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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就算再背时,人哪儿能一直都错啊。

自鸣钟敲过十一下,皇帝拍了拍宝爷,将它放下了。他拂膝起身,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养心殿还有开笔仪,孙儿得过去了。愿玛玛新岁新禧,福寿康宁,平安遂意。”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说去吧,一面唤摇光,“赢了你们主子爷这么多金元宝,快替我相送。”

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

随行的宫人替他裹上大氅,他面容沉静,并没有再停留,举步就走。

太皇太后给苏塔使眼色,苏塔提了盏羊角灯,亲自把皇帝送出暖阁,一路送到慈宁门前。紫禁城的夜晚难得这么热闹,灯火辉煌。可是乍然从暖洋洋的暖阁出来,到底还是觉得北风呼啸,脸颊生疼。

李长顺弯起腰,笑着接过苏塔手上的羊角灯,道了声劳乏,“奴才来吧。”

苏塔便站在慈宁门下,看着皇帝的仪仗徐徐走远。御前当差的人规矩森严,除了靴子踏在雪地上飒飒的响声,再也分辨不出任何一种多余的声音。四野茫茫,天际寥廓,不知下了多久的雪。虽然有那样多的人簇拥着天子,却还是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孤独。

人人都仰望天子,觉得他富有四海,提笔便能定人生死。有美人无数,珍馐万种,仿佛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世上能逢着有个知心知意的人,难得。

老太太看透了一切又安排着一切,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可老太太看得真真儿的。阖家团圆的喜兴日子,她不忍心唱红脸。皇帝这些年很不容易,她也想给他个顺心遂意,给他个团团圆圆。

苏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番因缘际遇,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早已放置好三样珍宝。赤金嵌宝点羽的金瓯永固杯,里头盛满屠苏酒,还有玉烛长调青玉烛台,并一枝万年青笔,明黄素笺。

往常乾清宫的团圆宴结束,皇帝照例是独自回养心殿更衣,等子时一到,便在明窗下执笔。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因为临时起意去慈宁宫耽搁了许久,故而比往常更着紧。皇帝回养心殿时,离子时也只差半个时辰了。

他更衣浣手毕,索性直接坐在了明窗下。果酒后劲大,纵然他酒量好,到底有些作烧。他慢慢静下心神,抬眼望向窗外。万寿灯比寻常宫灯更明亮辉煌,与五色八角圆灯相互映衬,如同众星捧月,照出雪影重叠。火树星桥之章隐隐传来,伴着急促的脚步。爆竹声声,瑞雪纷纷,空气中混杂着龙涎香气、雪气、硝烟气、烛火气、新开的素笺气、还有屠苏酒的芬芳与果酒的醇香。

年节大抵就是如此吧。爆竹、欢笑与无休止的宴戏。他从前只觉得乏味,冗杂,如今渐渐也品味出了一些旁的东西。比如在高朋满座里,见到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他没法子狠下心强求她,这样对谁都不好,可是明明是早已狠下心要斩断的事,看见她一脸满足地悄悄吃着松瓤荔枝,心里却没来由地也跟着欢喜,甚至鬼使神差让李长顺再送一盘去。看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仍不死心,知道她就在不远,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她一眼。

那个荷包又是绣给谁的?

他眉目间满是散淡的寂寥,如同鱼肚白时的晨星,风扑面酒气消了不少,清醒的时候回忆起往事,往事却又要剜他骨,刺他心。

她都已经那样决绝,他又在做些什么?

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他伸手去揉,在急剧的疼痛里得到片刻舒缓,那痛却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反倒越揉越多,越揉越疼,蔓延至四肢百骸。

自鸣钟“当”地一声,交子时了。

东暖阁中侍奉的宫人皆跪下身去,袍料与地毯摩擦出细密如同蚁啮的响声,口中齐道:“奴才恭贺万岁爷新禧。”

外头的爆竹噼啪作响,硝烟味更甚。皇帝执起“万年青”笔,蘸朱墨,略一思忖,伴着众人高声诵唱赞颂的词句,在明黄的笺纸上款款落笔。

十七年元旦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安,她太平。

东风有信

元旦上午, 皇帝在太和殿赐筵群臣,贵妃领着妃嫔在畅音阁看戏。宫里四处都有戏,有时渺渺茫茫, 也不知是哪一头传来,随着爆竹燃尽生出浓浓的硝烟,反倒有种奇异的感觉。

摇光今儿起得早。太皇太后在正殿端坐,慈宁宫的宫人们分拨在老太太跟前恭贺新禧,老太太身边站着苏塔与芳春,跟两大护法似的,一人捧着一个大漆盘, 里头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荷包, 一排人行礼毕,老太太便含笑叫起,亲自赏荷包, 赐福橘。

宗亲们昨儿早回家了, 等这边东西颁赐完,将场子收一收,一众太福金便该入宫祝太皇太后的新禧。新年头一天,大家都高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摇光就站在正殿门前,一身簇新的衣裳,头上比往常多簪了一支累丝多宝点翠的蝴蝶簪子, 并一朵绒花玉兰海棠,有玉堂富贵的好兆头。

打头来的是老荣亲王太福金与她媳妇儿, 这老太太慈眉善目, 见她礼行了一半, 忙伸手要搀她,嘴里说“姑娘也新禧如意”,小荣太福金便接过女使手上的荷包,笑吟吟地递给了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是个美差!不光是接引诸位宗室福金,还有金元宝金稞子拿!她笑得愈发卖力,就差笑出一朵花来了。等到人来得差不多,她身上早已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攒下多少荷包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端亲王太福金,她携着摇光的手,一道儿进暖阁去,太皇太后正与旁人闲话呢,见她二人来了,着急得直捶炕,“你怎么把她领进来了?后头还要来人呢!我就指望她给我捞些油水,你倒好,直接把人给我带进来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发笑,端亲王太福金笑得下不来气,抚着心口平复了好一会,才拉着她道:“甭说是几个荷包金疙瘩,就是更多的我也愿意给呢!老祖宗您看看,这模样,这品格,哎哟,我看了真是欢喜,顾不上那许多了。您瞧瞧,与我们家成明,配不配?”

大家都知道端亲王太福金有这个想头,自从那日太皇太后要给她添妆,宗室福金们就都明白了。只是老太太眼界高,几位铁帽子亲王除了今年刚袭爵的端亲王没有正室,其余的孩子都快下地跑了。她们原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想头,只是看老太太的意思,怎么高兴,她们也就随着高兴罢了。

荣老太福金是个精明的人,她不则声,只笑盈盈地远远看着,底下也有人说配的,也有人不说话的,都是小小声儿,倒让端亲王太福金尴尴尬尬地站在那里,闹了个没脸。

这姑娘是个烫手的山芋,取也好,不取也好。舒宜里氏的事情谁人不知道,万岁爷震怒非常,一家子大好前程全交代在宁古塔了。好在有太皇太后撑腰,做个侧室,都要仔细想一想,何况是为嫡为正,丝毫没有助益,也就只有端亲王家,锲而不舍地追着要。

太皇太后看了半日,才笑着低下头,抚了抚袍子,“瞧着是般配,这事儿找日子再仔细议吧。”

能有这么一句,就已经成功了大半了。端亲王太福金心里暗暗擦了擦汗,忙喜兴地应承下了。人都来齐,无非是等着下午晌的大宴。端亲王太福金估了估时候,趁太皇太后与旁人聊得欢,拉着摇光的袖子,小声说:“成明过会子就来了,姑娘劳神,帮我去看看,要是见着他,把这个荷包给他,里头装了金瓜子,让他拿着赏人用。”

摇光反倒笑了,这事她是知道的,成明就是个马大哈,得亏他有个名号在外头,赊账赊得有资本。不然就他这马马虎虎不带钱的性子,早被人追着打了!

她应下,接过荷包,悄悄儿转到廊下去。昨天下了一场大雪,今儿四更时候才停。她被炮仗声搅扰,后半夜都没睡着觉。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的雪色,外头混混沌沌的,天空都是极深的蓝灰色,隐约可以看见一点橙黄色的光晕,炮仗声倒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北风卷了几片雪在窗棂上,却让醉意消弭了好些,人也霎时清醒。这样安静的时光难得,她静下心来,慢慢地听,在一片阒寂里,却没来由地,想起那澹泊的沉水香气。

昏暗的室内,烛火摇摇欲坠。只能听见风声奔腾呼啸而过,她仰起脸,忽然想起前人的诗句。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仿佛也是这样一个雪夜,有人在窗外,静默地站着。天地间一片苍茫,屋子里也是暗暗的,反倒让人觉得沉甸甸地安心。

一个石青色的身影闯进视野,他隔着老远就朝她招手,亲亲热热喊了一声“错——”喊到一半才察觉到旁边有人,立马机灵地改口,仍是笑眯眯地模样,“摇姑娘!妹妹新禧!”

可不是成明。摇光给他蹲福,倒让他感慨不已。自己伸出手将她搀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赞道:“妹妹气色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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