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她不作?声,邬老爷不大放心,听见惠儿在外头吩咐完请客人的事,又把人叫进来?问:“这?几日我不大在家,太太有没有到这?头来?挑事?”
惠儿暗睇白?池一眼?,低着啻啻磕磕不敢说的模样。邬老爷气得又捶下炕桌,“你只管说,她还敢把你吃了不成?”
“大前天,因为赵妈妈外头采买的燕窝成色不好,姨娘叫她来?问了两句。她就说姨娘是疑心她吃亏空,回去对太太说了。她是太太娘家带来?的人,太太气不过,就到这?里来?问姨娘。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的,就打了姨娘一巴掌。”
正正说完,白?池就笑着嗔怪了声,“早不早晚不晚的,你又把这?些事翻出来?说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邬老爷早是怒从心起,外头刚吃了饭回来?,一身力气没处使,趁着生气,正好去把他太太打一顿。
他和太太成亲二十几年都是窝囊性情,自从得了白?池,仿佛是得了个帮手,助涨了他许多?气焰。本来?就没什么可怕他太太的,更兼添了许多?底气和契机,索性把二十多?年的窝囊气这?两年都豪情挥洒。起了个头后,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太太受了他的气,就去跟儿子?告状,以至他们父子?渐渐离心。适逢他儿子?和他越闹越僵,今年自请到无锡去照管那头的生意去了。这?一去,他太太失了个帮手,他也多?了个打太太的理?由,全怪她挑拨了他们父子?间的关系。
白?池见他出去,也跟着出去,在后头喊:“你可是又去动手啊?!”
不过她是孕身子?,哪里赶得上?。等慢吞吞追到那头去,才进院,就听见屋里杀猪似的叫喊。这?邬夫人也是雨点小雷声大,常是拳头还没挨着她就哭天抢地起来?。邬老爷恨了许多?年她这?大嗓门,越是叫喊越要打。
白?池听见打得差不多?了,便捧着肚子?进门去周旋。看见邬夫人也是干干瘦瘦的身子?外睡在地上?,就去搀扶,“你看你,又把太太打得这?样,你那脾气怎么越来?越大?”
邬夫人给打了个乌眼?青,膀子?刚给她挽住,便爬起来?狠推一把,又哭又骂:“谁要你来?扶?丧尽天良的狐狸精!看你几时折在我手里,我才要你好看!”
邬老爷听见还了得,提着脚过去又在她膀子?上?揣一下,“你还敢充厉害!此刻就要你折在我手里!”
白?池横到中间去,挽住他的胳膊劝,“算了算了,成日闹得这?样鸡犬不宁的,叫人家听见笑话。”
他的气也撒够了,拔腿走出门去。白?池赶了两步,在门上?回首看邬夫人,她索性趴在地上?捶着地哭。白?池倏地掩着嘴笑,“我的太太,你可低声点哭,一会他听见心烦,又折回来?捶你两下。”
邬夫人挂着满面?的泪坐起来?看她,恨得咬牙切齿。天不知哪里落来?个这?样的狐狸精,把他们邬家搅得个人仰马翻。
碾玉成尘 (〇二)
打过邬夫人一顿, 邬老爷的心情畅快了些,回到这?边房里,在卧房里头的榻上和白池坐着细说今天的不痛快。如今天短,早黑下来了, 满屋里仅有炕桌上点着一盏灯。光线也很暗, 照不明?他那张油黒的脸。白池感到一种安全,所以她?不喜欢多?点灯。
但照见?彼此?放在炕桌上的手背, 一只丰腴年轻的手与一只干瘪枯悴的手。她不小心瞥见?这?两只手, 分别搭在炕桌两边。但炕桌太小了, 她也怕他那只手突然就伸过来抓她?。
“林大人中秋的时候不是叫我送些菊花到他那别院里头去么, 本?来种了一片, 谁知这?几日死了, 他就来怪我, 说是咱们家的人没有移栽好。花圃里的老许是最会栽花的人,哪里是我们种不好,中秋后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把根泡死了。”
其实他也想不到去抓她的手, 日子过久了, 对那?片柔嫩的皮肤不再新鲜,何况他喜欢纤瘦些的女人。她?怀着身子,他更是没兴致的,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像是在谈生意?。大部分有些夫妻间的酸言醋欲, 回嗔作喜的时刻, 往往都?是在说邬夫人。
这?也不好, 白池对当下过的日子,是在满足中挑剔着不满。她?喜欢自找麻烦, 让自己?不顺心,因为可以迁怒别人,让别人也不顺心。她?对自己?本?性里的那?份善良,还是需要把它欺瞒过去。
邬老爷还在对过抱怨林大人,“他为什么这?点小事就和我生气?,还不是他那?别院住着一位盐道的大人,他巴结得很呢,生怕哪里不好得罪了人家。我答应他,过些日子等花圃里的梅花开了,白送他几棵。”
林大人是昆山县的县令,他们家房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包给?了邬家。白池和他们家的夫人也有些往来。想起来不能不得意?,林大人的夫人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因白池读过书,倒愿意?和她?多?说几句。
她?替他打个圆场,“一点子小事,不值什么,林大人也不是那?样小器的人,只不过是怕得罪了人才说你两句。你倘或不放心,等过几日我叫人端几盆山茶花一道去瞧林夫人,她?少不得劝两句林大人。”
邬老爷爱死了她?这?点,虽然是个丫头出身的小妾,在交际上头却半分不输那?些官家女眷。他连声说谢,打算着要送她?件东西,“你前日说缺一对翡翠镯子,这?两日叫瑞鹤楼的掌柜拿些好货色过来你拣。”
“我拣,拣到贵的,怕太太又?要说。”
“你拣的你的,关她?什么事?”
白池摸着肚皮笑,“家里的账虽是我管着,可库里的钥匙是在太太手上,外?头那?些铺子在我这?里对过账,还是要找她?结银子,给?我买东西,她?会不说呀?”
邬老爷看一眼她?的肚皮,想着里头终归是他的种,即便她?心里没有他,也有血脉把他们绊在一处,实打实的成了一家人。
从前来的那?个姓安的后生,也早被他和他太太哄到了异乡去,想必不会再找回来。他和邬夫人再怎么样闹也还是夫妻,对外?都?是合作。那?姓安的后生给?他们耍得团团转,白池是后来才晓得的,晓得了,也没多?说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便笑道:“明?日我就去找那?母夜叉把库房的钥匙拿来交给?你,你管账管银子出入,便宜许多?。”
“太太把钥匙守得紧得很,像守命一般,能轻易给?你?”
“她?敢不给?,我撅断她?的膀子。”
邬夫人的性情,打也打不怕,真去要她?手里的钥匙,一定是不给?,他还真少不得要打她?一顿。白池心里舒畅,嘴上嗔怪,“你少动手吧,二十多?年的夫妻了,打得鬼哭狼嚎的,好听呀?”
两个人正在屋里说话,忽然嘈杂地闹起声音,回头看窗,好几盏灯笼把廊外?照得通亮。小厮在窗外?禀报说把妙真接过来了。
邬老爷倒体谅,向白池说:“你娘家的姑娘住在这?里,我就不好睡在这?里了。我避出去,你们好好叙叙旧情。”
避还不是避到外?头几个娼妇家中去,白池也不说什么,和他一齐走?到廊下来,转到东厢门前,叫了妙真出来和他见?过。
邬老爷看见?妙真眼中不可避免的一亮,但不至于去打白池娘家人的主意?,只客套招呼,“姑娘住在我们这?里可不要客套,白池一直说和你虽是主仆,却胜过亲姊妹。我自然也当你是娘家姨妹,大家都?随便些才好。”
妙真看见?他倒受了点惊吓,想不到邬老爷是长得这?副样子,瞧着比她?舅舅还要老些。他和白池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不登对,然而世间就是可笑,看着登对的许多?人,偏偏就站不到一处。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样老的同辈人,没有招呼的经?验。只好点头微笑,“我们住到府上来,真是叨扰。其实也不是没有地方住,隔两日,我们还是搬出去住好了。”
邬老爷忙摇撼着手,“你说这?种话,岂不是打白池和我的脸?只管住下,缺些什么只管对你姐姐说,她?如今管着家务,便宜得很。”
白池和妙真听见?“姐姐”这?个说法,都?是相视一笑。白池浅送他到廊外?就掉身回来,并妙真一起踅进东厢里,叫惠儿在各处点上好些蜡烛,遣散了丫头,待要和妙真好好说话。
两个人刚在榻上坐下,良恭就扛着个箱笼进来。因挡住了视线,他一时没看见?白池也在屋里,四周又?没见?有别人,就慨叹着和妙真说:“大晚上的你非要搬到人家家里来,我依了你,那?你也给?我个面子,不要再和我生气?了好不好?”
白池回头看见?他,原本?从前和他甚少说话,此?刻也令她?感到一种亲切。她?缓缓起身打量良恭,回头对妙真心领神会地一笑,“你们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
妙真晓得瞒不过她?的眼,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嗔了句良恭,“你眼睛瞎了,也没看看屋里有没有人就乱讲话。”
良恭也有些发讪,向白池点了个头,改问妙真:“这?箱笼给?你摆在哪里?”
妙真起身让开,想起来还在和他怄气?,就冷淡淡地指着榻上,“就靠墙放着好了,都?是我的衣裳。”
良恭扛着箱笼过来,放好后窥她?一眼。她?看见?了他讨好的目光也装作看不见?,扬着下巴掉过身去和白池说话。良恭有些无?趣,他和严癞头的屋子在外?头下人的住处,人家家里,进出不便,看来一时是哄不好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