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簪缨边吃边与杜掌柜商量着,“目的要藏得深,形迹要使得巧,与北朝探子的周旋更要谨慎。如今不比我阿母当年在时,可横行西域诸国。当时阿母一来掌控着唐氏全局,说一不二,二来又有‘唐夫人’的远名,人人敬让三分,纵使与柔然国的皇太后平起平坐谈生意,也当得起。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不过空挂个名头,若无伯伯从中联络,唐氏家大业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论各国。是以需从长计议。往后伯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请不厌指教阿缨。”
末了簪缨又加上一句,“不知我这浅薄想头是也不是?”
杜掌柜听得颇为刮目又老怀欣慰,仅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长远,还瞎谦虚什么“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阶晚间不在府,所以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柜悬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彻底当下。
他恍惚又见当年东家随意咬着一张索饼,与他们这些老伙计画炭议事的场景。
“是,很是。”杜掌柜连道几声,不自觉用上了请示的口吻,“那么离京的事宜,也要继续交割吧?”
庾氏被废那日,簪缨便向他提出要离开建康。只不过昨日意外陡发,杜掌柜怕女公子短期内缓不过来,便有些拿不准。
现下看来,倒是他这老家伙不如女公子经得起事了。
簪缨点头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时离京外任,一同结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边……”杜掌柜提醒。
生意上的交关都好处理,不过是小东家换个地方,京城的生意盘照常依旧。只是这人情一宗上,便要费些心思。
簪缨显然也虑到这一层,表示她会亲自与太妃娘娘回话,务必安抚好老人家。
二人又说了几句离京前琐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缨起身告辞时,走到门边,心有不忍,转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对不住。”
杜掌柜乐呵呵地摆手,“小娘子与仆之间,哪消说这个。只是仆心中有一问——要是下回再有这种事,小娘子还会不会用眼泪来对付老杜啊?”
簪缨只想了一霎不到,颔首轻道:“会的。”
知道他们瞒着她是为她好,却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会再用这种笨办法了,积攒十年的眼泪,昨日一夕,算是流尽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离她那么近的房顶上,默默守着她,簪缨就已明白,她的眼泪除了让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无用处。
再难的路,无非是枕夜望星,迎风执炬。
纵有风露之侵,烧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难,总难不过困于樊笼刮骨割肉。
她还没到只剩哭的时候。
杜掌柜听了也没甚意外,故意叹口气:“仆可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事,再也不敢瞒着小娘子喽。”
簪缨弯了下还有些肿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静静。
她说不。
“是因为知道有人纵容着我,我才敢为所欲为。伯伯你多疼疼我。”
前一日在石子冈, 振军凯还的卫觎一槊扯断了罪太子李景焕左臂,其后,卫觎吩咐副将用军中的法子给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气,连同那只断臂,一道送回了宫里。
同时囚禁废后庾氏的尸黎密寺也由大司马的人手接管。
此后庾氏下场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对于卫觎做下的这两件逆反昭天之事, 内宫震动不已,却不敢问责一声。
半个太医署的医丞在东宫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药不要钱的往外掏,又是内服又是外敷, 才勉强救回太子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李景焕失去一臂, 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得知簪缨身中不治之毒、与生母余生将被人以畜生对待的刺激,脸色灰白如鬼,高烧之际, 他干涸口中反复呢喃着“解药”二字,太医们亦不解其意。
众人只知道,经过了换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断臂, 李景焕在太子这个位子上, 是快坐到头了。
皇帝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东宫的殿门。
次日罢朝, 李豫独自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下, 面对上头那张坐了半辈子的龙椅出神。
那些给大司马请功的或是弹劾他瞒君欺国的奏章, 满满堆了整张御书案, 李豫看都未看。
听闻卫觎觐见, 皇帝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召见。
卫觎身不卸甲,剑履入殿,目光英锐如新发之硎。
行至近前,军靴带动襕甲响,凛冽扑面的征伐之气让身穿龙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头望他。
李豫目光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青将帅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窘促地笑了一声。
“爱卿谋得好兵事,瞒天过海,功烁南北。朕已见线报,知我朝这一胜大挫北胡,爱卿居功至伟啊。”
卫觎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眼中仿佛带有一抹讥讽,并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