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屋里静了一刻,徐寔开腔:“我只在想,大将军回京后除了第一次拜访顾公时,还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后头几次谈事,都被顾公撵了出来。如今这一变防,宫里怎样先不说,想得到顾公的支持,就更难了。”
卫觎静了静,嗤一声:“南人偏安贪逸久矣,满朝文武,何人知我。”
可没人支持,仗就不打了么。
可若连自家人都护不周全,再说什么收复汉土之志,就全是屁话。
卫觎一低头,就能看见地上未涤净的血,就会想起方才听到的字字句句,喀然一响,是齿关咬合声。
他努力压制着体内凶戾,低下颤眉对军师向外挥了挥手。
东堂。
沈阶沉默得过久了。
他可以指天为誓,并不曾低估眼前的女郎,一个敢于与天家为敌的女子,尤其还是一个方及笄的年轻女子,无论如何,都值得人高看。他虽非名门出身,亦有傲骨,绝不可能屈身于一介庸主。
那句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不是戏言。
但沈阶还是被女郎的一番诘问噎住。
“是以,”沈阶有些啼笑皆非,“女郎最开始向我揖礼问策,实是示弱于敌,并不曾全然信任我,而是想麻痹我露出真实面目吗?”
簪缨微笑浮浮,神色天真:“我又不知兵法,不懂得郎君所言何意。”
沈阶于是低头无声一笑。
他没有低估这位女郎,却还是低估了这位女郎。
再抬起头,少年眼中多了雀跃的灼烁光芒,掸袖起身,向簪缨心甘情愿地折腰。
一揖到地。
“实是小可失礼了。女君,我承认,我此前所言有虚,但我绝不敢拿捏女君什么,我敢来,只是因为笃定一桩:女君心软,不会随意取人性命。”
簪缨声音微凉,“心软原是过错。所以你便利用我的心软,达成你的目的。”
“不。”沈阶漠拓藏锋的眸子凝过去,与那绝美女郎的视线相接,他的眸光又顷刻轻于水雾,包裹着一层漆黑的湿润。
“我是来做让女郎不心软的那把刀的。”
簪缨心中兀跳, 眼底炙起一簇凉焰,旋即又灭。
沈阶见女郎依旧沉吟不语, 无奈何, 将出门前与母亲的那番对话和盘托出,语气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摆在明面上。当今时世,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业, 难比登天。当然,依那些高阀世家的心意, 恨不得世上寒人个个都安分守己供其驱役,偏不巧, 小人生来骨头就比旁人硬二两, 耐不住一世劳苦,咽不下糟食糠饭。今识女君魄力, 愿附骥尾, 追随女君从事。
“既为女君谋, 自当事事以女君为先。至于小人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语可解君疑:大司马。”
簪缨先听他提及稻梁谋、功名谋、天下谋三事,在心中暗暗点头,想他阿母也不失为一位睿智的慈母;又听他慨慨之言,却是胸中早有不平沟壑;忽听他提及大司马, 簪缨目光微微一动。
便听沈阶接着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 已知其中有内情, 却依旧允让小人献丑, 质问周氏与傅氏揭开真相,大司马,容才。
“大司马既洞若观火,又岂容有人欺瞒女君,阶又岂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请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么女君。”
簪缨面色澹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男子,慢慢思虑道:“话说在头里,先家君追封为国公,我依旧是商籍,且也不准备再入士籍。我与东宫母子之间说到底是私怨,我是无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个功名,是南辕北辙。”
沈阶很平静,“路只能选一条,小人已经选定。”
簪缨抚摸狼颈的那只手掌微蜷,“真想跟着我?”
沈阶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声息吐得很轻。
主择卿客,卿也择主。有这一答,再问便多余了。
簪缨看了他两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软下去一点,嗓音不再故意紧绷,“以后别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阶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强而不息兮,蹈玉阶之峣峥。簪缨近日恰读到过这句辞,道声好,“我记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顿好家里,愿来府上住也好。”
沈阶心头大石落定,同时轻轻一顿,“女郎不问策?”
簪缨笑道:“先生急于卖策否?”
沈阶会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缨等他离开了,方悄悄松开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团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转嗒嗒的一团。
簪缨轻吐一口气,心道,应算撑住了吧?
门阑外的阿芜,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着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看他个子高挑,又见他面容轻稚,在心里默默推测这人及冠了没有。
胡思间见他向外走来,迎着朝阳的双瞳好似印进了两个浑圆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头怦跳,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
却是簪缨忽想起一事,对着沈阶后背道:“此事莫让大司马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