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蒋胜男没答话,反问他:“你也没向我开过这个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沉默地移开眼神,不再言语。
蒋胜男也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而问:“你那个调查怎么样了?真打算就这么等处分,不去申诉一下?”
第81章 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
蒋寒衣高考后选的专业其实是飞行器设计,比对着自己的分数和各大院校排名,选择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当时他心里既因弋戈的话堵着一口气,又因为范阳的事而感到茫然无措,浑浑噩噩的,在专业选择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功利,只考虑了分数、排名、前景和城市,全然没考虑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所在。
结果就是大一大二两年,他每回都靠期末前一个礼拜睡在图书馆抱佛脚,勉强拿一张看得过眼的成绩单。大二寒假回江城时偶然看见树人的公众号推送弋戈回校演讲的新闻,一年多没见的人换了新发型,化着淡妆,以往的凌厉冷淡收敛了些,比高中时更神采飞扬,让人挪不开眼睛。再一看自己,长大了两岁,似乎除了连同学聚会都不敢去的懦弱外一无所得,蒋寒衣登时便像被谁在脑后打了一棒子似的,幡然醒悟过来,回校后刚好碰上招飞,他默默报了名、改了专业。
后来在学院,他的各项考核一直是第一名,毕业后顺利进入业内最好的航空公司,飞行里程数在同届飞行员里也遥遥领先。
可他毕竟毕业才两年多,那架从杭州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他只是在座副驾驶。这是公司最早的航线之一,当天执勤的机长也飞了十多年了。可那天机长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异常,情绪低落,飞前的航班简报会他只是草率带过,广播时也吞音吐字,机组里与他合作十几年的乘务长都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蒋寒衣因此多留了一个心眼,可飞机顺利起飞、平稳到达万米高空,机长除了比平时沉默疲惫,似乎没有其他异常。他也就慢慢放下戒备。
直到一小时后,蒋寒衣忽然发觉驾驶室内温度似乎在升高,组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
“您把组件关了?”蒋寒衣皱眉。
可机长半阖着眼,好像已经昏昏欲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机长!”蒋寒衣叫了一声,机长这才醒过来一般,神色惊慌,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和决策。
蒋寒衣当即把组件重新打开,可动作刚落下,座舱已经亮起高度告警,飞机开始急速下降。
蒋寒衣也被失重力拉回座位,后脑狠狠砸在座位上。
“客舱释压!”蒋寒衣果断地提醒机长,对方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手彷徨了几秒,终于恢复理智,稳住了情况。
可那时飞机已经急速下降了一千多米,客舱里已有不少乘客发出恐慌的呼救。虽然最后飞机平稳降落,无人员伤亡,但他们整个机组还是接受了严格的审讯调查。
蒋寒衣原本做好了作为副驾驶一同受处罚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接受调查时机长一口咬定是他这个新手临阵紧张操作失误关闭了空调组件导致客舱释压。而机组的其他成员,也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提机长在飞行前的异常表现。就连黑匣子里的录音,也只有他的两句提醒和机长模棱两可的回应。
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他百口莫辩的事情。
蒋寒衣不是没有找机长对质过,然而满脸疲态的中年男人闭口不言,用一双浑浊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在道歉或是祈求。可当着调查组的面,他说出口的却是:“年轻人失误,我作为机长,也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后来还是乘务长私下里找她,说机长家里出了事,儿子的病恶化,等着他挣钱救命。平时温柔大气的乘务长劝解他时说话也大气极了:“你还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又好,而且好在你反应快,没有乘客受伤,网上也没什么讨论度,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事的。”
明明都知道这次事故没有酿成大祸是多亏了他反应快。
明明都知道是机长情绪恍惚造成的事故。
可他们也都默契地选择了慷他人之慨,用蒋寒衣的名誉和职业生涯去接济家庭和事业都遭遇中年危机的机长。
就因为他“年轻、技术好、家里条件好”,所以背一次处分也没什么,所以停飞一年也没什么。
蒋寒衣迄今为止 25 岁的人生中,有两次觉得自己活得实在不明不白。一次是十八岁那年令他至今无法释怀的拒绝,另一次即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地拿他这个所谓的“高个子”去顶未必会塌的天。
他是个乐天派,天生就觉得世界上总是亮处比暗处多,哪怕有暗处,他怎么也能长枪仗剑撕开一道光亮。可十六七岁时狂妄又果敢的少年,再怎么后知后觉,终于也意识到,生活的巴掌并不会因为你自信、乐天、勇往直前而被收回,它总会来的,会落到你脸上,甚至以你最无法面对的方式——就像现在,他这些年引以为傲的一切,无论是父母给的,还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都成为别人背刺他的理由,变成了那记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申诉过了,没人证,物证也不充足,没用。”蒋寒衣自嘲地笑了声。
蒋胜男拧起眉毛,“机组里其他人,一个说实话的也没有?”
“他们都是十几年的老同事,就我一个新人,不替我说话也正常。”蒋寒衣平静地说,“更何况这是发生在驾驶室里的事,除了观察员,他们谁也没亲眼看见,所以对他们来说这都不算撒谎,反而是乐于助人保护同事。这话该怎么说,太好选了。”
蒋胜男听完,盯着手里那块绣了一半的“年年有鱼”沉默了一会儿。蒋寒衣飞行事故这事儿她也是上周才知道的,当时他态度消极,含混地通知她一声“我以后不飞了”就撂电话。过了几天他自己冷静下来,才打电话给蒋胜男道歉,告知她事故全程。
这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停飞一年也不算很严重的处罚。真正的问题在于,蒋寒衣被定性成那个飞行中失误的人。
蒋寒衣从小到大都对成绩没什么追求,除了运动会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他乐得中庸,十分豁达。可对开飞机这事却有莫名一种“相逢恨晚”的热爱,从入学到毕业,一直都是最好的,从来没当过第二。叫他接受莫须有的指责,在职业生涯刚刚开始时就背上一个“紧张之下按错了组件”的名声,这简直是个笑话,恐怕比吊销执照都更让他难受。
蒋胜男把绣布放到一边,问蒋寒衣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申诉没办法的话,只能等调查结果,大概率是停飞一年吧,倒不至于吊销执照。”蒋寒衣挠了挠眉心,又轻笑一声,“不过停完我还想不想飞还不一定呢,我看看要不去哪个基地做教练吧。再不济,您不是租出去好几间铺子么,我给您收租去。”
“出息!”蒋胜男盯着他,冷哼一声,面露愠色。见他神情微变,又不忍心,叹了口气,软着声道:“要不妈帮你想想办法?这种事情,总有路子走。”
蒋寒衣失笑摇头,又夸张地鬼扯:“我去,您不至于这么小气吧?为了不让我啃这个老,居然舍得豁出老脸给替我走后门?妈,这可不是您风格啊!”
蒋胜男知道他话里意思,冷冷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蒋寒衣又坐回小沙发里,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地说:“您放心吧,我说着玩的。我就随便找个基地当教练挣得也不少,绝对不啃您的老。”
弋戈后来又去练了两周拳,但再也没碰到过蒋寒衣。倒是和韩森关系更近了些,虽然对方总是建议她养条狗。
这周一,因为前一天练了拳,她起床时又是腰酸背痛,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摆脱床的封印,没来得及认真梳洗打扮,眼睛还半眯着就叫车出了门。
只不过晚了一刻钟,她就被完美地堵在了路上。
入职一年多,这是弋戈第一次迟到。其实其他时候迟到都没关系,可偏偏是在这个开部门例会的周一。
部门大例会一个月才开一次,这次还刚好碰到 q4 总结和汇报 okr,弋戈急匆匆往会议室跑,从后门猫腰进去,隔着乌泱泱一片脑袋,大老板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令弋戈毛骨悚然的是,这回他居然很慈眉善目地朝她笑了笑——这位大老板姓纪,半年前空降来的,在把弋戈招进来的那位女 leader 怀孕七个月不得不回家安胎之后。他大学里是学建筑的,但毕业就转行敲代码了,明明没在建筑行业待过一天,却爱让公司人都叫他“纪工”。
弋戈知道,这位纪工对自己一直不太满意,但她也从来没想过去改善一下,因为他不满的理由实在很没道理。纪工来公司半年,给弋戈下达过的直接明确的指令很少,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打扮得很漂亮嘛,看来工作还是不饱和呀”。
纪工偏爱隔壁那几个组每天油着头挂着眼屎穿灰色卫衣来上班的男同事,认为他们工作更“饱和”,所以连拾掇自己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