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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鸣

 

买了手机的纯熙,发现自己也不太喜欢看手机了。处理好通信和支付软件后,随手打开微博,划了两下,热搜榜上依旧是整齐的一分两面——时事版一片向好,娱乐版争端四起。

她知道上回孔安为什么说没什么好玩的,的确,但凡涉及网络,但凡涉及新闻话题,但凡涉及观点与评论,总免不了矛盾、戾气和争吵。没有人休闲时间上网是为了看这些。

傍晚的茶楼人声鼎沸,城里到底是要比此前偏僻的小镇热闹,也正因此,没有提前预定,很难找到当晚的旅店入住。

“找到了吗?”纯熙问。

“最近的是八十公里。”孔安说。

“太远了。”纯熙说,她单手托着下巴,“很累,不想坐车了。”

孔安笑道:“那要露宿街头吗?”

纯熙想了想,道:“我不介意,你呢?”

话音刚落,窗外一声闷雷响起,日光隐退,天色灰了一个度。

孔安看了一眼窗外被渐聚的乌云遮掩住的晴空,道:“可能是它介意。”

纯熙打开手机看到暴雨预警,道:“可是一会儿要是下大了,你不怕再像上次那样?”

孔安想起那天,那场大雨,那是一切的开端。

纯熙又刷了一遍手机地图的周边推荐,道:“楼下对面那条街有一家清吧,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去那里怎么样?”

孔安点点头。

这是一家有民族特色的清吧,装点古朴,大抵是时间还早的缘故,里面人并不多,这使得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对宽敞的位子,来度过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走进清吧的时候,外面的雨便大了起来,雷声隆隆,盖过了闹市的车流鸣笛声。

纯熙想,也许今晚没什么人呢。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雨还在下,有陆续的行人进来避雨,也有提前订好位子的客人早早来开始他们的夜生活。

纯熙靠在卡座里玩手机,孔安则无聊地看起了对面投影仪上播放的老电影。

不是单独的影院,只为闲时的消遣。为了避免叨扰到有其他事的客人,电影的声音不大,隐藏在舒缓的轻音乐间,默默叙述着故事的走向。

纯熙偶尔抬头看一眼,大概看得出是个老旧的爱情片,女人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自己的悲惨遭遇,看起来是个救风尘的戏码。她想不出孔安怎么有心情看这个。但她也没有问,此刻的她正沉浸在耳机传来的优美旋律里,嘴角不时露出甜蜜的微笑。

八点钟的时候,中间小舞台上亮起了灯,驻唱歌手开始演唱流行曲。旋律有些耳熟,大抵是走在街上时经常在各个商家门口听到,歌手嗓音沙哑,似乎是在故意模仿原唱,用频繁的颤音和刻意的换气声来表达情感。

纯熙取下新买的耳机,悄悄对孔安说道:“他没你唱得好听。”

孔安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她面前唱过歌。

纯熙拿起手机摇了摇,露出音乐软件的界面,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刚才在干什么?”她可没心情去围观微博里的骂战。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在远离音乐圈、游走在娱乐圈边缘混日子的两年,连孔安自己都很少去回忆曾经作为正经音乐人录制过的歌曲。

这两年,他偶尔作曲,有时填词,有时不填,但大多不会再去唱了。他觉得自己对音乐的兴趣越来越淡了,偶尔有灵感,记录下一些旋律,也只是自然地延续了过去的习惯,但他已不会去想这支曲子能否发表,简单说来,他大概是对作为事业的音乐没什么热情了。

在民俗装饰的清吧里,一盆盆精致玲珑的绿植装点着走道卡座间的空隙,串联成接近自然的绿地。

纯熙指着前方装饰台上的一丛花簇说:“你看。”

孔安抬眼望去,目光落在花丛角落里的一株仙人掌说。

纯熙说:“我刚刚听的是《仙人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她此刻不提,有生之年,想必这首歌也不会在孔安的心里泛起水花。

纯熙接着说:“我觉得,那首歌,跟《孔雀传说》很像,是跟你编曲的那个版本很像。”

她说得很对,那首歌,正是他写于《孔雀传说》之后。那是吴桐给他的启发。歌词里,他描绘了一个仙人掌枯死的过程。就像孔雀东南飞是个传说一样,那些人们所推崇的、信仰的美好大多都只是传说,仙人掌之长生便属此类。于是,对于它相反面的描述,便无法激起人们的共鸣。

“可惜太悲了。”孔安说。

“是太悲了……”纯熙附和道,她眉头轻皱,却只是片刻,而后,唇角便露出一丝微笑,确定地说道,“但不可惜。”她的目光越过那片静谧的花簇,看向愈来愈拥挤的舞台中央,思绪却渐渐飘离于这人群之外,“还有你出道时参加的那个创作比赛,那首《孤雁》,那么好的旋律,只得了第二名,也是输在了‘太悲’上吧。”

孔安没有想到,短短一天,她就默默地把他可窥探到的过去了解了个遍。不过他此刻并无被窥探隐私的不适,那是因为迄今为止,只有她一个人在面对他的这种悲观时给予了肯定的态度。

在这个到处充满了正能量的世界里,个人的悲伤是不被允许的。积极、乐观是对的,消极、悲观是错的;外向、开朗是对的,内向、腼腆是错的……就算有些道貌岸然的人佯作宽宏,道你无错,却也免不了施舍你一些同情或怜悯,而那施舍的怜悯背后便是对你这份与他背道而驰的负向情绪的否定。其实说来说去,正负之分,对错之别,终归不过是人定。多数人承认的,便成了真理,少数人坚持的,便难登得大雅之堂。

孔安笑了笑,他没有说,其实,就连那首输在“太悲”上的《孤雁》,也是经恩师林方生修改过边角的。他还记得林老师对他说:“我理解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但参加这种比赛,还是要收着点。”

林方生是一个能自洽于世俗社会的艺术家,他能在保持自身创作自由的同时向世俗的规则作以适当的妥协,也只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钦羡的名利双收。这一点,别说是孔安,就连吴桐,也难以效仿。然而,他们如今的无名与落魄,却并不能简单以个体性格论处。

五年来,文艺界在浮华与萧条的岔路口走向扭曲,一面是资本横行下批量生产的工业化审美,一面是阶层压迫中日益深植的标准化思想,越来越疯狂地挤压着艺术的创作空间,统占着大众的自由意志。如今纵使林方生在世,恐也难像从前般自洽,他要么是像吴桐一般避世自乐,要么就得要再妥协一些,头再低一点,腰再弯一点,方能在这狭小而几欲窒息的文艺空间里存活下来。

于是,人们可以看到,甚或开始惋惜,像林方生这样的大师的离去,已带走了一个辉煌的艺术年代。他们一面沉浸于快节奏、碎片化产品给大脑皮层带来的多巴胺刺激,一面痛惜于那些随大师而去的经典作品——审美绝非完全主观,人总是能分出好坏的,再没有学识的人,也能从四大名着、唐诗宋词与地摊黄色杂志中辨出个好坏,尽管在实际的阅读中他们往往选择后者,那毕竟能使他们获得更直接的快乐——不必思考的快乐。

当然,人们的痛惜还在于近年来再没有了能够流传的、反复回味的文艺作品。音乐、电影、小说、散文无一幸免,就连一向居于时尚前沿的t台走秀也在千奇百怪的骂声中变得愈发保守谨慎。手机页面上一划而过的段子、神曲,大都只能存在于那一刹的流量之中,时间从不会给它们留任何薄面,被历史淘汰在今天看来也不算羞耻。

这些痛惜的人们同样痛恨着另一批人,那是一批叫嚣着他们只需要这些短平快、高刺激的娱乐品的人,他们不需要那些冗长的文字、安静的音乐去加注他们在工作中蓄存的痛苦,他们只要以娱乐为内核的文化品来抚慰被社会摧残过的心灵……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压过了那些珍惜艺术的痛惜者,以至于全社会都只充斥着对只供娱乐的文化产品的需求喊声。于是,文艺作品便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降级为通俗白话、短小洗脑的快餐产品,并意外得到了一个“满足大众需求”的美名。

这个过程意外的顺利。只因艺术跌落神坛,恰是平民所乐见的。

所以,真正的文艺创作再难出新。

其实,何止是崭新的创作,哪怕是早已创作出来、经时间考验成为经典的文艺作品,也在日益紧缩的社会环境下被审判、阉割,把那些体现艺术精髓的人间悲苦转化为人人可喜的“正能量”,成为太平盛世里最平庸不过的一点装潢。

这绝不是笃定了艺术的内核是悲剧,只是艺术家的悲喜自由心定,如果你愿意承认艺术的内核是自由,那么就理应给予艺术家一些“独怆然而涕下”的宽容。但显然,这份“怆然”于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已过分奢侈。

纯熙问:“你回去以后,还想继续做音乐吗?”

“不知道。”孔安说,“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看机会吧。”

机会,是可以创造的。纯熙在心底说。从小到大,她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都是源于自己的亲手创造。但她却并不愿在孔安面前炫耀此事,她所有引以为豪的激情和创造,在孔安隐秘的骄傲里,都变作了庸俗的尘埃。

纯熙隐约可以猜出,孔安如今对音乐的远离,是出于对音乐的尊重。她看着台上唱歌的业余歌手们,笑道,“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去打光?真的能赚钱吗?”

孔安明白她的意思,打光确实赚不了多少钱,甚至没有这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来钱快。

况且,在纯熙看来,他还有旁人羡慕不来的本钱——以他的外表,随便拍个短视频或直播,哪怕是不动嘴,都能在物质上获得比现在优越几倍的处境。

但纯熙却想象不出,如果最初,她是在这种场合看到孔安,听到他唱这些融于嘈杂的流行曲,是否还会对他一见倾心。不是因为音乐会比酒吧驻唱高贵,而是她一向认为真正的音乐需要一种沉浸的环境,和一种沉浸的温度——这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狭小酒吧给不了的专注,并且,这份专注更不可能存活于那些只被切割的、反复重复的短视频中。

孔安说:“打光是个意外,我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他难得会对旁人说起这些经历,心情有些复杂,犹豫片刻,又道,“我原本是为一个网剧作曲,结果投资方没看上,他们想用另一首经典老歌重新改编、翻唱,用老歌的热度引流。”

“是让你改编吗?”纯熙问。

“是。”孔安点头道,“但我觉得那首歌原来的编曲就已经是最好的了,配器、鼓点都完全符合歌曲的内核和意境,我自问没水平超越原作,就跟他们说我不会改。后来,他们找了另一家外包公司制作了新编曲,用的是电音,说实话……不太好听。”

纯熙笑了起来,孔安说话一向含蓄,他说不好听,那多半能称得上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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