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大司马与小娘子都说什么了?那位督公可凶不凶?”
这厢,一众人拥着簪缨回到南宫殿。阁内一应的铺褥薰香,热水沐汤都已有仆妇准备齐妥,不说媲美内宫,亦是样样精致。
甚至闺房一隅,还保留着唐夫人从前用过的镜台牙梳。
任娘子伴着簪缨进到内室,关心地问了一嘴。
簪缨一走进阿母住过的旧居,便转头转脑地四处瞧,闻言不假思索:“一点也不凶。他说——嗯,让我好好睡一觉。”
说话时,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颊边一对梨窝若隐若现。
积郁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
仿佛在这个绝亲弃缘,孤身前行的日子尾声,有了一个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场迟来的笄礼,有了那句她举目四顾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亲”,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礼。
任娘子听后愣了足有半晌,而后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听大司马的,洗过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来,咱就什么难心事都没了!”
这一天下来,又是退掉十几年的婚约,又是与血脉相连的家族交恶,又是离开住了十几年的旧所……换成个大人也该倒了,何况是娇花一般不谙世事黑暗的女孩儿。
她和老杜就担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将所有委屈都存在心里,郁结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着柔弱,内里却有韧性。
沐浴时,春堇要为簪缨解开发髻,簪缨抬手护着簪子,“别,姊姊再让我戴一会儿。”
春堇瞧着那个不伦不类的发揪,却是由衷欢喜,纵容道:“好,小女君便戴着。”
簪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腾着热气的香汤漫过她的肌肤,浮漾在一对纤巧腻白的锁骨处,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靥颊红晕横生,艳若桃李。
她掩口打个哈欠,折腾了一日的身子虽然十分疲乏,头脑反倒撑着清醒不想休息,乖顺地蜷在水里问,“姊姊,我小时候可见过大司马吗?”
他说“她长大了”,当时没反应过来,其实想想,该是小时候见过的吧。以国舅爷的身份,大司马出入宫廷应当不难,她也在宫里,那么碰到过也不为奇。
就是簪缨五岁前记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春堇在浴桶旁为主子掬水,回忆道:“奴婢是女君六岁那年调过来的,彼时大司马已经离京了,此后再未入过宫。之前的事却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了几分精神,“仿佛听说大司马在女君三四岁时,有一回在华林园怂着您爬树,险些吓哭了小女君。”
“爬树……”
“是啊,小女君可还记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错,差点被陆嬷嬷赶到永巷去,就是因为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烛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规矩。当时,还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说着去看小娘子,才发现簪缨脑袋轻歪担在桶沿边,已经睡着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当心着凉啊。”
簪缨闭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翘的弧线,纤细的睫尾勾着烛光,在眼睑下方缀出一点柔薄的影。红扑扑的小脸,呼吸轻缓,有种天真无邪的情态。
春堇唤了她两声,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实是累坏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这么着也不成,她只得将湢室外的任娘子唤进来。
任氏进来见状,目光立刻软得没了边,“小娘子这是太辛苦了,别叫她,我轻轻抱她出来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纤窕,手劲儿却不小,捧着一张大巾毯将人从浴桶抱出来裹住,也不曾惊醒了熟睡的少女,顺利地将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为小娘子擦拭身体时,任氏目之所见,手之所触,作为一个知晓人事的妇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红了脸。
睡熟的簪缨对此一无所觉,她无意识地慵转腰肢,唇角舒展,仿佛梦中犹有人唤着她“阿奴”。
西山行宫一夜无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却闹开了锅。
久驻京口的大司马回了京却不上朝,日日临朝的东宫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乌青的晋帝走上丹墀,龙椅还没坐热乎,御史中丞顾元礼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胆,弹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觑。
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一点不错,关于昨日宫禁里发生的那点儿事,但凡长着耳朵的都听说了,何况当时还有许多大臣的内妇就在现场。
只是谁也不像耿直狷介的御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来。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则安一身玄青地朝服,闻此言,脸色与衣色也差不了许多,踏步而出欲要驳辩。
只是未等他开口,尚书右仆射陆抗捻了捻胡须,慢悠悠补上一句:“老臣附参中书令傅公,范则无方,治家不严,堕名门清流之颜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乱蹦的又多了个一宿无眠的傅骁。
顾元礼出身于江南望族顾氏旁支,为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闻听声援,向陆抗揖手:“陆公先请。”
陆抗捻着黑白掺半的胡须,老神在在道:“无妨,后生先言。”
他两个一搭一和,还在这儿谦让起来了,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然御史台干的便是犯言直谏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脸色,顾中丞执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却佻达无状,失口妄言,使两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断簪退约,离宫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无私事,此虽为后宫事务,亦是国事!册封傅氏女为储妃,此乃当年先皇后与唐夫人所定旧契——契者,大约也,何为大约?邦国之信。人君而无信,则不足以立身于诚,取用于民,故臣恳请陛下问责东宫,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听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声音微冷:“卿家不知后宫事,昨日情形,不尽
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于危言耸听,像卿家说的这样严重。众卿,还有余事要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