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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东暖阁的玻璃窗宽广,能够瞧见外头的景色。此时天黑了一片,廊下硕大的灯笼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倒是没有下雪,濛濛夜色中,忽然出现了一盏摆动的光芒,照亮出她水青色的袍角,皇帝远远看着那点光芒逐渐走远了,沉着嘴角,神色难辨。

李长顺是早已吓坏了,躬身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暖阁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像是那一场不知死活从未发生过一样,半晌,只听见皇帝道:“她可真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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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毕竟也算是报了仇,今日心情便没来由的好,连太皇太后也看了出来,指着她对苏塔笑道:“这丫头也忒坏了,这是得了什么好事,自己憋着呢?”

此时正是进酒膳的时候,摇光亲自接了宫人捧着的酒膳盘子,进到太皇太后跟前,熨帖地笑道:“奴才是瞧今儿的小食,做得可真精巧,看了就让人心情大好!”

太皇太后却不信,依言看了一眼,不过是一味芙蓉方酥,一味松子奶皮酥,一味藕粉桂花糖糕并一碗□□茶。这都是往日里吃絮了的东西。太皇太后说:“你怪糊弄我。”便随手指了一块松子奶皮酥,由苏塔细细吹了送到手上,心里却想起旁的事来,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皇帝手上的伤如何了?”

摇光忙道:“回老主子的话,如今已经发了水泡出来,等水泡消了结了痂,便大好了。”

正说着,外头一阵橐橐的靴声,抬眼间,皇帝已举步迈进了暖阁,到底是年华正盛的天子,举动行止之间皆是落落风度。皇帝由宫人侍奉着解了披风,里头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褂子,并一件蟹壳青的袍子,匀整地挽出月白色的马蹄袖,在琳琅璀错的灯下看去,愈发显得丰神磊落。

太皇太后搁下了酥,笑吟吟地冲皇帝招手,“外头冷,多难为你赶来,快炕上坐。”

皇帝身上有好闻的龙涎香味,与那日在暖阁里的并无二致,经过她身边时,摇光有意无意地避了避。皇帝察觉到了,只是没则声,心里却多了几分得志意满的滋味,见着他就躲,这莫不是怕了吧!知道怕了就还有救,算是个可教的孺子。

今儿他早早就议完了事,收拾停当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来报昨儿的仇来了。其实按理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国之君应当要有能够装下天下的胸怀才是,不必死命揪着一个罪臣之女不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偏偏就有这样的兴致,就要和她斗一斗法,来争一个高下。

皇帝盘腿在炕上坐了,看见眼前摆开的糕点,不由笑逐颜开:“孙儿今日来得巧,正赶上慈宁宫传酒膳了。”

太皇太后将碟子向前推了推,示意他多进些,又一迭声命芳春换热热的□□茶来,仔细瞧着皇帝道:“才见完臣工,还冒冷上我这来。这样的天气,该传辇才是,何苦自己走来?”

皇帝接了块方酥慢慢吃了,眉宇间依旧是从容的模样,许是冒雪走久了,深浓的睫毛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经暖阁里的炭火一烘,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水珠,愈发显得皇帝眉眼清朗。他温声回道:“养心殿离慈宁宫近,不过几步路的脚程。若是传辇来,少不得又要折腾。”皇帝说及此,有意顿了顿,悠悠瞥了摇光一眼,只见她正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出神呢。

皇帝不免因着自己被忽视而有些薄怒,此时满屋子的人都听着他说话,就她一个人戳在眼窝子里神游天外,谁给她的胆子,让她眼里这样没有主子?

不过此时也不好发作,只略略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孙儿前几日上慈宁花园去,遇见一个宫女在临溪亭前哭得不像样子,细细问了,才知是受了委屈。”皇帝皱着眉,语调里已然掺杂了几分不悦:“虽说宫女皆是旗下选入,在宫里受了委屈,倒显得天家不仁。但眼里没有规矩,一味啼哭,不究根由,也的确蠢笨,又怎么办得好差事。”

太皇太后与芳春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看了摇光一眼,才发觉她垂着头似乎在走神,不知道这话她到底听进去没有。那日让摇光去慈宁花园散一散,是太皇太后默许,授意芳春的。只是现下,还不知道是不是和皇帝嘴里提到的对了榫。太皇太后思绪转了转,决定先撇开这个话题,和声道:“底下奴才不经事,年轻姑娘家好面子,受了委屈,不便在人前显露,背地里哭也是有的。”

皇帝却没有轻易撂开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他非常有深入研究的精神。皇帝沉吟着道:“孙儿已传了口谕给钟粹宫,教六宫体察下情,宽仁恤下。”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说这就是了,“如今快到年下,总该和和气气的,这才叫吉祥。皇帝宽仁,是天下之福。”

此后便是一些朝政上的琐事,年轻的君主心里装着他的山河,眉梢眼角皆是雄心壮阔。太皇太后一面含笑听着,在煌煌的灯影下看着她的孙儿,才发觉他是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他阿玛额捏所期待的样子,长成了能肩负大任的一代君王。

因着天色渐晚,皇帝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子话,就要起身跪安回养心殿了。太皇太后到底记挂着他的伤势,说你且等一等,招手唤了声摇光,“你带上药,送你主子回养心殿吧。”

摇光在一旁站了大半晌,直盯着脚下的栽绒毯子看,冷不丁听见太皇太后传唤,这才回过神来上前道是,到底是因着站久了的缘故,脚底下便有些木木的。皇帝冷眼瞧着,只当她是吓着了,连眼神也变得有些呆滞。他没有再说什么,朝太皇太后行了礼,由人簇拥着,出了慈宁门。

外头还落着雪,慈宁宫已然亮起灯来,在昏昏的天色里,愈发显得堂皇。因着皇帝以仁孝事祖母,养心殿离慈宁宫又近,因而晨昏定省都是步行。由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开道,摇光捧着药跟在皇帝身后走着,步履错落间荡漾着金色的灯芒,仿佛脚下这条路格外漫长。

御前规矩极严,宫人行路皆是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皇帝玄色的皂靴踏进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簌簌之声,那上好的靴面被宫灯一照,泛出隐隐的龙纹。

御驾逶迤行至养心殿,皇帝迈步进了东暖阁,摇光就此止住了步子,像上回一样立在廊下等候。御前的人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起来。敬事房的弥勒赵每天都会领着小太监从廊庑深处转出来,他掖着双手,脸上永远是一幅笑嘻嘻的样子,任有多糟心的事,瞧见他那一张笑脸子,心里的阴霾总能散了大半。因着摇光也算是养心殿里的常客了,弥勒赵见过几回,又见御前的人待她皆是客客气气的,他是个会顺风的人,今儿见摇光又捧着漆盘站在廊下候着,隔着几步远,笑眯眯地朝摇光点了点头。

摇光也忙屈膝福了福,算是回礼了,搭上笑迎上去,问道:“谙达又来递牌子啦?”

弥勒赵掖着手说可不是,努努嘴,“姑娘不也是来上药来了么?”

摇光也随他笑了笑,“我左右再来三四天就不必来啦,”她觉得挺好奇地,拐着弯儿问:“谙达是日日都领着人来么?”

赵成信觉着这姑娘有些愣愣地聪明,站在灯下,容长的身板,如同疾风中挺立着的秋草。他声音低了低,说可不是,“姑娘不知道,这递牌子也大有讲究。军机们面见万岁爷,得趁着万岁爷用膳那当口,先递一轮牌子,咱们管它叫递膳牌。等晚间万岁爷进了酒膳,咱们敬事房递一轮牌子,这绿头牌上头,就写的是各宫主子们的名号。这见谁不见谁,是赏是罚,都在主子爷手里做决断,”

摇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冲弥勒赵又是一笑:“多谢谙达了,原来我起先一直犯迷糊呢。”

正说着,德佑从东暖阁出来,赵成信便住了嘴,照旧领着一队小太监,往暖阁里去了。

于是今儿上药的时候她乖顺了好些,连皇帝也觉察出不对劲了,瞥着她轻轻蘸了药覆在伤口上,一边拿嘴细细吹着气。皇帝便有些纳罕,挑了挑眉,问:“怎么,你今儿不以一挡百了?”

摇光很生气,可是她没法子。皇帝老子就是天,不是弥勒赵提点提点她,她似乎都快忘了,眼前这个骄矜又倨傲的男人,不仅是满宫里的主人,更是这天下的主人,她一家老小,甚至她自己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呢。

她不怕死,舒宜里氏被磋磨了一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

摇光只好怏怏地道:“奴才没兵了。”

皇帝很好心地道:“要不要朕借你一点儿?”

摇光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忽然装大善人,想怕不是疯了吧!她垂首,将玉方用帕子擦拭干净了搁在一边,声音平淡如白水:“奴才多谢主子,不过不用了。

皇帝重重哦了一声,悠悠收回了手,“你太客气了。”

慈宁宫新来了一只蓝靛颏,太皇太后便亲自站在廊下给它添水。那鸟儿长得俊俏,通身的橘褐色,就只有颈下一点,闪着清幽发亮的蓝色,在日光下摆动脑袋,振着翅膀鸣叫。

太皇太后搁下长匙,以手轻轻扣着架子,那鸟便会意似的扑了扑翅膀叫了一段,太皇太后笑道:“先前我年青时,也养过这么一只。你别瞧它小,叫起来可敞亮。我嫌那鹦哥呆笨,反倒不如它好。”

苏塔道:“那会子养的可没这只俊,通身都发褐,格格瞧它颈下那一圈毛,亮得跟什么似的。”

摇光见老太太高兴,便顺着道:“奴才斗胆回老主子的话,这鸟叫蓝靛颏,用来听声口最好。”

太皇太后纳罕地“哦”了一声,显现出兴致勃勃的况味来,“敢情这养鸟儿,也有讲究不成?”

摇光笑道:“奴才小时淘气,常随哥子们玩。眼下承平日久,万国来朝,百姓日子过得和乐,好玩儿的也多。譬如那花市庙会上常卖的鸽子、鸟、金鱼、蝈蝈、蛐蛐儿。奴才小时,屋子里总有一缸金鱼养着。到了春夏交,捞□□骨朵放在缸子里,能看上一整日呢。”苏塔奇道:“蝈蝈、蛐蛐也有人买么?”

“可不是,爷们儿爱那个,装在竹笼里听响动,那是京城里秋天独一份的风景。”

太皇太后又问:“这响动竟也有说道?”

摇光讪讪地笑了笑,“像画眉、百灵、靛颏,长得俊俏,声音也婉转动听。尤以百灵为甚,行里人讲究十三套,”她搬着指头一条一条地数:“麻雀噪林、家燕细语、母鸡抱窝、喜鹊迎春、学猫叫、学狗叫、学黄雀叫、小车轴响、雄鹰威鸣、蝈蝈叫、油葫芦叫、小哨铃声、吱吱红叫,也难为它,学得竟怪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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