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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假面

 

梁儒海接了那通电话后便彻夜未归,再次回来时是翌日清晨。

彼时旭日未升,天空透着浅淡的青灰色,缥缈薄雾轻纱似的罩着苍沂城,让秋冬本就不明亮的色彩愈加暗沉。

梁儒海还穿着昨夜的那件棕色大衣,衣角蹭上了点白色的墙灰,皱巴巴地缩起来,让名贵的材质也尽显陈旧和廉价。

他形容仓促而憔悴,一进了门就直奔书房,动作很大地翻箱倒柜,途中还带倒了办公桌前的木椅。

阮寻澜被他这一番动静引来,无声倚靠在门框上看他折腾,等保险箱里的各类储蓄卡和文件被翻出来了才走近了问:“在找什么?”

“没你的事,你先回房吧。”梁儒海一改昔日对着他时的和颜悦色,眉间露着不耐。

待取了想要的东西,他扶着柜脚起身,余光瞥见还未走的人,正欲说什么就先撞见了阮寻澜脖子上错落的吻痕,再一联想到昨夜在梁序笙房外听见的声响,他当即面色铁青,狐疑道:“昨晚在小笙房里的人是你?”

阮寻澜不置可否,笑得讳莫如深:“你现在还有心思管这种事吗?”

“什么意思?”梁儒海脸上风云变幻,忽而眉宇一凛,狰狞道,“是你搞的鬼?”

阮寻澜仍是盈盈笑着,笑得潋滟生波,也笑如绵里藏刀。梁儒海以前有多为这一个笑神魂颠倒此刻就有多憎恶,他凶态毕现,粗暴地一把掐过脆生生的脖颈将阮寻澜掼到墙上,声音好似淬了毒:“你个吃里扒外的贱婊子!”

抵着脖子的五指毫不留情地收拢,呼吸一点点被攫取,阮寻澜脸上因为缺氧而迅速涨红,可他无动于衷,只是松动着脖子给自己找了个相对没那么痛苦的姿势,道起了另一桩旧事:“十五年前你肇事逃逸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锐利的话语如同当头棒喝,砸得梁儒海心神俱震,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十、十五年前……”

掐在筋脉间的手明显脱力地松了些许,阮寻澜挑着时机反手攥住梁儒海手腕,另一手抓着他肘弯,一个用力挣脱了桎梏,将他反拧到墙上,逼近了问:“每晚做噩梦的时候不好受吧?”

“午夜梦回时有没有看到过他们回来找你?”

他声音不大,贴在梁儒海耳边响起时却显得阴恻恻的,让本就做贼心虚的人后背生寒,犹如见到朗朗晴天下索命的鬼魅。

即便如此,梁儒海也死撑着两条打颤的腿矢口否认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阮寻澜清了下嗓子,声音冷冽如霜,“十五年前,你先是违规酒后驾驶,在偏僻路段追尾了一辆黑色轿车,超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致使黑车毫无避让逃脱的余地,直直撞上了道旁的古木。”

阮寻澜逡巡着他眼神间闪过的每一分恐慌,接着说:“在看到熊熊火光时你那被酒精糊住了的脑子才终于清醒了一点,可车内人奋力求生伸出的双手上沾满的鲜血又让你害怕了,于是你理所应当地选择了逃离,用最轻松的方式规避血淋淋的后果。”

“你放屁!”梁儒海还在据理力争,“当时下了雨路面本就打滑,更何况我事先鸣笛了,是他们没能及时接收到讯息才酿就了这场事故,你凭什么揣着一面之词来评判我的过错?!”

“事到如今,你还想推责?”阮寻澜咬重了字音,揪住梁儒海的衣领狠狠往前带,冷笑道,“那一晚确实算是事故。”

下一瞬,他话锋骤转,阴鸷的眼刀挟着锋芒凌厉地扫向梁儒海:“可因为你的逃逸,他们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你当然不会觉得是你的错,因为你只是项目不顺发泄了一下自己,又没存心害人,你当然没有错。”阮寻澜字字含针,讥诮至极,“是他们倒霉又不长眼,挡了你宣泄的道,给你横添阻碍,还连累你这么多年提心吊胆不得好梦。你高高在上,自私又自负,经年食着人血馒头,哪里想过你轻飘飘碾死的是两条命,是一个寻常家庭的至亲!”

“够了!”梁儒海眼角怒红,脖子上也因激动而泛起青筋,那争论的架势活像他才是那个蒙受冤屈之人,“这些事难道是我主观想发生的吗?这些年我就好过了吗?我哪日不是在愧疚中度过?”

“你的愧疚就是在第二天看见新闻时想方设法动用关系把事情压下去吗?”阮寻澜扬声反问。

梁儒海一时凝噎。

“你以为拿钱堵住了别人的嘴就能一了百了吗?”阮寻澜冷漠地偏过头睨着他,“没用的,你做过的恶会一辈子如影随形,任你逃到哪里去都洗脱不掉。”

说完这句话,他慢慢松开了梁儒海的衣领退到一臂之外,面上又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样子。

梁儒海还想趁机反扑,刚横眉立目地翻过身来就被一阵手机铃声拉回了神智,他盯着来电显示,咬牙放下狠话:“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而后边接电话边大步迈向门口。

阮寻澜抱臂倚在书柜上,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但愿你还有机会回来。”

没掩实的房门被拉开砸出巨响,撞到墙上又回弹了一下。

梁序笙站在门外,面色惨白,不知听了多久。

梁儒海正愁无处发泄,看到他就好比见到了出气筒,伸手重重一推将毫无防备的人撞得跌倒在地,临走前啐了一口:“一群狗杂种,别给老子挡道。”

阮寻澜如同面具一般瓷白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慢慢走到门口,把梁序笙扶起来,弯腰掸去他裤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说话时并不跟他对视:“你都听到了?”

梁序笙神思恍惚,愣愣地扭头看他,眼底却一派茫然,像是还没对上焦。

阮寻澜把他拉进门按到椅子上坐下,抚着他没有血色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梁序笙沉默了若干秒才问:“你一开始答应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寻仇吗?”

“是另有谋划,但不是谋的这个,”针锋对决的场面都被梁序笙看见了,阮寻澜也不打算隐瞒,直言道,“这件事只是我偶然得知的,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梁儒海丑陋又伪善,坏事干了一箩筐偏还要营造出慈善家的假面,每年定期参加些社会公益项目,为自己博一个虚无的好名声。

近两年来,他与苍沂大学建立了深层合作,慷慨捐赠一栋实验楼,并为其提供毕业生岗位。剪彩仪式当天,阮寻澜作为学校里能力出众的贫困生,经老师引荐第一次见到了梁儒海。

彼时的阮寻澜蓄着半长头发,留到脖子的位置微微打卷,五官精致昳丽,宛若无瑕皓玉,一笑起来便带着雌雄难辨的美。

梁儒海一眼就看中了他这副相貌,还要虚伪地端作伯乐,表现出万分赞赏的模样,邀他前往公司面试。

在他的推动下,阮寻澜自是应聘到了心仪的岗位,可入职第一天他就察觉到了梁儒海频频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那目光密集、潮湿而黏腻,像阴雨天时缠绕在老房子里经久不散的霉菌。

——那眼神里潜藏着的实质意味绝不是一个正常领导对下属该含有的。

阮寻澜自小就是在各类不友好的注目中长大的,在分辨他人心思上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性,警惕让他第一时间对梁儒海的意图起疑并生出了强烈的不适。

怀着嫌恶的心情,他剪去留了几个月的头发,却没能就此隔绝掉梁儒海的粘稠目光,反倒收到了更为露骨的暗示。

正当不堪其扰准备离职之际,他在公司楼下看见了梁序笙。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那个在舞台上光华夺目,仿佛浸在琴音里的男孩原来是梁儒海的儿子。

热气暄天的六月,暑假尚未开始,梁序笙被梁儒海莫名其妙抓去公司的前一分钟还在甜品店里排队买芋泥麻薯蛋糕。

心满意足地拎着两袋食物刚走出店门就被等候多时的司机逮住,梁序笙生无可恋坐上车,一路盯着那两份蛋糕把梁儒海拉出来骂了千百遍。

梁儒海此前便多次提出让他多到公司走动,趁着暑假学习公司事务的交接,梁序笙胸无大志,每每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后即忘。

这次自然也一样。被领着逛了一圈之后,梁序笙趁着无人在意偷偷摸摸溜达到一楼大厅找了个张沙发坐下,拆开蛋糕盒子就地开吃。

阮寻澜下楼泡完咖啡一转身就目睹了这样一出进食现场。

捧着蛋糕盒子的人吃得一脸满足,翘着个二郎腿,脚尖时而一点一点地晃着,看上去惬意极了。

阮寻澜不由驻足看得久了些。

赤裸裸的视线总是容易让人察觉,梁序笙咬着勺子转过眼睛来,在对上他的脸时竟也呆了片刻。

阮寻澜不知何意,但也意识到了自己这样直勾勾盯着人看并非礼貌之举,仓惶错开之际却见梁序笙慢吞吞挪了下屁股,空出大半个沙发来,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坐吧。”

——原来是以为他找不到位置坐。

阮寻澜忍不住轻笑,将手中未动的咖啡搁到他面前的矮桌上,而后在沙发另一角坐下,笑道:“干吃蛋糕不噎吗?”

梁序笙咽下蛋糕,咂摸了两下嘴巴——是有点噎的。

琉璃似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到了那杯咖啡上,阮寻澜适时说:“刚冲好的,你口渴的话可以喝。”

梁序笙不是爱跟人客气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推辞,说了声谢谢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阮寻澜没话找话:“蛋糕好吃吗?”

梁序笙古怪地看他一眼,犹豫一瞬后把身侧的另一盒蛋糕递给了阮寻澜:“礼尚往来……挺好吃的,在苍沂南路230号,你要买的话得提前过去排队。”

阮寻澜垂眸摩挲着盒子上精美的烫金印花包装纸,又去看梁序笙认真推荐的样子,心里被一种异样的暖融融的情绪填满。

阮寻澜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那日在湖边送出的那一枝花。

可是对方清澈澄净的目光里已经写明了一切。

澄澈到让他不敢将那些自己都理不清的绮念说出口。

梁序笙送完了蛋糕就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自顾自打起了游戏,阮寻澜也不再打扰他,拿着意外得来的礼物再回到办公室时心情轻快了许多。

但就像有些人天生能给他人带来愉悦一样,也有些人的存在天生就是让人添堵的,梁序笙属于前者,而梁儒海则是后者。

尽管再抗拒,只要两人上下属的关系没解散,阮寻澜就少不得跟他有交集。

拿着文件敲开办公室的门时梁儒海正同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助理交代事情,他背对着阮寻澜侃侃而谈,几次将手掌重重搭上女生肩膀,像是欣慰般在瘦削窄小的肩头上拍了拍,嘴里坦然自若地说着赏识之语。

女生囫囵应着话,身体不自然地往外倾,却又迫于压力没有躲开。

阮寻澜微不可察地皱眉,低头翻了几页文件,悄悄松了文件夹的固定扣,让纸页簌簌往下掉,捡东西的声响惹来了两人的注目,阮寻澜面带歉意起身:“抱歉,梁董。”

梁儒海见到他时明显变了眼神,不在意地摆摆手,打发了实习生出去,接过递来的文件边听汇报边签字。

一套流程过完,梁儒海从办公桌后走出来,阮寻澜伸手跟他接文件,却蓦地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怎么把头发剪了?”

“天气热,留着不舒服。”阮寻澜面不改色,暗暗使劲将手抽出来。

梁儒海不以为意,还在继续说:“之前那样好看。”

熟悉的黏腻感再次缠上来。

但这次阮寻澜没急着回避。

梁儒海说着些与工作不搭边的话,每讲一句就朝前迈一步,最后将他逼到了墙角,言辞急切:“阿澜,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梁董说笑了。”

“那日在剪彩仪式上,你对我笑了一下。”梁儒海的呼吸近在咫尺,阮寻澜能清晰听到西装裤的料子擦在一起发出的细响,随后有东西贴上了他的腿根,“只凭那一眼,我便知道往后都要逃不开了,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

“你不要惧怕世俗的眼光,我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和保障。”

梁儒海的语速越发快,下身也像彰显他的急切似的若有似无地往阮寻澜身上蹭。

何其好笑,这世间竟有人异想天开地谋划着用看似甜美浪漫的话装裹粗鄙龌龊的行径,骚扰他人的同时还不忘自我感动。

当真是愚蠢至极又厚颜无耻。

阮寻澜淡漠地乜斜着他始终平整无反应的胯间,突然在下一秒福至心灵地猜测到了些什么。

他不禁暗自冷笑:真有意思,色字头上一把刀,屌死了风流的心还不死。

他伸出食中二指抵在梁儒海肩头将他推开,在心念电转之间改变了主意,答应了这份下流的追求,并顺势提出条件。

其中之一即是不能再招惹他人。从他到方才的实习生,梁儒海不知利用职务之便动过多少隐晦的手脚,这种小程度的骚扰构不成揭露的证据,空口无凭,界定无度,只能像根刺一样梗在受害人的心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如同老旧房子里终年弥漫的陈腐的霉味,造不成实质伤害却强烈到无处不在,只有居住者知其中滋味。

他不想让这种事再无止境地重演下去。

梁儒海好不容易抱得佳人,如同被油脂蒙了心,只当他是吃醋,心里乐得开花,嘴上也应得顺畅,万事都依着他来。

他自以为摘得了高岭之上圣洁的花,殊不知阮寻澜点头的那一刻才是他引狼入室的开端。

梁儒海残忍又懦弱,当自身的勇气撑不起他的罪行时,后怕便会化作噩梦紧缠其身。阮寻澜第一次听见他呓语般的嘶叫是在一个雷雨轰鸣的夜晚。

那时梁儒海显然被梦魇扼住,满额冷汗,来来回回重复着几个字词。

“车祸”,“不是故意的”,“别来找我”。

这三个频繁出现的短句构成了梁儒海梦里的全部内容,并在之后的夜晚时常与沙沙的雨声作伴。

阮寻澜起初只觉怪异,却从未将其与自己父母的不幸遭遇联系在一起。

毕竟世界之大,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直到他在梁儒海的通话中明确听到了十五年前的事件,才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先前的细枝末节,靠着这些碎片拼凑出了始末。

从那时起,他留在梁家的目的又多了一个。

梁儒海苛责梁序笙的时候义正言辞,但反观其自身也不过是个中庸之辈。公司在他的经营下每况愈下,形势比之老爷子在位时一落千丈。

偏他又是个好面子之人,越是无能,就越想有一番作为。在巨额的利益和虚荣心的驱使下,他动起了歪心思,开始铤而走险地干些肮脏勾当,踩着法网边缘牟取利润,以此来填补生意场上的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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