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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若按延和帝自己的想法,他当然希望踏平襄阳,亲自割下雷虎的人头,以告祭太庙。

可他是个皇帝,既然是一国之君,处事便要受到多番掣肘,不能随心所欲,他第一要考虑的便是钱粮。

自去年天灾频发,中原十室九空,许多村落尽成丘墟,被野草淹没。雷虎一把火烧掉河西务,百万石粮食化为灰烬,实如沈如海所言,国家财政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此次亲征襄阳,为了弥补军费开支,他还要在江浙一带增饷,长此下去,百姓不堪重负,又要逼出反民,实在不是个头,谢翊的这笔钱,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延和帝心念电转,忽而冷冷一笑,盯着沈如海道:“沈卿,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

沈如海一怔,浑浊的老眼充斥着泪水,摘下头上乌纱帽,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

他跪在地上道:“回圣上,臣也有私心,臣今年五十有一,膝下唯存二女,却因识人不明,将长女嫁给一个狼心狗肺之徒,使她活生生被折磨而死,臣夜里多梦,总是梦见她的娘亲,问臣何以将好好一个孩子给逼死了?”

说到此处,沈如海已经是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

他擦掉眼泪,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圣上,臣前阵时日读《祭十二郎文》,始知韩昌黎说的不错,天下之事,最悲者莫过于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臣近来背疽复发,恐不久于人世,请圣上看在臣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几无犯错的份上,容臣得以保存这一点血脉……”

一番话声泪俱下地说完,众人早已听得面露戚色,唏嘘万分,在座的除去陆羡外都是为人父母,岂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延和帝听完那句“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就神情沉静下来,待沈如海说完,他也没有出声。

帐中沉默良久,最终,延和帝道:“两件事,第一,朕要雷虎死,其余人视其罪行,始作俑者歼灭,胁从者归正。第二,沈如海,朕只给你一天时间,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待天亮后,雷虎若未自缚出降,朕不管襄阳城中有谁,照样攻打不误,你听清楚了吗?”

“谢圣上隆恩!”

沈如海激动地叩了个头,脸上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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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残阳如血,霞光笼罩着汉水旁的营地,草叶静静地摇曳着,看上去竟有几分厉兵秣马的悲壮。

怀钰在旗杆上绑了两日,但他的精神竟然还好,每到夜深人静,陆羡就会将他偷偷放下来,带去帐篷里睡,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有人汇报给延和帝,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营地里的士兵走来走去,却没有阻碍怀钰的视线,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他长久地凝望着对岸那座古老坚固的城市,想象着沈葭这时会在干什么。

时隔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从未与她如此近过,近到能看见同一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曾几何时,刻骨的思念几乎要将他逼疯,可如今他才知道,想见不能见的感觉才最折磨人。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有盔甲碰撞的声音,怀钰从回忆里抽身,回过头,看见延和帝一身甲胄,腰上悬着天子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夕阳很美,是不是?”

延和帝在他身旁坐下,拿出牛皮囊,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怀钰。

怀钰双手被捆,自然无法去接,他便亲自喂。

入口后怀钰才知道,原来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烈酒,他被辛辣的酒液呛得直咳嗽,脖子根都红了。

延和帝擦去他下巴上的液体,又拍拍他的脸,笑道:“你爹生前常说,好男儿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是美酒,二是战场,你这一点,倒是不像你爹。”

怀钰忍不住道:“皇叔,臣的妻儿……”

“你怎知那是你的儿子?”

延和帝淡淡反问:“你的妻子失踪一年之久,难道你认为她一个弱女子,又混在流民中,能为你保全贞洁?那个蒋瑞朕也审问过了,据他所言,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那个叫无先生的是一对夫妇……”

“那是我的儿子!”怀钰愤怒地打断他,“即使不是,我也会视作亲生的养,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这就够了!”

延和帝愣了愣,怀钰的面容与多年前那个人逐渐重叠,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仿佛一种奇妙的讽刺。

他摇头笑骂:“臭小子,看来你的确是你爹的种。”

怀钰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圣上又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忽然扭头问他:“知道朕为什么将你绑在这旗杆上么?”

“我让您失望了……”

延和帝微微一笑,望着远处的江面道:“你让朕失望,你急着找你的妻儿,朕都不生气,真正让朕生气的是,你那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招安’二字。钰儿,你看看这龙旗,是不是不太干净?因为上面沾着敌人的血,这杆龙旗跟随太祖征战天下,又跟随成祖北征大漠,你爹亲征瓦剌时,也带着这杆龙旗。先祖创业艰难,到朕这一代,已经过了二百年,前后历经十一帝,而这十一位皇帝里,包括朕自己,面对敌人,从未心慈手软过。你将是第十二位皇帝,等朕死后,这如画江山就是你的。钰儿,你要时刻记得,你是一个皇帝,天下万民,都是你的子民,在你的心中,百姓永远是第一位的,若有朝一日,有人让你在天下与妻儿中做出选择,你必须毫不犹豫地舍弃后者,选择前者,因为这是你肩上担的责任,你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意味深长地按了按怀钰的肩膀,替他割开了身后的麻绳。

怀钰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跪下。

天光黯淡下来,延和帝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座巍然铁塔,他瞥了眼跪着的怀钰,问:“干什么?”

怀钰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倘若陛下执意开战,儿臣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怀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襄阳城,容色坚毅:“让儿臣做此战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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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汉水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站着两个人。

“背水一战,我不必高歌一曲《易水歌》,为你饯行罢。”

谢翊一袭墨色披风,夜风将他的发丝吹得狂飞乱舞,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淡。

沈如海听出他是在揶揄自己:“多谢,我这个壮士,还不想一去不复返。”

“那就祝你马到成功了。”

“值得吗?”沈如海偏头问道,“你在圣上面前展露了实力,商重于农,素来是君王大忌,恐怕今日之后,商行的发展不会那么顺利了。”

谢翊淡然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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