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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一向都极是动听的,或许是为了让他不要承受不该承受的负担,可那一刻,宋也川的心中并不曾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轻松,甚至有些失落。

二人之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宋也川笑了笑,他说:“殿下说的是。”

他素来清醒自持,可在此时他努力想去理清头脑之中交织错节的思绪却不得其法。

温昭明已经再一次解开他颈下的系带,而这一次,宋也川没有躲避。

他背上的伤口因为他的行动又隐隐有些渗血,温昭明皱着眉将纱布剪开,把药粉洒在身上。宋也川的身体很瘦,甚至可以清楚的看清他宛若蝴蝶般的肩胛骨和清晰的脊柱轮廓。宋也川感受到那双游弋于自己身体之上的,柔软的手,头脑中却又在反复回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

他有一丝不解,此刻如他们二人一般赤诚相对,公主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难道都不说明任何事么,还是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如温昭明说的那样,她不过是她觉得自己有趣,当作取乐?

炉火上烧着热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热气升腾成白雾缭绕在空气之中。温昭明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向他飘来,宋也川曾经并不是自轻之人,昔日在京中时,他从不会有如此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可面对温昭明,他总是觉得手足无措,这个年轻曼丽的公主,宛若春葩丽藻,却比任何一本晦涩的古籍都要难懂百倍。

“明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讲《古文观止》,”温昭明洗干净手,看着宋也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衣服穿上,“我要是哪里讲得不对,你便指出来。其他时候,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喝茶,知道了吗?”他的右手不够灵活,只有左手能够用力,系衣带这样的小事,也要做得更慢些。

宋也川不答,温昭明就当他默认了。

她漫无目的地翻动着宋也川桌上的书籍,基本都是有编号的属于书院的藏书,直到翻开一本半新不旧的《左氏春秋》,里面某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的右上角,有被火烛舔舐过的痕迹,而让温昭明目光微微一顿的,是纸条上写着她的封号。

宜阳公主。

四个字的旁边滴落了一颗宛若眼泪般的墨痕,像是写字的人提笔太久,留下的痕迹。她回过头时见宋也川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字条夹了回去。

这几个字写得很端正,笔锋之处也有了几分风骨,比温昭明预想的要好上很多,显然宋也川在习字方面下了几分功夫。这张字条上有被灼烧的痕迹,大概他也觉察出了不妥,所以下意识想烧掉,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某一时刻,他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想起了她,他在那一刻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无意间下意识写出了她的封号。

透过薄薄一页纸,已然可以窥视出他情绪的撕扯。

宋也川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疏离淡漠的外表之下,藏着如此多思易感的心思。

从书院出来时,温昭明的心情很好,秋绥见她开心也有几分雀跃起来,但冬禧却有几分不安。公主和宋也川本不该有更多的牵扯,就如同本不该相交的河流强行扭转了自己的流向,祸福难料,但她又觉得本能的不安。

那一夜,凉风漫卷,宋也川起身去关窗时,桌上的书页被夜风吹乱,纸张落了一地。他躬身一张一张捡起,看到了夹在《左传》中的宣纸,宜阳公主四个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地上还落着另外一张纸,是昔日临别时温昭明留给他的写着她地址的字条。

宋也川一向擅长自我反思,他此刻迫切想知道,自己对于温昭明的这分莫名的情绪到底来源于哪里,可他对于陌生复杂的情感又太过无知。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宋也川小口慢慢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唇齿流向身体更深处,他在窗边坐了良久,直至月冷霜白。

第二日早上,陈义拿着云娘做的饭菜回来时,愁容满面。宋也川问他怎么了,他唉声叹气说:“丈人生了病,我和云娘东凑西凑不过能拿出两吊钱给他看病,可只够抓三副药的,才能吃几天呢。”

云娘已经用完了嫁妆,变卖了一些首饰,可依旧补不上窟窿。

宋也川的眼眸暗了暗,他摸向了怀中的玉玦,这是他下狱之后,身上唯一藏住的东西。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正打定了主意想要把玉玦交给陈义时,温昭明恰好走进来。

她说了今日要来和他一起授课,穿了一身简洁朴素的竹青色比甲,头上插着两根并蒂芙蓉花的翡翠簪子,整个人清丽别致,耳目一新。

温昭明原本心情很好,却见面前二人眼中似有阴郁之色,不由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妨事,这是我家娘子做的窝头,还有鸡蛋,姑娘可要尝尝?”陈义打起精神来对温昭明笑着说。

温昭明出门时已经吃过了早饭,见到这些淡饭粗茶一时间有些新鲜,于是拿起了一个窝头。闻上去的确有一股谷物的淡香,可吃进口中,却比她平日里吃的精细饮食粗糙了很多,咀嚼时只觉得两腮涩痛。她勉为其难吃完了小半个,剩余的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他秀气的吃完了剩下的窝头,眉心动也不曾动一下,筐里还余下一个鸡蛋,宋也川用左手剥好壳递给温昭明。在他看来,温昭明是公主,这些事只怕从不曾亲力亲为,索性替她把鸡蛋壳剥好。而陈义却觉得二人眉来眼去,一副恩爱的模样,待到宋也川抬头,陈义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让宋也川有几分莫名其妙。

“为什么只有一个鸡蛋?”温昭明有些不解。

陈义道:“只有过节时我们才会吃鸡蛋,这个鸡蛋是因为宋先生还病着,所以拿来给他补身体的。”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能理解陈义说的话,因为对于公主而言,便是玉盘珍馐、鲍参翅肚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区区一个鸡蛋更是不足挂齿。

“这儿的鸡蛋和京中味道不大一样,殿……你要尝尝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温昭明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

宋也川不喜欢吃鸡蛋,见温昭明不吃,他又把鸡蛋放了回去,看陈义耷拉着脑袋,忍不住宽慰陈义几句:“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岳丈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下个月,把我的俸禄一并给你拿回去,治病要紧。”

哪里是岳丈的事情,倒是云娘这几日对他颇有微词,只怪他愿意留在浔州这个偏僻之地,导致许多年来捉襟见肘,更放下话说,若是借不到钱,便收拾包袱和他和离。

只是这种私事不好对宋也川开口罢了。

“其实若是要筹钱,也川倒是有个主意。浔州大多是流放的犯人,若是陈兄愿意替他们写几封家书,哪怕一封只收一文钱,聚沙成塔也是一项收入。”正如宋也川所言,浔州城中识字的人太少,哪怕如陈义这般粗通几个字的人,都可以到书院找到营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陈义一听立刻点头:“好,我听宋先生的。”

说罢摩拳擦掌便欲起身,温昭明淡淡开口:“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到底太慢了些,这样吧,你去我府上,替我的侍卫和侍女们写几封家书,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以换一百吊钱,陈义的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当真?”

“当真。”温昭明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陈义欢天喜地地走了,宋也川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低声说:“多谢公主。”温昭明若想帮谁,大可直接送金送银,但她此举,分明是不想伤了陈义的自尊心。

温昭明笑笑,按着膝头缓缓站起身子:“今日讲哪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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