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高行修没有强留,他将手巾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凝着她。
苏婵不看他,闭着眼悲痛欲绝,默默流着泪。
“我要回去……”她发出细弱蚊蚋的哭腔,哀求道,“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高行修剑眉拧起,死死盯着她,缓缓道,“怎么?看到了不该看的,吓到你了。”
苏婵闭着眼,死死闭着嘴,只是无声地、无望地流泪。
“觉得我是一个刽子手,一个魔鬼?”他平静问她。
“别逼我了……”她捂住脸,将肩膀慢慢蜷缩起来,“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
“我逼你?”高行修怒极反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被感染了瘟疫,我不杀他,明天他们就会感染更多的人,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看着苏婵将自己蜷缩起来,紧闭眼不说话,似在无声抗拒着他的一切。高行修顿了顿,冷笑一声,“说白了,你和那些满口假仁假义的文官一样。”
“武将在外面浴血拼杀,文官却只知在朝堂尔虞我诈,表面义愤填膺,两袖清风,结果贪墨诬陷的是他们,为了那点蝇头利益,淹田决堤、与山匪蛇鼠一窝的也是他们!若没有他们这么做,哪还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一群虚伪、自私的蠱虫,他们手上沾着的血,哪点不比我们的少!”
“你觉得我是恶鬼,我是怪物,可你知不知道,我若不杀人,那你们这些人的命,还护得住吗?”
苏婵一动不动,将身体围在安全的屏障内。那凄厉的呼救和血腥的场面仿佛历历在眼前,那人就这样跪在她面前,极尽卑微与哀求,临死前那不可置信的不甘与怨恨,她一遍遍回想着他最后的眼神,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她觉得与高行修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也根本不想张嘴说话。她只是觉得累,身心俱疲。
一连三天,她开始断食断水。
如同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她在营帐中逐渐形销骨立,一副再无人生念想的样子。
高行修气极,将她拽去了伤兵营。
她的手臂惊人的纤细,仿佛一个用力就会折断。他控制力道将她放好,语气不虞,“好好看看!”
那些支离破碎的伤兵铺陈在她眼前,一切像是成为了极慢的慢动作,他们有的缺胳膊少了腿,有的面目疮痍,有的浑身包着纱布,里面一大片的触目惊心,并不比那一天苏婵看到的那群难民的惨状强。他们的脸上流露着残酷又麻木的表情,安静又了无生机地活动着,一排一排地排队打着饭。
高行修看着呆住的苏婵,冷声道,“你以为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生与死而已,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多少人为此丧命,你知不知道多活下一人,就有可能会多杀一个敌人,多赢一份战机。而你这样的人,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去寻死觅活,他们用命换来保护的,难道就是你这种人?”
他死死凝着她,就如同看到她的心里去,话语字字冰冷如刀,“你若是真的想死,本将军可以帮你。很快,就一刀而已。”
“就像当初的黄四一样。”
◎可不是让你跑的◎
苏婵土生土长在西里, 安安稳稳活了十七年,经历过最伤心的事便是阿娘死去,最可怕的事不过是黄四在她面前差点被杀。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后的际遇会是现在这样。
就像当初的黄四一样……
黄四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又浮现了出来。那个寂静深夜,若不是她出手阻拦, 高行修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黄四最后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成亲之日那只出现的断手, 如今高行修这稀松平淡的话, 一切的真相都昭然若揭。他还是把他杀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杀戮对他而言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平常。她怎么能够可笑的担心,一个黄四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苏婵怔怔看着眼前的伤兵。
他们安静又木讷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算是她站在这里,也未曾抛向她一眼。残破又骇人的身体令她心惊,里面竟然还有十几岁模样的少年。
西里也征过兵, 她知道这些, 都是有些家里穷得没办法了, 才会将家里的壮丁或者孩子去充兵,只为了得到那几两军饷。她没有见过战争,也想象不到其中的残酷, 可是如今看到他们身上一道道的伤痕,一条条的断肢,她仿佛能够想象到铺天盖地的箭矢,震耳欲聋的炮火,夹杂着硝烟与兵戈的战场……她又想起那日被乱箭射死的难民,这些密密麻麻的声音糅杂在一起, 凄厉的叫声如同疾风呼号, 而她一人孤零零置身在漩涡之中, 脚下踩着浓稠的死亡……
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想象也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她以为西里的一寸天地就足矣,她为什么要踏入这样的世界里来。到底是为什么。她想不通。
“想活?还是想死?”高行修冷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最后一击审判的重锤。
“回答我!”
苏婵猛地颤了颤肩膀,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幡然醒悟,潮热渐渐迷蒙了视线。
“……不想死……”
她咬着牙,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想死!”
此时此刻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死亡时,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懦弱和胆怯。她的崩溃和无能在它的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
她心绪终于崩裂,恍惚着视线,慢慢向后栽倒下去,下一刻被纳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高行修托住她的腰身,俯视她哭的难以自控的一张脸,冷峻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依然叫人看不懂情绪,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别样的柔。
“不想死,那以后就好好活着。”
一个引子便能轻易令人哭泣,但哭泣往往并不只是因为一件事。一旦哭了出来,这些天所有的难受和憋屈都得以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苏婵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悲痛欲绝。
高行修单臂抱着她,将她带回营帐。
行军御下,周围全是血气方刚的糙老爷们,他一贯强横惯了,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着几分命令,几分冷硬。遇到不服管教的反骨,第一时间便想去镇压驯服。他其实还想说更重的话,但她实在是哭的太伤心,他从来没见过她哭的这样伤心过。他只能将怒气压下,一路缄默无语。
不过她难得偃旗息鼓,一路乖顺地伏在他的臂弯,没有任何反抗和推拒,这让他难得得了一丝慰藉。
掀起帐子,他行走在帐内,将她放到了床上。
“将军……”那女人却在火上浇油,发出细弱蚊蚋的哭腔,“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高行修顿时怒火又冲到了头顶,死死睨着她,从齿缝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