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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

 

纯熙走出咖啡店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有些站立不稳,走了两步,扶着店旁装点精致的灯牌站了一会儿,向四下里张望一番,尝试在繁杂喧闹的人群里寻找某个期待已久的影子。

可是,他不会见她。

纯熙失落地走在渐渐冷清的街头,她每走到一个拐角处,都要回头看一眼,她的身体反应好似没有从前那么灵敏了,总是比感觉要迟上一两秒,这就导致她每次回头,都不能及时看到她想要寻找的人。

在人群渐少,街道由繁华至冷清的交界处,以道旁的白杨为界,一条细长的警戒线拉开。

纯熙抬起头来,看到高高耸立的大楼上方挂着一个威严的标志。

楼下是被打散的白布横幅,或黑或红的字迹在扭打中沾染了水渍和血迹,卷在脚印里变得模糊。

跪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被带上了警车,余下的人群与便衣起了冲突,一边在殴打,一边在四处逃散。还有站在外围拍摄的旁观者被抢了手机。

纯熙不自觉地拉紧了衣角,按住了口袋里的手机,快步离开了嘈杂的人群。

行至转弯,却迎面撞上小高。

小高露出关切地目光,“你没事吧?刚才我看你走路都不稳……”

纯熙一言不发,冷冷地走开。

小高仍执着地跟着她。

下一个路口就是纯熙现在的居所。她停下脚步,对小高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关心你。”小高诚恳地说,他已经想得清楚,抛去那些无谓的假设,就纯熙本身,便能够牵引他的心。

纯熙笑了笑,转过身来,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在他的眼底倒映出鬼魅的影子,她说:“看到刚才那群人了吗?想不想让我送你去祭旗?”

小高顿了顿,明白了她的意思。

纯熙认真地为他提供可能的选项:“出轨、嫖娼、吸毒、偷税漏税……又或者,你有没有出去旅游过,喜不喜欢做‘汉奸’?”

小高沉默片刻,突然忍不住笑了,他看着她笑意弯弯的眼睛,感受着那目光里威慑出的丝丝寒意,献祭一般地走上前去,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嫖娼……如果,你肯让我嫖的话。”

凄冷的街角响起阵阵警笛声,然后随着骤起的狂风飘远,碾碎在风中的沙砾卷来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纯熙收敛了笑,背过身去,道:“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嫖男人,还从来没有男人嫖我的份。”她向前一步,踏出他的阴影,道,“滚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高没有再跟上前去,因为两个保镖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动作利落,训练有素。这是真正的保镖,而不是他这样半路发展而来的花拳绣腿。他笑了笑,心想:有钱,的确是世间最美妙的事。

回到家中,一切又归于平静。空旷的别墅里,纯熙寂寞地数着时针和分针交错走过的节奏,再次度过了漫漫长夜。

其实,这半年来,纯熙并不经常出门,正如她对韩彩城说的,出了门,她也找不到去处。很多年以前,她或许还会和一些不走心的狐朋狗友们逛逛夜店,而如今,伴随着各项管控措施的施行,连这些娱乐场所也步入了萧条期。尽管上层的少爷小姐们仍有自成一格的消遣方式,但韩彩城的事故,也注定了她不能太过招摇。

她其实是想回到过去的,回到那些没心没肺、只图自己爽快的日子,不必在意旁人,只求短暂的自我愉悦,不管这份愉悦是来自金钱、抑或是其他的物质刺激。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这也许正是她半年前做下那个错误决定的诱因。

然而,她显然失败了。她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她麻木而混沌,每天除了浑身的疼痛再无其他的感觉。她有时想不如快点死了算了,拿起刀又总隐隐想着今生还不够圆满。可笑的是,她已经拥有了她毕生追求的财富和自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够圆满。

不过,自那天在探望韩彩城回来的路上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后,她终于开始明白,那点不圆满仍然来自那个人。她曾经泯灭了良知也要斩断的情丝,仍然像藤蔓一样扎根在她的心底,始终未曾离去。她知道他没有死,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为此,她不得不每天都出门,因为这种感觉只有走在街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不会跟着她进到家里。

这天,纯熙又一大早地出门闲逛,她的四肢酸痛,只提了一个空着的手提袋,却感觉比背了一百斤的石头还要累。这种疼痛和疲累的感觉在她近日开始频繁地出门走动后愈发强烈了,她有时会突然的头晕,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很短的路,要绕一大圈才能绕回来。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在家休养或去医院检查,仍是每天出门沿着不同的路行走,她觉得这个时候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候。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照在了头顶,她在日光的阴影下猛然回头,那余光里的影子便再度消失了。她站在十字路口靠近人行道一侧的斑马线上,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午后偏僻的街道并无太多的车辆和行人,于是她的悲伤便迅速地在一片萧索的寂静中扩散开来。

她忍着从腰间传来的隐痛,向那个影子最后消失的方向喊道:“孔安,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好想见你。”

她的声音很微弱,虽说是用尽了心力的“喊”,但发出的音量却与常人的低声耳语没什么两样。所以,也并没有路人对她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直到下一刻,她开始站立不稳,皱着眉缓缓蹲下身来,用愈发软弱无力的手指按住腰间逐渐撕裂般疼痛的骨骼,她用另一只手支着地,艰难地想要再站起来,却再度被由腰侧迅速蔓延至全身的疼痛禁锢得喘不过气来,连眼睛也开始变得模糊。终于,在午后太阳直射的时分,她昏倒在这个繁华消逝处的冷清路口。

澧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隐现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说:“当你以为自己足够冷漠的时候,总能发现,还有很多人比你更冷漠。”

那天,孔安躲在十字路口另一侧的隐秘矮墙外,久久地注视着昏倒在马路上的纯熙,迟迟没有上前一步。

他不想出现,他想,这个时候,总会有路人上前查看、出手帮忙。可是,没有。他等了足足十分钟,一个也没有。

在零星有车辆驶过、行人走过的十字路口,只有几个等待红灯的汽车车主缓缓摇下车窗往道旁那个昏迷的女子处看一眼,然后便迎着绿灯继续他的旅程。

偶尔有几个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的中年人在红灯前的人行道边缘停下,往脚下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便拖着车子往另一个方向站了站,离这个不知名的昏迷女子远一些。

然后就是一些走到十字路口的步行者,他们有的推搡着挤在一处,有的上前看了一眼又立刻回归了那推搡着自发结成小群体,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昏迷女子低声议论,交换着彼此的猜测和想法。也有一批热衷于网络视频的行人用手机镜头记录下这一有望成为当日新闻爆点的一幕,期待着今日自己的视频浏览量能因这一及时记录的热点而获得更加可观的数据。

于是,纯熙就这样躺在太阳直射的街头,干枯稀疏的长发铺洒在灼烫的柏油马路上,与白色的人行横道线一同被周遭的世界抛弃,没有人再从这里经过,没有人会把除了目光以外的任何东西投放在她身上。她紧闭的双眼不再因为这明亮激烈的日光而感到灼痛,除了黑暗,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在零星的行人散去后,孔安终于肯走近她。可惜这时的她已看不见他。

七个月后,孔安的手再度覆上纯熙的身体,感受着她干燥的皮肤与太阳交灼的温度,三分熟悉,七分陌生。这七分的陌生里,还包含了她消瘦得看得见骨头的身体和微弱得几近消失的呼吸,她苍白暗淡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机。

在孔安抱起她的那一刻,心陡然沉了一下,她变得很轻,轻到让孔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抱起了她。车祸受伤以后,孔安的手和臂力早已不复从前,连单击琴键都会觉得疼痛没有力气。而今天,当他抱起纯熙的时候,竟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轻松,这种轻松令他产生了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哪怕这种恐惧本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孔安把纯熙送到就近的医院时,急诊室的医生为她简单查看了一番,然后吩咐护士把她送到另一座大楼。

医生熟练的操作表明纯熙已是这里的常客。

孔安并不打算跟过去,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叫住了他,问道:“你是她的家属吗?”

“不是。”孔安背对着他说。

“那你是……”

“一个路人。”孔安说。

医生迟疑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奇怪,大抵是他冷漠的声音和层层包裹、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外表与这份热心助人的路人义举不符,忍不住又道:“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孔安低下头去,看着方才她遗留在自己衣袖间的长发,缓缓转过身去,道:“我是她的朋友。”

医生终于得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答案,他说:“你最好还是联系一下她的家属吧,她的情况不太好。”

孔安垂下眼帘,听见一旁的小护士对医生说:“她之前不是说她没有家属吗?”

医生没有回答,他一直都觉得这个答案不够合理。

孔安在急诊室医生的介绍下见到了纯熙的主治医生,那个鬓角泛白的中年男人对他说:“这么多天了,你是第一个送她来医院的人。”他问他:“你认识她吗?她真的没有家属或朋友吗?”

孔安说:“没有。”这答案含混不清,不知是指他不认识她,还是她确实没有家属,也没有朋友。

那医生叹了口气说:“不管是远亲还是近邻,就算是朋友,总得有一个吧。她这样下去不行的。”

孔安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骨癌晚期。”

从下午到第二天黎明到来的前夕,夜幕展露倦意,东方初初泛白,曙光将至未至的时候,纯熙才悠悠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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