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他又不是没有过看不见的时候,那至少持续了八百年。
珩清把谢南锦从狱中捞出来,代价是谢南锦的丹田内植入了一枚尊者烙下的禁制,禁制的那端是其他几位刑狱司,于是他表现得格外积极友好,在珩清当场切断禁制后,谢南锦又花费了几百年时间和萧琅、徐沉云搞好关系,如此一来,禁制彻底烟消云散。
其实禁制对他用处不大的,毕竟这具躯壳本来也不是他的。
谢南锦之所以如此配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百年,是为了融入九州。
但是直到现在,他望向眼前杀气腾腾的、执兵器朝向他的九阶真君们,暗想,他遗憾的是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压抑住非人的一面,想要寻求人类的感情,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们还是将他当作异类,他五百年前不是九州的一员,五百年后仍然不是。
珩清——谢南锦在心底说,你是——映照出我身为“人”一面的,镜子,你总是坚定不移,可是就连你也在黑与白之间犹疑徘徊,出现了裂痕,我又要显出怎样的面貌?
恐怕那面镜中,如今能照出的,唯有静默燃烧的烈火。
他微微抬起手臂。
笼罩地域的阴火随之产生了反应,群兽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向地域的核心。
如今身处深层地域,混沌自诞生之日延续至今,没有法则可言。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再遵循九州的法则了,不是吗?毕竟事实证明那毫无意义。
锋利的兵刃已近在眼前,谢南锦敛去了所有神色,只是冷漠地、麻木地看着,眸中的紫色愈盛,无机质如同古老神秘的矿石,整个地域的阴火受到召唤,被他牵引而来。
——先将他们都杀了吧。
这是时隔五百年再度回到深层地域的那簇火种,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和更久远、更漫长的时间之前,它产生意识的那一瞬间所想的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说:
《安南贡象》
宋-艾性夫
锦鞯宝勒度南云,到处丛观暗驿尘。
人喜此生初见象,我忧今世不生麟。
半年传舍劳供亿,德色中朝动缙绅。 粉饰太平焉用此,只消黄犊一犁春。
◎九州定不会负他。◎
与此同时, 群星簇拥着托起的苍穹之巅。
错落有致排列的无数重门中,通往松明洞府的那一扇门背后,玄镜尊者楚明诀正坐在湖岸上, 面朝湖水,他的身侧坐着昙净法师,二人皆是缄默不语, 凝望湖中的景象。
原本清澈的湖水被浸染成了紫黑色,倒映出深层地域中发生的一切——
顾淬雪的月魂刀、宋灵舟的百川枪与燕问天的飞昼剑在前开路,其后,又有楚明流的云中白玉棋局作为牵制,苏荷的万河青翠屏风阵护住余波,侯谨的风华天引印辅佐。
一时间, 原本懒懒散散的六个人浑身的气势陡然变化,锋芒尽露。
他们这是铁了心的要将隐患彻底铲除,故而动作极快, 一上来就使出了绝技。
四系修士配合极佳, 即使是神仙,恐怕也难从此番境地中捡回一命。
而此时处于风暴的中心, 气流汇聚之地,兵戈直指尽头,只站着一个锦袍青年。
与面前咄咄逼人的六位真君相比, 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一只手臂像是抽去骨头般的随意垂着,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半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也没有发觉他已经与整个地域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还以为他如今正处于完全的劣势状态。
昙净望着湖中一触即发的战局, 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说道:“此战若是无法避免,恐怕会生出更大的动荡。六位真君自然知晓谢真君不是好对付的,故而使出了全力,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谢真君身上疑点重重,实在难以取信,现在不将他即刻斩杀,后患无穷;从谢真君的角度而言,对方既已经痛下杀手,他也没必要再藏拙了。双方实力胶着,即使哪一方取胜,换来的也都是惨痛的代价。”
昙净当然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方陨落的。
前去深层地域的修士们,大多数都隶属于那六位真君门下。
如果六位真君中有哪一位陨落,这匆忙建立的联盟也就要分崩离析了。
然而,深层地域是谢南锦的地盘,他若是动了杀心,恐怕最少也要带走两位真君。
尽管昙净对此局面早有预料,真当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楚明诀闻言,却并不心急的样子,摇摇头,唇齿闭合,声音通过神识流泻出来:“不必慌张,只需要等待就好。毕竟,除了你以外,我们也为了这场大灾做了许多准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转过头面向来人:“我说得对吗?笑尘尊者。”
角落灯柱打下的阴影忽然像是藤蔓般蠕动起来,向上攀行,逐渐构筑出一道人影,黑衣白袍,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男人刚从修炼中苏醒不久,长发随意地拢成一股,垂在耳侧,动作之间,身上的黑雾随之驱散,显出他原有的身形来。
和大多数人猜想的不同,这位执掌幽州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尊者,相貌并不乖张凶狠,淡雅如竹,只是常年不爱笑,所以那张脸逐渐变得冰冷,唇角的痕迹也严苛起来。
邢朝径直走了过来,在湖边驻足,低眉观望湖中倒映出的景象。
他双手环胸,说道:“五百年前,我与辛夷尊者在赶赴不周山的途中偶遇珩清与谢南锦,彼时辛夷尊者原本打算将他们二人送往安全的地方,触到谢南锦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阴火将他的袖角烧得焦黑,这意味着他确实被阴火追上过,距离这样近,即使八阶修士也难以脱身,可他却脱身了。我当时便怀疑他是预言中的导火索。”
昙净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望一眼湖中的景象。
“将他带到幽州域之后,我多次盘问他和珩清,他们的回答都是不知晓,那时阴火刚平息不久,九州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大灾了,谨慎起见,我对他进行了搜魂。”邢朝说道,“然而,无论我如何搜魂,他的记忆永远都只是从不周山开始,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是个十分狡猾的、谨慎的猎手,就连他本人都对自己一无所知,宁愿清除记忆,也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浑身清白,让我无处下手。”
“理性的作法是永诀后患,我也确实对他动过不止一次杀心。”
“是珩清的坚持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件事。他一字一顿询问我,即使是恶人,被迫一心从善,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也该被称作恶人吗?更何况谢南锦是不是恶人这件事还有得商榷,我身为幽州域的执掌者,不该如此独断行事。”邢朝无奈地笑了一下,笑容很不明显,转瞬即逝,“思索良久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不违背我心中的道义,也不将九州的将来当作筹码来赌注的办法,那就是借玄镜尊者之手在他丹田植入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