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 第19
也正是这一瞬,她听见李佑城极其细微的叹息,接着,自己双腿离地,被他整个抱在怀里。清如没忍住,惊呼出声!李佑城伏在她耳侧,声色温柔:“怕什么,又不是没抱过。上次医官说你不能受寒,忘了吗?”她方才的惊呼声也引来那位提灯宫女,外面的人还在探查,灯笼的光越来越近,映得洞前的绿草泛出莹光。清如不敢呼吸,视线扫过李佑城的脸,他也凝神在那片草间,可奇怪的是,眼里并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畏惧和担忧。可她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好不容易接近王室核心层,若真被发现与人私会,被降了罪,那真是冤大头!她推了推李佑城的头,“你出去!”“为何?”“让你出去就出去,你是贵客,她们不敢把你怎样,我趁机逃了!”李佑城不可思议瞧她,打趣道:“你果然过河拆桥!”拿手刮了刮她饱满的鼻尖,却说:“我不会出去的。”“你……”清如一口火憋在胸口,“那你倒是想办法啊!快!”李佑城讷讷,确实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里面什么人?石洞里的,什么人?”灯笼照到李佑城袍角,银丝花纹反射出光泽,提灯的宫女猜到一二,颤声问道。忽然,李佑城摸到腰间系的物什,一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办法……倒是有一个。”他咬了咬下唇,心有顾虑地看看清如。“什么办法?”清如捉住他衣领,两眼泛光,急不可耐:“快说啊!”突然,她想到李佑城在边防驻地房间里对她说过的话,诸如“双手沾了太多的血”“并非善类”云云……“你不能杀人!”她小声嘱咐,怕他手刃那无辜宫女。李佑城一愣,回道:“……我不杀人。”“哦哦,那就好,不杀人就好。”“只要不杀人,其他别的办法……都可以吗?”清如苦笑,怎么一向利落的人,在节骨眼上如此墨迹?索性捶他一拳:“快点啊……”“啊……”的尾音没容得发完整,就被他用双唇夺了去。而她还在他怀里,被他的宽袍大袖紧紧裹住,正如此时他柔软温湿的嘴唇。清如目瞪口呆,紧抓着他领口,屏息任由着他细腻摩挲。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试探,却极为诚恳,唇与舌小心翼翼交缠在一起时,又忽然放肆深入。清如觉得,自己所有呼吸和所有心思都静止了,就连身子都被他紧裹住,仿佛融进他的血脉身躯。外面的人越走越近,她自然也知道,这么晚在这种地方,除了私会,男女还能做什么?可好奇心驱使,她将灯笼提得近些,乍着胆子弯腰看了看。这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洞中男人将女人楼在怀里,忘情亲吻,女子的脸和身子完全被男子挡住了,两人就这样缱绻在一起。她脸红心跳,本能想厉声打住,却被置于那男子脚边的一个东西晃了眼——镂雕黄龙玉环佩,世子专属物。宫女似明了什么,忙提着灯转身,一边疾走一边对另一位宫人佯装笑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两只猫仔,这里飞虫太多,咱们快走吧!”待脚步声走远,洞中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确切地说,是许清如松了口气。而李佑城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于是她拿手推推他的脸,企图从他满溢的欲望里挣脱。喘息和亢奋被强压下来,李佑城不紧不慢从她濡湿之处退出唇舌,鼻尖相抵,他沉沉叹了口气,喃喃乞道:“阿如,别躲着我,好吗?”其jsg实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别丢下我……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将几缕碎发拨开,目光沦陷,却嫉妒道:“你既然能与郑仁泯交换条件,那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清如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他的心思。可就算这样,她能怎么办呢?她是个务实的人,自己不想这辈子随他留在滇地,她总是要回长安的……况且,她不清楚对他是喜欢还是依恋,或者只是一时冲动,他们彼此并不了解对方,何谈情爱?“你要我做什么?”清如不知他的条件为何。“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李佑城目光忽郑重起来,笃定看她。“嗯,好。”清如点头,起了身,整理身上衣裙,回头对身后的人道:“那也请玉安君答应我的条件。”“你说。”清如微微一笑,可话到嘴边却用了很大勇气,显得脸色不太好:“多谢玉安君对我的垂青,可是我……恕我不能……”她深深叹息,回望他炙热的目光,不如快刀斩乱麻:“刚才的事,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024 硕果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夜风冷入骨髓,在山林间如野兽般咆哮撕咬。母亲衣衫单薄,寡素的麻布袍衣被鞭子抽得破开好几道口子,隐约有血渗出,腥味很快融到空气里,被风消逝。六皇子李明澈死死拽住缰绳,将母亲紧紧拢在前侧,一路策马,一路颠簸,这是他们逃亡的唯一机会。自他将母亲从大狱里解救出来,已过三个时辰。他们没有走常规出城的明德门,以及近处的通化门,而是选择绕道皇宫以北的景曜门,一直向北,去往回纥。广陵王李淳已提前秘密布防,这一路都无任何禁军、左右金吾卫、城内街使、巡使、武捕,可谓一路畅通。李明澈在这诺大皇宫里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位长兄了。幼时的玩伴、读书时的小跟班,成年后可以一起围猎射弈、谈经论道、吟诗作画的知己。而能让两人走得近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不得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其亲生父亲李讼的器重与厚爱。世事风雨多,皇家亲缘乱。作为长子长孙的李淳理应得到皇权庇护,皇室重用,可因自己的生母王氏为曾祖父的才人,曾祖父驾崩后,又被作为太子的父亲纳入后宫,介于这层关系,他总觉得与父亲之间隔了一道屏障。好在,同母的一位弟弟和三位妹妹与他还算亲和,更有异母弟李明澈长日陪伴,所以与父母亲之间的隔阂便淡化了许多,这种隔阂也渐渐成为心中一道浅淡的疤痕,不再有痛。本来,皇家的伦常涉及国之政事,所言所行皆是束缚。“我只愿隐居乡野,或浪逐天涯,看遍这世上繁华,趟过大顺壮丽河山,觅一知心女子,白发终老。”少年李明澈在与广陵王李淳对弈的时候,仰望长空,发出感叹。却被李淳嗤笑:“明澈自幼聪慧于常人,论智谋与眼界,这长安城有哪位才子能你与匹敌?就算你隐居,也是山中卧龙,迟早被贤人寻了去!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入仕,做点实际的事情,别老做春秋大梦了!”不料,明澈却依旧说话不饶人:“阿兄若是当了皇帝,那我定竭尽辅佐,怕就怕……”他突然停顿,怕自己说话太直接,说到广陵王的痛处。于是,李淳捏着黑子的手缓缓放下来,将棋子置于棋盘中央,此时,对方已无路可走。他笑道:“说你做梦,你还真做起来了!再乱说话,阿兄以后可不让着你喽!”“我深知阿兄志向,也愿用自己所能成就阿兄,人都说天家兄弟无信义可言,我偏不信,若真有那天,我必生死追随。”李淳抬眼看他,又垂下眼帘,盯着棋盘,睫毛下意识动了几下,声音微颤,只道:“明澈,我只愿你我,还有我同母的弟妹,都能善终。其他,不敢想。”可少年的梦想终究敌不住朝堂骤变的风云,几乎一朝一夕间,看似万千宠爱的六皇子却因母妃通敌叛国而跌落悬崖。李明澈的眼泪随着烈烈秋风簌簌落下,而坐在前侧的母亲也奄奄一息了,他闻到母亲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蹭在他烟熏色外袍上,顺着手的方向流到缰绳。“母亲,我们就要到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已经出了长安!母亲,再坚持坚持,阿兄说前面有人接应,有医官会为您诊治……一切就快好了……”他的话淹没在风中,母亲萧清城无力地笑了笑,自己的身子快要支不起来,就要伏倒在马上,她感觉这风来得汹涌,似在催命,看来,自己已是弥留之际,可她放心不下儿子,她从小就给予他无限母爱,让他性格直朗无忧无虑的同时也让他心无城府。如今,他们母子被朝堂谋逆之人盯上,看来是在劫难逃。她清楚,朝堂间的斗争太过复杂,等辨析清楚的时候,人早就无法自处。她恨自己,当时为何突发奇想,在舒王府宴请之际到处乱走,听到了不该听的交谈,于是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给她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是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可儿子明澈是无辜的,且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所以,她不能让他搅进来,就算死,也是她一人来受。只是,坏就坏在,这个儿子竟然劫狱,将她置换出来,还要带她逃到西北,可是太天真了!远处,有兵马相接的呼声,看来,对方是要杀过来了,怎么也是一死,她要保住儿子。“……明澈。”她用尽力气打直身子,将遗言掷地有声地告诉身后的人:“听着,阿母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去追究我的事……阿母我……就是通敌叛国,与诏国郑墨司……密谋……造反……我恨透了太子,恨透了皇帝!你且记住,逃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长安……”“母亲勿要再说!儿子是不会信的,就算逃,也是和母亲一起去远方隐居!”“竖子!”萧清城浑身颤栗,不停抖动,随风呼啸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就该提前了结了你!我与诏王情投意合,就是要夺大顺皇帝的权!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阿母我这些年……费尽心力,让他认你为子,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她嘶吼后不停地咳,一股鲜血喷到了马的鬃毛上,血滴子淹进马儿的眼睛,让它猛一下晃动头颈,长嘶一声。“我不信!儿子不信!母亲休想骗我!”萧清城终于崩溃到极点,泪水和着血水,回头凝望儿子,瞳孔已无光彩,再次嘱咐:“明澈,我的儿……记住,不要追究,不要怨恨,不要……回……长安……”李明澈看见她黑黢的眼睛里放出一丝笑意,万千不舍,万千留恋,那是斩不断的母子亲缘……突然,萧清城拔下发鬓上唯一的银簪,狠狠扎向马脖子,那马儿吃痛,嘶啸着扬起前蹄。李明澈“轰”的一声跌落下去,只剩拼死抱住马脖子,身子随着马起伏的母亲。很快,那马儿左右摇摆,往前方不知名的小路奔去,李明澈连翻几个滚,抓住高密的灌木,勉强起身,拖着疼痛难忍的躯体,不死心地朝着母亲的方向走……就像小时候,他开府前,不舍离开母亲,迟迟不肯走出母亲住的宫殿一步,终于踏出门槛,却又折回,哭喊着奔向母亲的怀抱,六岁的孩童,未冠垂鬓,连跑起来都摇摇晃晃,可却不得不独自生存……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可这样的好日子,这样疼爱自己的母亲,随着那马儿奔向远处,隐匿在丛林,最终消失不见了……他不放弃,一步一步寻着踪迹去找,终于,他看见一棵合抱之木后面,受伤驻足的马,和马上横卧的鲜血淋漓的母亲。她的后背上有一支雕翎箭,金雕的羽毛映着月光,在暗夜里格外显眼。这是皇室特用羽箭,可谓箭中极品,算是对母亲最后的尊重。萧清城还没有咽气,她余光瞥见草丛里的儿子,泪水已经流干,她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快走,别回来。