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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爱

 

旁边的男人不懂中文,奇怪地看着两个充满火药味的女人。

如英于是攀上男人的肩头,对他耳语了一番,然后那人便转身回屋了。

待男人离去,如英才回过身来,脸上和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她说:“他死了我也不会去。”

之贻气得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她看着如英即将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拿出在兜里塞了已久的绳子,猛地套上了她的手腕。

如英被她从背后突然袭击,一时间站立不稳,回头斥道:“你干什么?”

之贻没有理她,一面紧紧地攥着绳子,一面回头对雅南喊道:“快过来帮忙啊!”

雅南被她的举动惊得呆愣了片刻,然后便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指示,一同把如英绑到了车上。

之贻满意地拍拍手,道:“你这回一定得去。”

如英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何必白费功夫?他不会想见我的。”

之贻恶狠狠地回瞪了她一眼,这时候的她,并不懂得如英这句话的含义。

雅南看着之贻的样子,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英被绑在后座,很有尊严地不哭不骂,保持着她一贯的高傲和冷漠。

直到她被之贻绑着拉进疗养院,面对空荡荡的病房时,才笑着说:“我就说他不会见我的。我的儿子,我自己了解。”

永不再见,是她与孔安心照不宣的约定。

如英自生下孔安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比如她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刻意回避孔安。在家接客时,也并不是每次都关门,关门与否,取决于客人的喜好。有一次,孔安放学回来,就正好看见如英在敞着门的房间里与一个陌生男人做爱。如英对孔安说:“我工作的时候,你不要打扰我。”孔安说好。他每次看见,就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渐渐地,他好像变得跟如英一样,把性服务业当作与其他任何服务业和制造业一样的营生产业,把性工作者当作与工人、白领一样的工种。这种与世俗绝对违背的观念在如英的心里根深蒂固,她说:“大家都是以损伤健康为代价出卖身体劳动,换取谋生的钱财,我与那些工地上搬砖、车间里操作仪器的工人没什么不同。”

当然,与大多数身不由己、在生存线边缘徘徊的底层工人不同,如英从前的积蓄以及没有后顾之忧的家庭背景使她在工作时间和强度上有了更多更自由的选择,她不会去接待她看不顺眼的客人,也不会在休假期间加班工作,她从不缺钱,她对金钱没有太高的欲望,也不必加紧赚钱去补贴家里,尽管她有一个儿子要养,但这一点不多不少的收入也足够了。孔安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如英要过什么,但如英也并不会因为他的不要求便不给他,普通别人家小孩有的,如英都会给他,除了不知名姓的爸爸,以及因随时可见的性爱场景而注定不可能保持天真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去给孔安开家长会的如英被同班一个小孩的母亲认了出来,那个保守传统的女人曾经对她和她的丈夫捉奸在床。当然,如英并没有认出她,她从不会去留意那些于她无关紧要的人。这个女人强忍着、忍得满脸通红,直到家长会结束,在校门口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然后这事情就慢慢地传开了。女人思前想后,终于在隔天去找班主任,她说她不能让女儿跟这种肮脏女人的儿子在同一个环境里学习,要么孔安转学,要么自己的女儿转学。

如英在班主任“诚恳”的劝导下,答应会给孔安转学。那天晚上,她本来约了客人,但是因为这一场谈话,变得心情烦躁,做到一半时,她便发脾气赶走了客人,她在窗台上把数十张纸币撒在男人头上,狠狠地骂他说:“滚远一点,别来烦我!”

然后,如英就对孔安说:“你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吗?”

孔安说想。

如英点点头,又说:“那你就必须要离开我。”

孔安没再说什么。

如英笑了笑,她知道他不在乎,只是不想说得那么直白让她伤心罢了。她点了一支烟,抽了一会儿,然后说:“别以为我是为你这样,我要去结婚了。这份工作,年轻时图个刺激玩几年,又不能真的做一辈子。”她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又说,“你以后最好别像我这样。”她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叹息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对于她过往最为不屑的世俗的回归,而后,脸上恢复了一贯冰冷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她第一次用教育的口吻对孔安说,“万一像我这样,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欺负女孩子。”

这样的如英,之贻并没有见过,她只是想象过,但想象与现实终究会有所差别。

如英走后,之贻把病房翻了个遍,气馁地说:“他把所有证件都拿走了。还顺走了我一张银行卡。”

雅南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说:“你知道孔安为什么走吗?”

之贻不解:“为什么?”

雅南笑了笑,说:“因为你并不是真正关心他,了解他……你有你的私心。比如,你曾经,我是说曾经,很喜欢如英对吧?”

之贻猛地一个战栗,陷入良久的沉默。

如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之贻耳朵里,就对生活在条条框框里的乖女孩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在爷爷的咒骂、奶奶的痛惜、妈妈的蔑视、爸爸的沉默中,如英叛逆、越轨令家族蒙羞的形象竟奇妙地成为之贻幼小心灵中持久追寻的光辉。

十三岁那年,之贻终于见到真正的如英。她穿着令茹永远不会穿的露背裙和“恨天高”,烫着令茹最讨厌的羊毛卷,画着令茹最不屑的浓艳彩妆,带来了一个见证了她“自甘堕落”之路的孩子。

如英没怎么对之贻说过话,有次之贻主动去找如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令茹骂了一顿。当然,令茹不仅骂之贻,也骂如英,她说:“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如英只是笑了笑,把染了口红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留给了之贻一个永生难忘的背影。事实上,如英也只在家里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父亲其邦把孔安带回家的那天,她已经拎着箱子登上了飞越大洋的飞机。

之贻见不到如英,只好去找孔安说话,孔安眉宇间很像如英,他那曾经令无数女人倾倒的俊美容颜很大程度上源自如英。只不过,没有女人独有的浓妆艳抹,孔安为这份由血缘繁衍的美貌增添了一丝清雅。但是对于之贻来说,这份清雅似乎并不如如英那种浓烈的张扬来得迷人。

之贻不得不承认,三十几岁的成熟女人,与母亲令茹完全不同的、自由而随性的女人,对她有一种天然而原始的吸引力。于是,当她看到雅南时,才会生起一种很多年前如英带给她的悸动。

雅南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

之贻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不是的。爱的萌芽可能是始自于我心底的某种偏好,但对于具体的爱情来说,对象只有一个。”

之贻有一瞬间的垂头丧气,她问:“雅南,你该不会因为这个要跟我分手吧?”

雅南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都几岁了,怎么会跟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

之贻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雅南,你真好。”她与雅南拥抱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丧气,叹道,“你说孔安会怪我吗?”

雅南看向窗外,微微摇头,道:“算了,人的痛苦往往是不相通的,许多时候,只能自己承受。”

澧兰也这么说过,她说,她虽然每天陪在孔安的身边,看着他难过,看着他痛苦,却并没什么用处。她自以为的感同身受并不能为孔安分担些什么,他那一身的伤痛并不会因为她的心伤与眼泪而减退分毫。

但是澧兰一直在坚持,她坚持着尝试走进孔安的内心,尽管那很难,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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