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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瞧瞧,这话听着多么牙酸。顺贵人与穆嫔悄悄换了个眼色,撑着一口茶没喷出来。贵妃的为人,委实算不上大度,只是能撑着场面,不在明里发作罢了。宁嫔,哦不,现在是宁妃了,从前就是懋贵妃的爪牙,贵妃提携着她,从贵人抬举到了嫔。没料到今儿居然是自己人开始窝里斗,贵妃免她们安的时候就是怏怏的,想必昨儿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不爽得睡不着觉吧!

贵妃没打算多话,再闲聊了几句,就让她们散了。妃嫔们行礼后结伴离去,倒是新晋的宁妃还落在座上,巴巴儿看着贵妃,酝酿着泪意就要哭着跪下来请罪。

贵妃再也掌不住神色,耷着眉眼,连看她都嫌乏。见她要哭,抢先一步撂下了话,满是厌恶,“我累了,没心思与你说话。芝瑞,送客。”

芝瑞将宁妃只送到廊下,便顿住步子,尖起嗓子,将腰象征性地弯下了些,“贵主子的旧疾昨夜里发作了,奴才得赶快回去侍奉贵主子,就不送妃主了。”

这话明里暗里说她见利忘义,宁妃一股气冲上来,自打踏进钟粹宫就遭她们阴阳排挤,眼下一个宫女子都敢给她摆脸色,真是没了王法。贵妃生气,气再怎么样也撒不到她头上,时常主子爷来看看她,贵妃就要阴阳怪气一回。是,她的确是借了贵妃的东风,才从贵人晋成了嫔。可是你不能要求一个人铭记你的恩情一辈子!这些年她战战兢兢跟着贵妃,不敢有一丝懈怠,怎么,她便不是主子?连贵妃身边的一条狗,都敢对她吆三喝四?

宁妃直起身子,一张桃花面上盈满了笑,说是,“还请贵主子保重玉体,贵主子不要忧心,万岁爷自有后宫姊妹们侍奉,做妹妹的一定克尽厥职,尽心侍奉主子。”

芝瑞咬牙看着她,却见那位宁主子摇摇摆摆,走得春风得意,扶着婢子的手,已跨过钟粹门,一转身便没影子了。

大寒过后,宫里年节的气氛便愈发深浓。宁妃的册封礼定在大寒后一日,皇帝命大学士保庆为正使,礼部尚书索郎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宁嫔鄂硕特氏为宁妃。

摇光的病,虽缠绵了些时日,养到大寒前后,也将将大安了。年轻人到底有根底,她小时候玛玛就说她壮实,要不是入宫来接二连三受了几场冻,心里忧惧,遭人算计着,不会好得这样慢。

按规矩,新册封的妃嫔,须得由贵妃带着,上慈宁宫来给太皇太后问安。自打皇帝的旨意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召幸宁妃,已经让贵妃很不豫了。如今贵妃与宁妃再不像从前那样亲热,搁一处坐着,眼风也不错一下。

摇光本端了饽饽,要奉到西暖阁去的。老太太没想让她伤心,趁着贵妃与宁妃进来的空当,给蒲桃使了个眼色,让她拦住摇光。其实拦不拦她都已经知道了,毕竟册封妃嫔这样隆重而盛大的喜事,早已在几日前就成为了宫人们的谈资。何况新晋的宁妃娘娘圣眷那样隆重,主子一连几日都只召她一个,连妃嫔住得燕喜堂都嫌小,让她直接搬到体顺堂去了。

说生气么,她又能气什么呢?如今不像是先前在家里做姑奶奶了,看谁不顺眼,带着人就去闹。蒲桃让她不要过去,她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思,也就顺从地不去。不给旁人添麻烦,不给自己添堵,日子才能平平顺顺地过下去。

家里出了事,犯了错,她起先不是没想过挣扎,挣扎之后是什么结果?能好好的过日子,谁也不得罪,等到可以出宫的那一日,她就要找玛玛去。

摇光百无聊赖,把饽饽交给蒲桃,自己回榻榻里去了。这几日天晴了,放眼望去,都是黄澄澄的琉璃瓦。她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在门口站住,鬼使神差地走到窗前,静静的站着。

也许那天夜里,他就是站在这里,他让她待春风,叫她错错。那样家常的称呼,那样的珍而重之。

她忽然笑了出来。笑自己那一瞬间的痴妄,笑自己那不值一提的梅花,笑自己把持不住心性,忘了自己的阿玛额捏,尚且还在宁古塔。

屋子里放在多宝柜上的梅花已经过了盛时,接连萎败。她进屋将花枝取出来,一气儿扔在炭盆里,熊熊的火焰伴随着灰烟升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枝干,发出滋啦的声响。

太皇太后在慈宁宫正殿升座,贵妃带着宁妃来聆听教诲。中宫空虚,贵妃就算摄六宫事,也没有训示妃嫔的资格。因此新册妃嫔只需要在太皇太后、皇帝二处聆训便可。

话儿都是套话,无非是尽心侍上,克尽厥职之类,贵妃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看着宁妃跪下,行六肃三跪三叩礼。她抬手叩首间,贵妃撇下了嘴角,调开视线,并不看她。

太皇太后身子才好了些,也禁不得久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贵妃识趣,等大礼行完,老太太把赏赐发放了,便主动告退,留下宁妃在原地不尴不尬地站着。

老太太由苏塔、芳春扶起,要挪到西暖阁去,走了几步回过身,见宁妃还立在当地恭送,将手摆了摆:“去皇帝跟前行礼吧。”老太太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记着,慈宁宫用的是银丝炭,不是红萝炭,更不是淋过水的黑炭,以后不要再弄错了。”

宁妃乍然听得这话,一颗心重重地沉下去。她觉得脊背发凉,仿佛有道天雷在头顶轰地炸开。太皇太后已进暖阁去了,她茫茫然抬起头来,太阳光照进室内,照在花团锦簇的栽绒地毯上,亮花了人的眼睛。

因着封妃,万岁爷下了特旨,永和宫伺候的人悉数换了一拨,比寻常妃位多上一倍。宁妃在慈宁宫、御前行过礼回宫,望见廊檐下一溜儿簇新的面庞,连手都有些发颤。

今儿似乎连老天爷也赏她的脸,永和宫装点一新,花团锦簇。内务府擅长见风使舵,皇帝那样深厚的宠眷,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石街两旁的铜鹤被擦拭得锃亮,屋子里皆换了葫芦连绵的纹样。宁妃搭着宫婢的手,慢慢地提袍拾级而上,霞影纱制成的帘幔缀上金丝,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好看的色泽,是她最喜欢的式样。

她抬腿迈过门槛,迈到一半,却慢慢地收了回来。转过身,天空蓝得干净,一尘不染,目之所及皆是连绵不绝的琉璃瓦,她想起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节,胡同里的孩子们有红扑扑的一张脸,赶着风车,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冰糖葫芦好吃,酸甜的山楂外裹着一层脆脆的糖。她额捏却不许她多吃,好不容易让小丫鬟费尽心思买回来一枝,就坐在栏杆上头对着太阳喜滋滋地看。那样松快而肆意的时节,竟然再也不可复得。原来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冰糖葫芦,也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宫里步步为营,小心算计。为了家族的荣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永远有人比你坐得更高,哪怕肮脏万分,哪怕腐烂生蛆。

宁妃眯起眼睛,缓缓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太阳,日光就像金线一样渗透她的手掌,她心里木然发凉。

也只有阳光,会不分荣辱盛衰,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人何以堪

御驾来时, 永和宫灯火辉煌。

宁妃在殿内,并没有出来迎驾。李长顺与德佑在正殿门外左右侍立,皇帝提袍, 迈进了内殿。

宁妃今日打扮得华丽,累丝攒珠嵌宝的钿子,浮光锦的袍子宽阔,显出她的好身姿。她抬眼,没有分毫要行礼的势头。安静地坐在暖阁的炕上,声音渺远而空茫。

“主子来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娇娆。

“主子是来要我的命么。”

她来不及等皇帝答话, 又说, “主子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皇帝还是那样从容又优雅的模样,踏上脚踏,在正殿的宝座上端然而坐, 眼中却是无尽的鄙薄, 莞尔一哂,“你是个聪明人。”

宁妃的声音如同金粉金沙,有种富丽到衰败的深凉。她仔细品咂着这两个字,末了哑然一笑:“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词。”

皇帝坐得远,远得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与外头不同, 暖阁里暗得骇人,四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宝座之上悬有一盏大宫灯,堂皇至极, 灰金色的灯火温润了皇帝的眉目,他却并没有半分的喜怒, 还是如常的模样。

“好与不好, 在你。”

“在我么?”她惘然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一双手,“我有什么错?让您这样地,这样地处心积虑地算计我?”

“错?”皇帝挑眉,反倒笑了:“你自始至终都是错。”

皇帝的声音慢而沉稳,仿佛是置身事外,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他垂眼,好整以暇地抚着膝头的暗纹,大拇指上戴惯了的翡翠扳指,便在灯光下发着细润的光。

“你入宫多年,有些事,朕与你彼此清楚,朕存全着你的体面。你毫不悔改,到如今的地步,却叫哪个来容你。”

“自然还是主子您!”她笑得花枝乱颤,面目却狰狞得疯狂:“是您,让我住进了体顺堂,也是您,给我风光给我体面,让人人都嫉恨我!体顺堂真冷,您知道有多冷么?还是您的心比体顺堂更冷?”她失神地问着:“更冷的是您的心么?”

“这不正是你心之所向,朕都悉数给你。”皇帝的声音清寒,如玉碎裂帛,曳金振玉,一寸寸敲打在她的心上,“怎么,如今得到了,你不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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