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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贤妃愣住,本能地环紧这具枯瘦的身,慢慢地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

她对浮云卿的记忆,还停留在浮云卿五岁那年。那时的女儿白白胖胖,笑时眼睛弯成新月,瞧起来福气满满。而今,怀里的女儿几欲瘦成了皮包骨头,抬起眼皮看她,带着搽不散的绝望。

时隔多年,浮云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她的母亲。她没想哭,可泪水偏偏不听使唤,糊满她的脸。

“我是不是疯了。”她问贤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总在闯祸,总在连累大家。我要怎么办才好。”

贤妃也落起泪,将浮云卿抱得更紧,“你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你只是生病了,养好病,一切都会过去。”

贤妃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你只是病了。”

她一遍遍地复述,告诉浮云卿,你只是病了。病人是最需要呵护疼爱的,过去贤妃总是忽视浮云卿的感受,总在浮云卿需要她安抚的时候缺席。她想,往后不会了。

“我们都在爱你。”贤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好么。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但不要再伤害自己。”

只有孩子会不断求抱,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

浮云卿掖一捧泪,换好新衣裳,挽起头发,吁了口长长的气。

她握紧贤妃的手,“姐姐,我要去禁中见爹爹,我想完成缓缓的遗愿。”

贤妃挑了一根篦子,插在浮云卿鬓边,“你爹爹倒还有点良心,你只管去,无论要求什么,他会答应的。”

贤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浮云卿投毒案的真相。

她脆弱的女儿,再也经受不起任何谎言与真相,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迟来的真相。

贤妃站在阶前,目送浮云卿离去。

浮云卿坐在车厢里,在金车即将驶出滑安巷那刻,掀开车帘,朝贤妃挥了挥手,口语道:“我走啦,你快回去罢。”

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贤妃勾起嘴角,释怀地笑了笑。

她多么想亲亲女儿的侧脸啊,多么想与女儿裹一条被褥同睡,翻着书籍,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她错过了太多,即便有心弥补,也回不去囖。

贤妃叫来两位婆子,细致地交代一番,“拜托二位,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多分给麦婆子一眼,握起婆子的手,认真道:“过去这十几年,你辛苦了。她还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好心的干娘疼她爱她。”

这句话直戳麦婆子的心窝,骤然泪流满面,“欸,不辛苦。”

心结已解,贤妃不欲在此停留,果断坐上车,直奔闲云庵。

后来的事果真如贤妃所料。

浮云卿跪在官家面前,走过场般地哭诉一场,官家就软了心肠,应声说知道了。而后召来刑部,开封府与大理寺的人,肃声道:“既然是荣缓缓从中挑唆,那荣家旁人就无罪了。她系石投河,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她的悔过之心吗?横竖是死了,勉强算是赔了罪,就不再计较了。”

刑部尚书何楠一听这话,旋即说不可行,“荣缓缓死不足惜,然荣家并不无辜。臣奏请,当依照国律,绞杀荣家三十五口人。”

官家不耐烦地“啧”了声,“小六生辰那日,太子监国,朕跟着禁军一道行至邓州。因着急于平复叛乱,忽视了小六的生辰。新年伊始,朕欲大赦天下,也算是弥补她罢。诚如卿所言,荣家并不无辜。所以朕想,将荣家数口流放福州,一月之前启程。荣常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这次去闷热潮湿的福州定居,就当作惩罚罢。”

开封府派来的官,正好是府尹浮深。听及官家这话,他拍着巴掌说好,不忘给官家戴高帽,“官家圣明,流放福州是小爱,大赦天下是大爱,实乃国朝百姓之福祉!”

大理寺少卿有眼力见,附和说是。

事已至此,何楠只能屈服,“官家圣明,臣即刻去诏狱放人。”

官家说那好,摆摆手遣散几位。下晌雪势停歇,官家从小山般的劄子堆里抬起头,伸了伸懒腰,朝通嘉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剩下这些劄子送到东宫,叫太子忙一忙,别整天黏着太子妃腻歪。”

通嘉笑着说好,“您想去哪里?”

官家沉吟半晌,“永昌陵。朕去永昌陵看一看先帝。”

当然,这话只用来搪塞通嘉。遐暨永昌陵,官家直奔陵园后方的一处冰窟。

冰窟前,有两位守陵的老汉站在此。官家递去一个眼神,俩人就默契地离开。

敬亭颐的棺椁停在冰窟里最冷的地方。

走到停棺处,官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他掇来条杌子,坐在棺椁旁边。

“你可真是难杀啊,难道命中注定会活下来么。”官家抚着棺椁边,“国朝最珍贵的就是你身下这副冰棺。尸身置于棺中,可数年不腐。只可惜,你享受不到尸身的待遇囖。”

幽暗的冰棺,不迭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冰棺里,躺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郎,神色阗然平静。仔细睐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恍若下一瞬,就能坐起身,睁开眼。

官家自然没错过这些动静,耸了耸肩,兀自开口:“朕派死士给小六投毒,毒量小,微乎其微。虽解了毒,但却在小六身上种下一种母蛊。那年你坠马受伤,朕在你喝的药汤里下了子蛊。子母蛊相遇,母蛊独善其身,子蛊则会催生毒素,某日毒发。朕是想借小六的手杀了你啊,为防你有机可乘,朕射的那一箭,直中心脏。可那一箭,终究是射偏了。也许是朕失误,也许是朕心软,总之,你得感谢朕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在隐秘的角落,将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官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被射成了个刺猬,却因祸得福。大出血,却也换了血,误打误撞地消了子蛊。子蛊碰淤血,还消了你的陈年病根。病根一消,你身上的伤竟好了七八。唯一付出的代价,约莫是青丝变白发囖。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言讫,官家站起身,挑杆合上棺盖。

“朕才是罪孽深重的人呐,合该竭力赎罪。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罢,待哪年春暖花开,朕再命你与小六相见。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仰靠朕。值得吗?”

空荡荡的话语飘在冰窟里,无人回应。

官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踅出冰窟后,又走到太宗陵墓前,给这个逝去多年的爹,烧了捧纸钱。

“爹啊,儿做到了。儿幸福了,只是儿的孩子不再信任儿了。你说,儿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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