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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五 火源

 

半山腰有木造平台,我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任由那些破碎的雪花覆盖前额的头发。

立花为我披上一件外套,然后他打火,靠着围栏,很珍惜似地吸着黑色的菸捲。

秋季的枯林慢慢从褐黑转为莹白。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天空的枝枒,闪着冷冷的光辉。

呼吸着重获自由的、孤独的空气,我微微收放着指节。手里空荡荡的。

曾经拥有过的家人再没有一个存活。藉以激励自己撑持下去的堇,也离开了人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晓得什么叫「为自己而活」。现在得重新习惯才行。

这让我困惑,也让我害怕。

好冷啊。我喃喃自语。

实在太冷了。

上车之后我仍是发着抖,睫毛结着冰晶。在立花靠过来吻我眉眼,

温柔地将我搂入怀里的时候,感到一阵畏冷瑟缩。

联络房屋仲介将安藤家卖出,合约成立的那一天,我也停止了终夜轮回的噩梦。

就像是把梦的要素从生活中吋吋剥离似的,不需依赖药物,每晚熟睡到天明。

秋叶也不曾在梦境里出现过。

那条美若幻梦的河流,无边无际瀰漫逸散的萤火,

早逝男孩百合花般魅白的侧脸,双亲与挚爱妹妹的骨骸,都不曾再回来过。

我在市中心附近租了一间适合单身族的套房,找了新工作,开始过着规律的生活。

彰秀时常带着啤酒、小菜与几个女同事来访,一伙人聊着职场的甘苦谈,

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为套房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三年过去了,接着是五年六年。

我总算活得比较人模人样。

但每隔两个礼拜,最多撑到一个月,一定会有一天,

突发性的恐慌与寂寞会紧紧抓住我的心脏,使我双膝发软,彷彿经歷毒品戒断。

这时候我总是会到工作室探望立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银饰的设计图,

看烟雾在菸头、唇缝、睫毛与瀏海间来来去去。放空似地,就这么静静观望着。

心情就会奇异地平稳下来。立花也不介意,老样子,冲了一杯咖啡就放在我前面。

之后我们偶尔会做爱,偶尔不会。

言语在我们之间变成一种累赘,连开口都懒。

立花四十几岁了,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细纹,发根也冒出几枝灰发。

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怨懟、容易压抑,情绪激烈甚至愚昧到自残的年轻人了。

上个月我在公司加班时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

同事捧来了小小的布朗尼蛋糕。

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微微点头道谢,我不敢告诉他们其实我什么愿也没许。

向上苍祈求这项举动,是多么地无力而徒劳,早早就明白了---

丧失掉做梦与许愿的动力;一个人要苍老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十几岁的时候,总期待二十几岁的日子来临,等到二十岁了,时间却一晃眼的过,

简直是浪费青春般的大把大把燃烧掉最辉灿的时光,回过神连镜中的脸庞也觉陌生。

多了几分憔悴,稍一熬夜就觉得有些筋骨疲惫。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稳地翻页,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也不强求更多了。

过往被贫穷搅弄得团团转的生活,为了一点点钱被逼到绝处几乎想求死的痛苦,

就像是假的一样,翻开日益丰厚的存摺,想起学生时代挣钱的拼劲,都觉辛酸好笑。

一路走来为了活下去,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世界有没有怜悯地赐予相等的回报呢?

我不敢想,怕想了会要掉眼泪。

人各有命吧。

祇有伤疤,怀里层层累累越叠越重。

可又能如何。走在路上原本包袱就是会越提越沉的。因为气力有限。

上次见到立花时,他咳嗽得很厉害。痰中带了一点血,我看得皱眉,劝他该戒菸。

他说,菸也抽了二十几年,哪那么容易说戒就戒?我听得火起,把他菸盒抢了,

狠狠丢在垃圾桶里:「你之前搞男人搞女人搞老的小的乱搞一通,怎么就能戒了?」

立花顿时红了脸,有点狼狈地辩解:「后来不都跟你在一起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换我脸上一阵发烧,哑口无言。立花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靠过来拉我衣领,温柔地拉近了,就开始吻我。

很缓慢很缓慢的吻。有菸草的苦味。

我们纠缠着倒在工作室休息用的床垫上,解了裤子就开始干。立花死命地抵着我,

狠狠一下一下地操,我满头大汗地扶着床,肠道火辣辣的,恐怕又有些受伤了吧。

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一副嫌时间不够,担心我临阵脱逃的着急样。是的,

那时我总为此有些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祇是害怕。

而我们之间的时间,就像发出吱嘎声开始往回倒数碾压的铁灰色齿轮。

的确是不够的。

从熟睡中醒过来时,我看见立花沉默地靠着床头吸菸。床头灯照亮他一半的脸。

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轮廓俊美依旧。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将苍白的手置放在胸膛,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什么。这里有些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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