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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父母蒙冤而死已有半年,依旧是他心中碰之便痛的地方。傅禹生见他沉默不言,说话便越发放肆:“昔日才情远播的宋大人,如今却开始以色侍人,当真是荒唐,你头上戴着奓帽,只怕是连你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的脸吧?都说藏山精舍中藏书巨万,不知是否都是男欢女爱,男女敦伦?”

他看着宋也川的眼中有怒意弥漫开来,从未见过他生气的傅禹生甚至都有些期待。他恨不得宋也川与他厮打起来,他便可以转头上奏大理寺,把宋也川以殴打命官之罪重责。

但他很快失望了,因为宋也川的脸上从方才的森冷又变回了一贯以来的淡漠从容,他说:“不知傅侍读所说的男女敦伦是哪种书,若傅侍读喜欢,改日也川去琉璃厂买几本送与侍读,傅侍读不必拐弯抹角地打探。至于也川以色侍人么……”他冷淡一笑,“殿下喜欢足矣,傅侍读无权置喙。”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人,更甚至多年醉心书海中,宋也川的性子也如同古书典籍一般早已平淡无波。若非傅禹生步步紧逼,他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宋也川!”傅禹生没有见过宋也川尖刻的模样,又根本想不出如此反唇相讥,一时间怒火中烧,“你算什么东西,如此与我说话?”

“傅侍读。”一个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为何如此夜深时,还在我府邸上高谈阔论?”

傅禹生回过身子, 有些讨好地对温昭明道:“昭昭,你回来了,你不是……赴宴去了么。”

越过傅禹生,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怀中抱着几本半新不旧的书,头?上戴着一顶奓檐帽,绿松石做成的珠链垂于他?颈间, 衬托出他?匀长的颈线,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

“其阳今日设宴, 我推脱不过。略坐坐便回来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对傅禹生说,“好了,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看了一眼温昭明,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只怕惹得她?不喜, 却又忍不住说:“昭昭,过去不管你喜欢谁也好, 又或是在意?谁也罢, 我都不会多过问, 只是宋也川, 他?是罪臣啊, 他?父母犯下的谋逆大罪,昭昭你忘了吗!你和他?牵扯在一起?,多少人会认为你同情逆贼,阉党的人也会视你为眼中钉, 这?值得吗?”

“傅禹生。”温昭明背对他?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对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 终于缓缓一礼,才退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温昭明的神情有几分冷意?:“传我谕令,明日起?不许傅禹生随便进出我的府邸,如果他?想见我,必须先上拜帖。”

冬禧说了声是,温昭明说:“好了,你们下去吧。”

西?溪馆内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温昭明从宋也川怀中抽出一本他?买的书,翻看两?页发现是孩童习字时才用的描红,另外一本是魏宫春的碑帖,知道他?今日确实是去买字帖了。

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摘掉头?顶的帽子,轻撩衣袍,在温昭明面?前跪了下来。

“跪我做什么?”温昭明在石凳上坐下。

宋也川端端正正地为温昭明行了一个叩礼:“今日才知殿下替也川盛殓父母骸骨,使其不曝尸于荒野,也川纵九死难报殿下恩情。”

“本没想瞒着你,只是此事到底不宜大张旗鼓。”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你若想去亲自祭拜,我也可以让人送你去看看。”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的身份微妙,知道他?们有安身之处已经心满意?足。”他?停了停,又低声问:“殿下今天什么时候来的?”

温昭明猫儿般的眼睛施施然看向他?:“你说以色侍人的时候。”

对着傅禹生,他?说以色侍人又如何,殿下喜欢就够了。

宋也川的脸缓缓红了起?来。

“不如宋先生和我说说,自己是如何以色待人的。”

温昭明今日赴宴自然好生打?扮了一番,她?的脸上薄施粉黛,薄唇涂了一层艳丽的口脂。潋滟的明眸在月光下熠熠闪光、顾盼生辉。

宋也川的指尖又觉得酥麻起?来,他?侧过脸将?指甲刺人掌心,低声说:“殿下,我……”

他?欲言又止,两?腮微红,面?露赧色。哪里看得出方才疾言厉色的模样。

“傅禹生很快便会把你的身份告知我皇兄,而后便是父皇。很快,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昔日才高于世的宋也川,成为了宜阳公主的入幕之宾。”温昭明的眸光转向宋也川,“你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

千夫所指,口诛笔伐。

“宋也川,你怕不怕?”

宋也川迎着温昭明的目光抬起?头?,他?乌发披散于肩头?,一双眼睛倒映出月亮的光辉:“殿下都不怕,我又怎么会害怕呢?”

他?分不清自己对温昭明到底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在那一刻,他?很想为温昭明做点什么。不是因为她?贵为公主,而是因为她?是温昭明。

春分这?一日,温昭明得了明帝的宣召,走到三希堂门?口时明帝还在见大臣。她?左右无事,便往东走走。走到体?元殿时,恰好看到一群入仕不久的大臣们在量体?裁衣,做今年春秋两?个季节的官服。大梁尚红,所以官员们的官服都是朱红色的。那些年轻的臣子们排成两?队,有的在小声交谈,如此鲜活,又如此动人。

温昭明倚着墙瞧了良久,倏尔觉得有些遗憾。

同处于一宫之中,她?竟从没有偶遇过宋也川。没见过他?是如何伏案修撰国史,也没有见过他?穿着明丽的官服走在众人之中,他?姿容如此出众,只怕走在年轻的翰林之间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在这?个潋滟春日里,必然是最美的一道好风景。

三希堂里的大臣们都散了,大伴郑兼将?槛窗向外推开。早春暗带花香的空气吹散了房间里的浊气。

“陛下,宜阳公主已经到了。”郑兼把香炉里的龙涎香又添了几分,“陛下可要宣召?”

明帝的五官笼罩在依稀的灯火之中:“其实朕也不想让傅禹生做宜阳的驸马。他?是王峥平的人,若他?娶了宜阳,温襄便和王峥平成了一党,朕不想看到这?局面?。”

“陛下的意?思是?”

“宣宜阳进来。”明帝倚在引枕上,神情有些疲惫。

郑兼将?帘子掀开:“宣宜阳公主入内。”

片刻,温昭明便走了进来。她?立在地罩前面?对明帝行叩礼,明帝看着她?发顶的摇曳的步摇,却不曾叫她?起?身。

他?端起?茶盏,静静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片刻后说:“宜阳,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

“哦?那你说说,你罪在何处?”

温昭明抬起?眼睫:“儿臣让父皇不满,这?便是儿臣最大的错处。”

她?和先去的王皇后长得很像,唯独这?双眼睛不像。王氏的眼眸烟波浩渺,而温昭明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明帝已经当了半辈子皇帝,稳坐高位之时俯瞰群臣,也会审视自己的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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