有好吃的。”

我长久蛰伏的馋虫被唤醒,一时间竟有点无理取闹。“真的吗真的吗?”我拉长了声音问祝余,或许过于安逸了,它并不咄咄逼人,听起来更像在撒娇。

祝余的声音微微低哑着,他在我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又摸了摸我的头向我承诺。

“真的真的。”

吃饱喝足后我才有时间回林禅语的消息,经过漫长时间的等待,她的聊天框从最初的“祝余给你买饭啦,可以不是彻底的软饭男”到“虞生你在吃什么吃到现在都不回我”。再过二十分钟是从好大段的省略号到“一小时了这样长时间是国宴吗”。“虞生。”她最后问我,“…你真的是在吃饭吗?”

“——你不会是在吃祝余的--吧?!!”

我看到最后,惊得差点把怀里的手机打翻。

初中学校的生理教育较为书面化,各个部位的称呼都很学术。我出来打工遇到林禅语,又经她介绍在酒吧兼职,所以狂野的那部分是她帮忙补齐。二十岁的林禅语在灯红酒绿的包厢里告诫十七岁的我:“要小心男人的那个。”

在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后,她又换了种直白的说话方式:“要小心男人的鸡巴。”

当时的我大为震撼、极度惊恐,甚至有些想回避她口中的、自己身体也有的一部分。然而在人群混乱的西区、声色暧昧的酒吧,口头上的性骚扰和和肢体的过度触碰更甚于林禅语说的。但尽管如此,在谈到关于它的时候,我依旧选择用“--”去代替。

林禅语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的脸连同身体在这份猜测中迅速变红,战兢,没有性经验不代表对有关它的一切全然无知。“没有!不是!!”手哆哆嗦嗦敲下这几个字,过度的羞赧快要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吃饭啊!糖醋鱼、番茄牛腩、水煮肉片。真的吃饭!!”

“好的。”她迅速回我,“从你的态度上我可以看出来,你们还是清纯的室友关系。”

“本来的事!”

“本来什么本来?我可爱的小鱼宝宝,你不会真以为祝余是个善良的好人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据理力争,“他也没有做过坏事啊。”

“……”

“他做饭真的超好吃的!”

“……………”

“还帮我洗过衣服。”

“。”

“晚上睡不着还会逗我,很贴心。”

“虞生。”这次林禅语终于开始打字回我了,“你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什么?”林禅语严肃的语气让纵然还摸不清头脑的我如临大敌,“我怎么危险了?难道生病了吗?”

“哎。”这次林禅语打了语音电话过来,“恋爱经验为0的小白,让姐帮你确认点事情。”

“嗯?”

“嗯嗯嗯嗯的!确认祝余能不能和你谈恋爱!”

“虞生。”林禅语问我,“你不想和祝余谈恋爱吗?”

和祝余谈恋爱?

和祝余谈恋爱?!

“不不不、不是的!”我艰难地回话,“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祝余有没有呢?如果他有,你又会不会答应呢?”

林禅语的话让我愣了愣,我猛的想起下午,距离现在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过去。被冷水压下、被美食牵离的面热耳红和心悸卷土重来,有那样一瞬,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人不一样的身体。

而林禅语在这一瞬里跟我说:“虞生,试探一下吧。”

“我们只是试探一下。”

电话挂得太快,我来不及说否定。

于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收拾完碗筷的祝余在走进房间后看到穿好女装准备出门的我。

还是那双有跟的鞋,不同的是紫色的吊带长裙换成了蓝粉色挂脖裙,我有点焦急地调整背后的抽绳。虽然多吃了一点饭,但我的小腹并不露相,腰部如以前一样依旧显示出了曲线。

“虞生?”祝余现在门口,和我说话的语气有些惊讶。

“啊。”我紧张地站起来转向他。可祝余的脸陷在阴影里,我努力看,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话跌跌撞撞的,我说:

“我、我今晚要去打工。”

我要去打工。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发生在占每个月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的夜晚。一个常驻工要支付的工资对极少时候特别忙碌的酒吧而言并不划算,我有份长期工作,谈的雇佣费用也并不高昂。老板少花了钱,我赚到额外,这是两方都比较满意的买卖。

这份兼职祝余知道,祝余应该比知道我名字之前更早知道,毕竟在我们的相遇里,他面对穿着裙子湿透了的我,极果决地说不要买春。

现下祝余背光站在门口,高大的影子被斜下的夕阳拉成长条,最前面的堪堪落在我的中跟凉鞋边。那有着呼吸和血肉的本体在我回答后沉默伫立,不见眼眉。我有些胆怯地后退一步,为无故出现的压迫感。

“祝余?”

这次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祝余终于说话,他的脚随我的后退前进一步,仿佛要做将我堵在门里的塞子。我在昏黄的傍晚看到他小半张脸,分明的棱角、绷起的肌肉,一条直线似的唇。祝余少有凛然的:“虞生,我觉得那也并不是一个好工作。”

有那样一刹我是想要笑的。

这不是恼羞成怒、也不是对祝余话语的嘲讽,是人的大脑在宕机时对外界的条件反射般的回应。我少有耻辱,也明白这份工作从广义上而言不如何光彩。博彩业戕害人命,声色场堕落身心,人的肉体和精神一旦走进错误的弯道,再回到正常的生活要经受很多艰险。祝余年长我几岁,他劝阻我,源于积累的生活和知识经验。这不是什么过分错误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极度冒犯他人的语句,尽管……尽管可能在部分从业者眼里,他正在以某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救溺死的鬼。

然而要苛责他吗?祝余了解我的什么呢?我们不过是刚刚相逢的新人,忙忙碌碌的一天里留下的交流时间说不完已经过了十多年或二十年的光阴,况且我们还没有成为会互换故事的相熟的密友、长居的恋人。不同的生活轨迹让彼此手中握着的东西不同,但我就要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凭什么这么说”而生气吗?我的生活和选择并不是需要用脂粉掩饰的疤痕。

林禅语给祝余的试探,也让我在一瞬间想通很多。

我有我的计算,然而在计算之外,不应该让一切不明白地开始。

“祝余。”我捏紧了裙摆,重新抬头看他。心若擂鼓的,我颤声道:

“——你想要更多地了解我吗?”

灰色过深的傍晚,我戴着帽子从我的小家出来,下楼时随风翻飞的裙摆若观景池塘里锦鲤的长长尾巴。等在楼下的林禅语藏了藏手里的棍棒,她看着带笑的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等到摸清后,又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

“呃……”似乎很心虚的林禅语心虚地说,“里这种情况不有那种失去理智的强制爱吗?”

“啊——”我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有风险的一件事!你只跟我说看他的态度如何,没给我说什么强制爱。”

“小鱼小鱼。”林禅语想要丢掉手里的棍棒,可下一刻又在我面前挥舞起来,“这是误人!误人!不过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如果他真是个混蛋,姐和你一起把他扫地出门!”

“用这根棍棒啊。”我没有忍住笑,“祝余个子很高也很强壮。”

“单用棍棒还是不行,但兵不厌诈,我小包里有电击枪。”

看着逐渐回归运筹帷幄姿态的林禅语,我佩服地竖起了拇指。

“那祝余什么意思?”

林禅语有两个猜测。一个是被困在家里走不出的我,它得出的结果是祝余也对我有意思;而如果我出来且无精打采的话,“告吹喽。”林禅语跟我说,“小鱼宝宝,这世界上人那么多,咱再找好的。”

她没有料到我走了出来,也没有无精打采。

“就那样啊。”我也摸了摸鼻子,“我跟祝余说可以多了解我一下。”

“你提出的?”林禅语又惊讶了。

“是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竟提出了什么?!”她话语声更诧然,“和我聊天时你那样维护祝余,我以为你会一直一直听他的话。”

我有那样听话吗?我试图沉思,最后还是对林禅语说:“好像没有很听话,以及送省略号给你。”

“是了。”林禅语忽略我的回话,她饶有兴趣地点起头来,继而说出她的分析:“敢在街上捡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我们的小鱼宝宝本来也很有主意。”

“大多时间糊涂但有主意。”

…………

好吧,虽然加了前缀,我也认为林禅语在夸奖了。

至酒吧时老板已经蹲在后门抽烟,几天不见,他炫酷的头发颜色消失,变成了普通人的黑色。“又来上班了啊人妖。”他在我们离他还有二三米时站起来掐灭了烟,对着我和林禅语的是一张陌生的没有铆钉的脸。我兼职处的老板也有挺立的鼻子,一双像小狗的眼睛,他凶巴巴叫我人妖的时候,黑黑的眼珠滴滴溜溜乱转。

林禅语看了他一眼,有些怒其不争又一言难尽地“切”了声,微风吹乱裙摆,我理了理尾端,才一如既往的同他打招呼。

“你好啊,黑头发老板。”

他“操”一声,转头去找张姐了。

晚上我被安排送酒,不进包厢。搬东西是个累活,我穿上了鲜少穿的男士服装,酒吧老板嘴里衔着棒棒糖看我干活,眼神和语气都凉凉的。

“别管他。”林禅语在去洗手间的时候回我,“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b。”

我被林禅语的消息逗笑,以至于再看见他时,眼睛弯出了一个小弧度。

或许看到了我不太明显的卧蚕,老板有些失措地看我,而我则是在笑过后,有些失措地看向他的后面。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快看到放我出行的祝余。

祝余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少有可以用正气描述的。

在我的成长的地方乃至西区,“正气”这个词并不具有多好意象。饥寒、窘迫、贫困……生活与金钱息息相关后,这些与积极意义相关的形容总会以戏谑自嘲的语气说出来。类同于“你幸福吗?”这样的问句,回答的人说“我幸福呀,幸福的不得了呢。”从句意而言它在表肯定,但如果再听腔调,正确答案反而在另一边。

祝余有一副深若寒潭的冷峻眼眉,兼巍巍高山的骨相,宽肩直背,纵使静息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他观察和探测人也不露声色,未有过绷紧体态,只那双眼睛,一闭一合的睥睨之下有捕食者的杀伐和敏锐。他如何会出现在声色犬马的酒吧?那视线与错愕的我相撞,而在此的前一秒,它紧紧盯着和我说话的酒吧老板。

我背上寒毛竖起,为祝余没有来得及撤回的审视。对现状还一无所知的老板只不满意我的视线偏移,有些恶劣地用手推了我一下。“人妖你干嘛?”染了新头发的他脾气比之前冲好多,我没能站稳,和怀里的酒框一起摔在地上。

手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实行了躲避本能,五个手指仅无名指被碰伤。因变故而冷静下来的老板迅速蹲下,伸手意图检查我的伤势。一片更重的阴影像提拎小狗一样将他提起来。我仰起头看,目光从还站着的祝余、到把老板扔到一边的祝余,最后到弯下腰,拉起我远离碎玻璃和炸开的酒水、正帮我检查骨头状况的祝余。

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怔怔道:“你怎么会过来?”

祝余没有阻止我打工,是因为我告诉他这份兼职足够支付我每月的房租和生活费。在这个世界上很少的人能够只因为“不合适”就放弃某样东西去挑选另一个,我在芸芸众生里最普通不过,债务、短缺的学历和技能组成的现状不能够仅凭祝余的一句话就立刻改变。卤肉店打进银行卡的金额在每个月的15号就会被划走,徒留孤孤零零的十几块,我不能轻易地相信任何,哪怕有人给我做承诺。

“对不起。”祝余向我道歉,“如果我准备解决问题,应该先有方案。”

“不必这样严肃啦。”那时的我对祝余笑,“我的工作暂时没什么危险。”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好像就会失灵,老板鲜见的失态被祝余看到。我一年多来头次在酒吧受伤,做罪魁祸首的老板被关在包厢外面,嚷叫中喊我的名字。祝余用碘伏轻轻处理完我的伤口:“只是想看看你工作。”

他回话的语气并不严苛。

是了,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势必要去了解他的现状,我赶时间匆匆出来,对一切都没有交代。祝余来到酒吧,不是一个令人觉得冒犯的举动。然而刚才的情景太过戏剧化,我有些难堪,受伤左手刚被修剪过指甲的五指在祝余的手心不受控地抓了抓。

“对不起。”我听着外面的敲门声,“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道歉,也算不得什么麻烦。”祝余说,“虞生,是你受到了伤害。”

刚才他几乎是将我的老板甩出去,再把我从布满酒水的地上拉起来。“人至少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教养。”他居高临下地看老板,出口的话十分不客气,“用人妖称呼他人不会增加你的男子气概。”

老板摔了一跤,又被教训,脸上焦急的神色被愤怒取代。“我可是付了他钱的!”话毕后他挥舞着拳头站起身冲过来,祝余好像只轻飘飘地格挡一下,随后我听到骨头移位和痛苦的尖叫声。

“你给他的是他的劳动所得。”祝余慢而强硬的,“不是买断他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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